万魂谷。
万魂谷位于魔界, 魔尊居于黑暗深谷,无光,无烛,越向下越压抑。
封无境从前是非常喜欢这一股子压抑的。
六界之间阡陌交通, 人为的划分清界限, 再施几道障眼法, 避免无知之人勿入。
譬如现在,森冷的人界东海岸, 撕开一道裂口, 便能进入魔窟。
封无境动作直接果断,向着身后勾了勾手, 郁引就跟着进来了。
时隔多年, 郁引终于又踏入了魔界。
封无境死后,他不是没回来找过,但,没找着, 他也实在没想到人死居然能复生。现在看到封无境, 他的确是惊喜的。
比起现在,曾经在魔界的记忆对于他来说,谈不上美好, 但若不得大人的庇护,他早就死了, 这几年也不可能认识沈绪, 享受这样一段生活……
虽然有些不甘心, 但他毫无怨言。
或许, 都是命数。
郁引紧紧盯着他再熟悉不过的绯红背影, 走向了从来都深不见底的万魂谷底。
几年后再来看, 郁引的确是这会开始,就被拽入了这条不归路,一去不复返。
——
魔尊的住处建在谷底,而其余的建筑却大多坐落在一路向下的悬崖陡壁之上,长梯攀附在石墙上,房屋倒挂在石壁上,配上青面獠牙的怪兽雕饰,凸出在外的窗棂上隐约泛着红光,更衬得万魂谷幽深而恐惧。
这里的修葺没变,但又有哪里感觉不一样。
封无境一向对光线敏感,紧接着就察觉出来,万魂谷比从前亮了。
这令他感觉非常不爽,就像是不知从哪冒出来的野狗莫名其妙霸占了他的屋,还把屋里屋外搞得面目全非,而他不能发脾气,只能认栽,毕竟天道的规矩摆在那。
此时此刻的封无境完全没有意识到,他曾经也是这么突如其来,像根刺一样的扎在了魔修们的心里。
魔修们不能反抗,也是因为天道的规矩。
他妈的狗屁天道。
封无境在心里骂的舒爽了,轻飘飘地加快了步子。
从天而降?大不了等会和他打一架,看看所谓的新任魔尊到底有多狂。
这一架当然是没打成的。
封无境下到谷底,才发现本该摸黑的魔宫,现在竟然灯火通明,红洞洞的灯笼齐刷刷挂着,在阴暗的空间里平添了几分诡谲难明。
魔修人来人往,封无境下意识地隐匿了身形,又看了看变化得谁都认不出的符离,再给自己换了一身装束。
这一身红装,除了他封无境,也没谁敢这么穿了,魔界的人肯定一眼就能认出他,但封无境并不想现在就被认出来。
要他出面,也只能是等会,他光明正大,迎着所有人的目光,一步一步走上去,震惊全场。
掩蔽在黑黝黝的空间里,封无境给自己换上了一身再普通不过的黑衣,正是一般魔修身上穿的那一套。
郁引看完了全程,不由得感慨,虽然大人换了身衣服,但换汤不换药,身上的气质还是没变,出场就是全场瞩目,优雅又诡异地控场,吸引着众人的眼球。
太强了。
但好像有哪里不对。
郁引弱下声音,小声地说:“大人,您这隐匿术和化形术比以前更厉害了,您以前都不这么用的。”
封无境反应了一下,正在施法的手僵住。
郁引敏锐地察觉了不对劲,以为自己又说错了话,连忙打岔:“大人,您头发白了不少,也高了不少,瞳色也对了,您方才在人界是在故意隐瞒身份吗?”
直到封无境森森地看了他一眼,郁引方才喝下肚的酒顿时化成薄汗扑在后背,黏糊糊的,大气也不敢出。
封无境僵住的动作很快恢复,若无其事地施完法术。
太久没动用魔力,他方才脱口而出的是前不久刚融会贯通的低阶仙术法诀。
封无境别过身子,所幸郁引不认识仙术。
他留意了一下自己的发色,脱离了幻境之后,自己的确是在逐步向着曾经的模样靠拢,而且有离魔镜越近,恢复越快的趋势。
封无境搓了把已经几乎全白的发丝,又想了想,太容易暴露身份,用法术把它变成了寻常的全黑。
一旁的郁引正在与过路的魔修交涉,想要套出魔界正在搞什么盛宴。
“你不知道?”郁引生的跟个小白兔似的,过路的魔修看着赏心悦目,自然也多了几分耐心,“魔尊大人从人界寻来了几株难得的奇珍异草,庆祝庆祝,寻个开心。”
郁引闻言怔住:“啊?”
