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齐桓麟约定的会面,定在周六下午。

  那天刚好进入十月下旬,节气也来到了晚秋尾巴的霜降。A市开始集中供暖,出门在外,大衣必不可少。

  顾鸿渐坐车前往目的地,窗外天是接近冬季时,萧肃的灰蓝色。看着没什么生气,但他却很喜欢,有种提神醒脑的冷感。

  对于理性的人来讲,没有什么是比保持自我更重要的事。

  前排司机小王贴心地放车载音乐,舒缓的管弦乐在小小的空间飘荡。

  顾鸿渐闭目养神,脑内一遍遍复盘自己是否还有细节错漏。他的大腿上隔着公文包,包里装载着等下谈判要用到的文件。

  嗯,很好,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他们约谈的地方,是家名为鹿梦的高级俱乐部,取自蔡寅的「一代园林归鹿梦,百年风月付鹃魂」。

  鹿梦建在二环内的闹市区,有闹中取静、大隐于市的意味。此地往来无白丁,私密性极好,特别适合密谈。

  也只有少数几人知道,鹿梦传闻中背景很硬的幕后老板,其实是谢思邈。

  顾鸿渐能说得上来,自然就属例外一列了。

  小谢总人如其名,音容风雅,也好风雅。

  要哪个没文化不学好,文凭全靠镀金的富n代想在人前狠狠装一回,求教他是最佳选择。

  当然,也没什么人敢去就是了。

  年岁稍长的谢思邈在一票年轻辈里的形象,基本和大魔王差不多。

  正所谓老板审美决定作品审美,当年鹿梦的建设规划,谢思邈亲自参与设计,不同于其他地方现代感的富丽堂皇,鹿梦是纯古典园林建构。

  吊脚飞檐、古拙优雅的建筑掩映在郁郁葱葱的翠色间,既幽静又美观。

  谢家十分豪横,买下了大片的土地,每座单独院落都修葺地宽敞舒适,院外烟笼画桥、亭台楼阁,碧池岩山错落有致,一步一景,随便停在哪都让人有端相机的欲望。

  如此透着浪漫又意境深邃的风格,将鹿梦装点得真如繁华一梦般虚幻迷离。谢思邈个人对古典美学的见解,于此体现得淋漓尽致。

  他还很有兴致的给门口那块匾额题字。

  其他一知半解的人都当谢思邈为作品耗费心神,只有顾鸿渐知道这是他上大学时闲得无聊,随手而为的。

  那会儿还在读初三的顾鸿渐脑子里,只有学习成绩、基金股票、量化交易,拿着设计图纸给他看的谢思邈见状,就笑话他:“白长了一张好脸。”

  顾鸿渐不以为然:“有什么用。”他又不靠脸吃饭。

  年轻时的谢思邈要比现在更随性些,他坐在黄花梨木精细雕刻的桌子后,歪过脑袋支着脸颊,眼睛又亮又多情:“年纪轻轻,就成天对着些俗物,把你整个人都锈掉了。再这样下去,小顾同学迟早变成块不解风情的木头。”

  顾鸿渐不理他,坐在桌子对面,把数学卷子上最后一道大题刷完。“只是你自己不务正业而已。”

  那时他性格上还颇有棱角,听不惯的话会顶撞两句。

  谢思邈也不恼,反而觉得这样的大侄子更好玩,总要逗得人憋不住多说几句。

  顾鸿渐一路分花拂柳,穿越僻静的小径,走入一座名叫青陆的院落里。

  名字毫无意外,也是掉书袋爱好者谢思邈同志起的,其意为:日躔胃维,月轨青陆。

  所以这个院落的位置视野很好,能在夏季看到星河斗转、月落日升的方位变化,特别适合夜晚上二层小楼观景。

  谢思邈前二十多年尽在折腾人,顾鸿渐更是被「重点关照」的重灾区,大抵小谢总良心未泯,就给了他鹿梦最高级别的会员待遇做补偿。

  所以顾鸿渐在鹿梦,也有专门属于自己的院落,青陆就是谢思邈划分给他的。

  ——

  他到时,齐桓麟已经在侍应生的引导下,进院里坐着了。

  看得出齐桓麟精心打扮过,俊美到锋利的五官,很有那么几分不战而屈人之兵的气势。

  顾鸿渐打量着他,问:“齐总之后还有约?”

  他那副打扮委实像结束谈判后,要赶赴下一场约会的样子。

  但顾鸿渐不是谢思邈,不会调侃人,也没兴趣调侃人。所以他想的是如果齐桓麟另有安排,那他们就速战速决。

  齐桓麟愣了下,“没有,你说这干什么?”

