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云蒸霞蔚间,红衣少年迈着轻盈的步履,踏着前几日摸出的羊肠小径往山下走。

  他当然不可能像那些仙修一样御剑代步,在他恢复魔界法术的相关记忆之前,多半都只能靠一双腿走遍全天下。

  而他的武器——魔鞭也是不知其踪,不过待他恢复了记忆,魔鞭一召即来,这倒不必担心。

  山下湖泊被群山环抱,一路下山的小道旁长满了杂花杂草,石板上附着了干涸的青黑苔藓。

  背山小道清幽无人,封无境前几日在峰顶观察过,这是绝佳的逃跑路线。虽说整座山都笼在顾琅清眼皮子底下,但在所有糟糕的选择里,这确实是相对来说最安全的一条路。

  灰溜溜的小土狗跟在封无境身后,面上一副不情愿的模样,但对上主人冷漠而寒意森然的眸子,它也只能可怜地发出阵阵呜咽。

  一人一狗顺着这条陡峭小道,就着破晓时候浅淡的鱼肚白,迎来了日出。

  天边朝阳冉冉升起,暖黄色泽穿过弥散浓雾,一半扑洒在被绿林笼罩的山岗之上,一半汇聚在泛着粼粼波光的碧蓝湖面,为翡翠般的湖面披上一件金黄外衣。

  封无境手心紧紧攥着一个小巧银铃。

  银铃尾端系着一条殷红丝线,在封无境黏湿的掌心里哑了声响。

  昨日妖兽落难而逃时候留下的满地污秽已然被清理干净,后山现下生机盎然,光洁如新,丝毫看不出昨日此地发生了怎样的一场恶战。

  封无境踩在落叶上,习习凉风吹得他心里涌起了某些难以名状的情绪。狭窄的山路上,红衣少年停下脚步,驻足片刻。

  “叮铃铃……”

  银铃乍响。

  封无境忽然感到心间一阵清明。

  眼前蒙蒙泛起一层白雾,模糊了视线,雾霭正巧落在矮屋窗棂的边缘,很低很低。上空布满雾霭之处是厚重的乳白色,树木只露出下半截苍劲树干,小屋只露出下半面光净白墙,而远方伫立的白衣人——

  只露出胸口向下,不染一尘的白色长袍。

  那时候,封无境仍是少年模样,穿了一身卷云纹路白袍,在一个树影婆娑的林子里独自练剑。

  自天明雾散,到日薄西山。

  自春山如笑,到鹅毛飞雪。

  像是要练到天荒地老。

  少年剑意也在日复一日的勤勉练习下愈发纯熟。

  那是一个雾霭沉沉的天。

  远方天际徐徐走来一位白衣如画的仙人,他上半身掩在厚重迷雾里,长袍逆着金沙般细碎的光线勾出边缘浅光,曳着步子,看不见脸。

  终于,白衣人走到了少年跟前,少年呆呆地望着眼前的仙人。

  只见他缓缓俯下身来,这才终于让人得以窥见真容。破开层层雾障,白衣人的面容缓缓沉下,直直落入封无境心里。

  这张脸比封无境从前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精致温雅——他朝封无境弯了眼眸,轻轻一笑。

  少年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形,愣愣地不知作何反应。

  忽然,少年头顶一暖,是那人伸手揉了揉他的脑袋,又见那双仿若承载了星辰大海的眼眸正正凝视着他,温和的声音流淌在耳畔。

  “小孩,我看你很有练剑的天赋,比之常人心性也更坚韧,不知你可愿拜入我的门下?我能教你更厉害的剑术。”

  小小的封无境睁圆了大大的眼睛,神情间满是难以置信。末了,他终于恍然,望着眼前翩然若仙的白衣人,重重地点了头。

  白衣仙人掌心抚摸着封无境软软的脸颊,轻声一笑,另一只手施法,指间亮起一道浅淡白光。

  ——一个小巧玲珑的银铃。

  封无境慎重地接过那人递来的铃铛,认真地盯着他的眼眸,听他说道。

  “从现在起,你就要叫我师尊了。这个小铃铛是师尊送你的见面礼,要好好保管,不要弄丢了。”