“你这副模样,怎么跟见了鬼似的?”那魔修乐了,“魔尊大人喜欢舞文弄墨,赏花玩鸟,宴会也摆的勤,时不时庆祝庆祝新得来的花鸟虫鱼,大家也都欢喜,都说跟以前大不一样呢。”
郁引眨眨眼,他还真不知道。
这些年来,他除了知晓魔界重立了一个魔尊,很少生事,再多也没有了,一直在人界避着。这会突然得知了新任魔尊这么独特的品味,一下没恍过来。
连事不关己的郁引都这反应,更不消说站在一旁默默聆听的封无境了。
郁引默默道了句谢,便听得那位过路魔修自曝了名字与居所,叫他没事可以去找他。
倒还真是……民风淳朴。
和那位叫项迁的过路魔修告了别,郁引转过头,不出所料地对上了封无境难以言说的视线。
他只能小心翼翼地建议道:“大人,那我们去看看?”
封无境点了点头,傲慢又不屑。
顺着翻过新的小道走,红彤彤的灯火照得崖壁金碧辉煌,适应了起初的诡谲,这就是真正的热闹。望着此情此景,封无境心情有些复杂,更多的是恼怒。
他掩在人群中,身上冷冽的寒气仍旧吸引了不少人的注意,但转头看去,也就普通人的模样,大家又迅速地把视线挪开。
黑曜石的石桌在烛火映照下泛着光,投落的阴影簌簌扑朔,桌面上摆放着填补法力的奇珍异果,美酒佳酿。
魔修们抬手举杯,欢呼着,把酒饮尽。
这是邪神的阴谋?
封无境终于还是把说书先生荒唐的推测搬了出来,倘若邪神界想一统六界,又恰恰挑中了他的魔界作下一只待宰的羔羊,那这个从天而降的新任魔尊……应当就是邪神界的人。
然后在魔界不务正业,温水煮青蛙,慢慢拉垮魔界实力,再由邪神出马,一网打尽?
太他妈鬼扯了,邪神哪里搞来一个人物,可以不经他的手,直接登上魔尊宝座?
封无境两条眉快要缠在一块,神色凝重。
可是思来想去,这种推测居然是最合理的。
邪神界的实力果真这么强大?天道怎么可能容许这样的事发生。
正在此时,魔界盛宴开始了。
一时歌舞升平,荒淫的舞曲响彻谷底,周遭的魔修纷纷落座,穿着暴露露脐装的女子扭着腰肢,搔首弄姿。
众人举杯碰盏,划拳助兴,谈笑间若是起了争执,就立马拉下方才的笑颜,斗起术法,场面一度混乱不堪。
郁引被身后伸来的一双手按到座位上坐下。
一壶酒浇落在他面前的酒盏,再是一声清脆的碰杯,还没反应过来,眼前的人就将酒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半斜着酒杯展示。
正是方才路上认识的项迁。
郁引看明白了他的暗示,只好也勉为其难地抬起酒杯,喝了酒。
封无境一人站着,有几个女修抬着酒盏跑过来,被他一把扒开,坐到了郁引旁边。
这样胡闹的万魂谷,封无境从来没见过。
他也没见过,这些魔修竟然能笑得这么开心。
在万魂谷,从来以他为尊,只能别人看着他笑,偶尔他高兴了,赏别人笑一笑,别人若不能笑得让他满意,他便让那人哭,哭不出来,死了算了。
这样的奇观,封无境眼色一沉。
他看完了郁引和别人喝酒,不作感概,草率地看了那个魔修几眼,开口。
“不是宴会吗?他何时露面?”
项迁没反应过来封无境在和自己说话,愣了愣,“谁?”
郁引意会:“哦哦,这……这位道友刚刚想问,魔尊大人何时露面?”
艰难说出「魔尊大人」这几个字的时候,郁引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他感觉他的脊背正在被封无境阴冷的目光千刀万剐。
项迁点点头,神秘一笑,“你们等会就知道了。”
觥筹交错,封无境快要坐的不耐烦,终于等来了他想见的人。
但他们坐的太靠后了,长街宴会拐了几条道,不巧的是,新任魔尊的真身在另一条道上,只有声音缭绕在谷底,回响震颤。
封无境看不见人,只能听到令人厌烦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封无境想了想,矫揉造作。
“首先,真诚地感谢各位能在百忙之中抽空莅临本座的宴会,桌上摆放的都是本座从六界各地寻来的美酒珍果,品阶算不上高,但对各位的修行定能有所裨益,各位无需客气,尽情享用就好了。”
封无境无意识翻腕,指节叩在桌面上,有节奏地敲动着。
他想,等这个伪君子说完,他就站出来,表明身份,再大打出手。
“本座日前与无妄门长老一聚,有幸得到惠赠,收获无妄门珍宝——《云中君图》,心中欢喜,特请各位前往一聚,共赏佳作。”
飘渺虚无的声音震荡在峡谷,在坐皆是一阵欢呼,以及显而易见的期待。
封无境手背青筋毕露,薄唇拉成一线。
等那幅《云中君图》展示出来,他就站出来。
四周的欢呼仍在继续,推杯换盏间,灯笼被穿堂而过的狂风吹得猎猎晃动。
“各位稍等,画作正在铺展——”
众人不由自主地跟着屏了气息。
封无境身后传来一声惊叫。
“天呐,你们看!前任魔尊……前任魔尊封无境,他没死,他在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