  封无境听着这话,愈发捂紧了手心的铃铛,眼里满是坚毅。

  一语未发,重重点头。

  白雾消散,白衣人的身影化作星亮光点被微风拂去。

  微风越吹越大,失去了白雾遮掩的树林一片翠绿,风吹在脸上,是清凉的舒爽。

  红衣魔尊被烈风相拥,红色衣袂在风中骤然舒展——

  封无境蓦地回神。

  从突然而至的记忆里脱出,封无境强行克服了身体的不真实感。他微微眯眼,下意识低头,看了看掌心里汗湿的银铃。

  铃铛做工精巧,表面刻画了精致图纹,在风中轻轻一晃,就能发出清脆悦耳的鸣响声。

  他当初接下顾琅清递来的这个铃铛,只是因为一阵不知原因的预感,这个铃铛对他很重要。

  而现下……这段莫名其妙的记忆复苏,封无境却突然疑惑起来。

  近来这段平淡如水的软禁生活,与他上一段记忆中红衣魔尊暗无天日气势磅礴的生活相去甚远——反倒和这段,少年练剑的记忆颇为相似。

  而记忆里,少年练剑所穿着的服饰,明显是某个仙修门派的服饰。

  他又是为什么会与仙修门派扯上关联?

  至于那个白衣仙人的脸……

  封无境不由得想起了顾琅清。

  同模同样的「师尊」称呼,搅得封无境心绪不宁。

  封无境低头盯着手心银铃思忖一番,最终无果,把铃铛重新塞入宽大衣袖,迈开了下山的路。

  符离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主动凑上前蹭了蹭他的脚踝,出乎意料的,主人这次居然没有把它一脚踹开!

  傻狗一阵惊叹,欢欣地跟在封无境身后,沿着蜿蜒小道,迎着煦煦暖阳,一道下了山。

  这一趟封无境走得很慢,从太阳初上,到日悬中天,伴着清风与落叶,他终于走下了山脚。

  “终于到……”

  话音未落,封无境抬首之时,赫然在一双琥珀色瞳眸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暗沉瞳孔骤缩,沉默地看着像是在此地等候已久的顾琅清,竟是突然有些难得的心虚。

  封无境犹豫了一下,垂下眼眸,主动迎上了站姿端正的顾琅清。二人身躯当即隔着衣裳紧紧相贴,他扬颈在人颈项呵出细密热气,戏谑地开口:“师尊,等候多时啊。”

  顾琅清暴露在空气中的脖颈像是突兀被火舌舔舐,逼得他下意识后退一步:“你要去哪?”

  封无境又逼近一步:“你要堵我?”

  顾琅清皱眉:“你是我徒弟。”

  封无境在脑海中思考着硬闯出去的可能性。

  蓦地风起,落叶擦在地面沙沙作响,封无境视线不由自主地移向顾琅清高高束起的长发——银白皮筋安好地扎在他发顶,乌发束得服帖,纹丝不乱。

  脚踝一热,封无境低头一看,只见那只不知好歹的土狗又在这不合时宜的时候蹭他。

  封无境眼眸流转,笑眯眯地仰视着那人精致的下颌弧线:“嗯,你是我师尊。”

  顾琅清重复问道:“你要去哪?”

  今日顾琅清没有束领。

  封无境好笑地把视线挪到他凸起的喉结,再次反问:“你要堵我?”

  顾琅清:“……”

  封无境见人模样,还是哈哈大笑着主动退了两步:“师尊,我闲得闷,四处走走罢了。”

  说完这话,顾琅清目光投到他面上,仔细盯着他看了很久,久到封无境以为他不打算再开口了,开始琢磨着怎么溜开。

  顾琅清凛冽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山下有一户人家中了邪,请我门弟子助他去除邪祟。”

  封无境:“?”

  顾琅清道:“为师见你整日在这山头也是闲着。明日启程,随我去捉妖。”

  封无境:“??”

  捉妖?

  妖魔二界向来交好,他身为魔界至尊,能干出这迫害同行的事吗?

  顾琅清从他身旁走过,留下一阵清冷气息,说道:“你今日收拾一下行李,爬山耗时,我送你上山。”

  顾琅清话音刚落,封无境便见眼前一片乍亮白芒。头晕目眩之后,再一睁眼,他就出现在了自己的寝殿里,符离也跟没了力气一样躺倒在地面,「扛哧扛哧」伸出舌头吐着气。

  封无境:“……”

  等他恢复了法力,看他顾琅清还敢不敢这么嚣张。

  ——

  遮天蔽日的丛林当中,处处都是长着奇异根干的苍天巨树,不可思议的老茎杆上结着奇花异果,空气黏湿得像浸透在蒸笼,藤条盘旋在头顶相互缠绕,将下面的人尽数罩在了墨绿色的网底,阳光无法抵达。

  远处一红一白两道人影朝着一颗巨大的芭蕉树走去,芭蕉叶颜色浓稠,绿得像随时都能滴出乌黑墨汁。

  芭蕉树下,立着一间巨大府邸,上头正正书写了两个端正大字——周府。

  “哎哟我的两位仙君啊,你们可算是来了——我这村里出的这破事,真是愁的我是吃也吃不好,睡也睡不着。”穿着通身金黄华贵的中年男子远远见了二人,当即小跑着出门迎接,引着二人往周府走。

  “只要二位能帮我把这妖怪赶走了,你们就是我周各庄全庄的救命恩人!来来来,仙君里边请。”

  男子留了一簇浓浓的山羊须,想来这就是给忘忧峰递去信件的周大官人了。

  此地气候湿热,与忘忧峰上的温度简直天差地别,封无境很不适应地坐上迎宾堂座椅,百无聊赖地听起了故事。

  周各庄本生在富庶江南,后因战乱,全村一齐迁至雨林避难。

  原本百年之前迁徙时候,只有寥寥几户村民,搬到雨林以后避开了战乱人世,大家便重新开荒种地,日子虽然苦了些,却也平安和乐。

  可是过了不久,人们终于意识到一个问题,村里大家都是亲戚熟人,多少有点沾亲带故。年轻男女大都是从小玩到大的堂兄表妹,若能谈情说爱,那可早就谈了。在这个世外桃源,压根认识不到外面的人,这……

  这是要断子绝孙的征兆啊!

  然而比起外头的兵荒马乱,大家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好好珍惜当下和平的日子,有情没情的暂且不论……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干柴烈火怎么都能燃起来,大不了日后多撮合撮合下一辈。

  于是几个嗷嗷啼哭的婴儿就这么诞生在了这个世上。

  随着他们渐渐长大,日日接受着父老乡亲灌输给他们的思想理念,他们又与村里年龄相仿的兄弟姐妹相亲相爱,再次诞下子女……

  周各庄就这么繁衍而生。

  百年之间相安无事,村子扩张发展得十分成功,村民数目剧增,大家终于不用再为找不着心爱的姑娘或小伙而发愁了。

  “挺好,”封无境转头,看向周大官人,“那你口中的妖怪从何而来?”

  周大官人掌心猛然落在膝头,满面痛苦:“哎,哪里好啊!我的祖先原本是村里最有威望的人,当年那个撮合少男少女的事就是由他最先提出,大家都听了他的话,这么几百年过去了……可,可……”

  顾琅清侧目抬首:“可这不是长久之计,后来你们发现,因病夭折的婴儿越来越多了。”

  周大官人忙应和着拊掌:“对,对!就是这样。那日我在祖传的书箱中翻出一本书,上面写着,倘若堂兄表妹成婚,后辈很容易得病夭折……父亲祖父一定都知道,可他们为什么不把这个消息告诉大家!”

  “因为告诉了也没有用,”顾琅清低低道,“你们找不到村外的人与你们成婚,唐突告诉大家,只会徒增恐慌。”

  “可那日我出了村庄,外界战乱早已平息,我们本来就不用再把自己困在这片狭小又炎热的林子里!”

  封无境微微眯眼:“你出去了?”

  周大官人讷讷道:“正,正是。”

  顾琅清问:“你出去做了什么?”

  周大官人道:“我出去……用家里存下的珍宝,在市集换了几个年轻奴隶,叫他们与村里的少年少女……行洞房之事。”

  作者有话说:

  封无境:结界破了!快跑!

  顾琅清:那你跟我下山降妖除魔吧();

  顾琅清OS:呵,男人,就凭你?休想逃出我的五指山(邪魅一笑);

  此章又名:《拒绝近亲结婚,从我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