  顾鸿渐走近前,坐到他对面。“没什么……”

  青陆院内的建筑是栋精致小楼,有点像古时女子的闺房——这里顾鸿渐觉得自己还是被坑了。

  一楼布置以宴客为主,居中设有可供几人用餐的大桌,左右两边则摆放着博古架、花瓶盆栽,以层层帷幕相隔。

  靠窗口的地方,摆放着金丝软榻,酒喝到半醺的人可以斜躺在上面凭窗而望,欣赏院中景色,也可闭目小憩。

  檐角挂的风铃被风拂动,发出清脆的声响,屋内陷入沉寂。

  齐桓麟抿了抿唇,倒了杯茶递过去:“你今天要没事的话,我们可以好好聊聊。”

  顾鸿渐点头,然后直接道:“我要齐总放弃城东那块土地项目的竞标。”

  齐桓麟:齐桓麟:“你还真不客气啊。”

  顾鸿渐回的理所当然:“你我都不是蠢货,就不要在无用的事情上兜圈子了。”

  齐桓麟沉默了会儿,双手抱胸,坐直身体:“你能给我什么?”

  顾鸿渐也不废话,从公文包里取出一个文件袋,放在桌面上,推到他那边。

  齐桓麟抽出文件,拿在手里扫了眼,脸色瞬间变了。

  他倏地抬头,满脸怒容道:“你威胁我?!”

  顾鸿渐面不改色,眼神如幽静的深潭,用一种无机质的理性叙述道:“不,这只是在向你阐述,鸿盛拿下项目的决心。”

  文件袋里装着的,赫然是恩希在海外大宗能源期货交易所,持仓的矿石能源数额。

  恩希的支柱产业之一,就是矿石能源这块。相比起鸿盛跟星河在国内的深耕细作,恩希的重心要更偏向海外些。

  这也是齐桓麟跑海外金融机构任职的原因——为继承自家公司做铺垫,他得尽快熟悉外边市场的操作和游戏法则。

  恩希在几个小国那边拿到了采矿权,并且掌控了市场中,几种重要金属过半的市场份额,属于拿捏住上下游后,已经具备行业话语权的巨头支柱。

  但庞然大物也容易遭人觊觎。

  矿产能源这块价格一直在波动,所以各大相关产业公司,每年都会在期货市场买自家的期货调配供需,来完成风险对冲。

  这里,公司秘密持仓的仓单数额,就成了重中之重。

  一旦恩希的底被透了出去,很容易引起风投机构、对冲基金等国际游资,对他们进行逼仓。

  由于期货的性质,这种风险对冲的方式一般都是无实物表演。

  得了消息的国际游资犹如闻到肉味的鬣狗,纷纷涌过来扫仓单做多,将金属矿石炒到一个惊人的数额。

  这时,就需要恩希拿出实物完成交易,如果拿不出来,那么只能将集团名下的矿抵押出去,完成交易。

  打个比方就是,你说你有个苹果,拿到第三方平台去卖,原价十块钱。

  然后,有买家拍下后疯抬物价,炒到一千块一个,如果拿不出苹果,就必须要赔给他一千块。

  “你应该清楚,鸿盛不是软捏的柿子,我也不是。动别人的蛋糕,就要做好被对方回击的准备。”

  “而且据我所知,恩希不具备商业规划用地及独立承建的能力,属于跨行业经营。没有相关产业链支撑,最后不过赚个倒手卖地的钱。但这可是你们的根基,所以,不要把本有回旋余地的事情,做成零和博弈。”

  临末,顾鸿渐淡淡道:“顾家的队不是那么好站的,还望齐总好自为之。”

  齐桓麟恶狠狠地瞪着他,眼眶里迅速拉起血丝,犹如一头困兽。顾鸿渐稳坐钓鱼台,气定神闲分毫不让。

  两人隔着张圆桌对峙,最终,齐桓麟率先败下阵来。昂藏矫健的身躯不再挺拔,看上去有点疲倦。

  顾鸿渐一招釜底抽薪,差点把他的精气神都抽走了。

  见此情形,顾鸿渐又从公文包里,取出第二份文件。

  齐桓麟勉强提起兴致翻了翻,愣住了。

  顾鸿渐适时插言:“如何,鸿盛的诚意。”

  这是一份鸿盛和恩希未来,在多领域进行合作的协议。

  鸿盛靠恩希进一步打开海外人脉,进而拓展市场;恩希则在鸿盛的帮助下,巩固国内基础。

  合同明显精推细算过,保证双方利好的同时,也把权责关系捋得清楚明白、不偏不倚——

  齐桓麟甚至能想到,顾鸿渐召集法务及相关承接部门主管,苦熬几天的画面。

  而他刚刚走马上任,的确需要做出些成绩来压服众人。

  “顾总真把我安排得明明白白啊。”齐桓麟微带苦涩的自嘲道。

  他回来后,有了解过顾鸿渐这一年多,在商场上搅弄起的那些风雨。齐桓麟知道,抽一鞭子再给颗糖果是顾总的惯用手段。

  只是没想到,顾鸿渐也会用这种对付外人的手段,毫不留情地对付自己。

  齐桓麟面皮紧紧绷着,继道:“半分面子都没给我这个昔日同窗留。”

  顾鸿渐认真道:“就因为算相识一场,我才会坐在这里和你谈,而不是直接动手。”

  他只要放出消息就可以,其他什么都不用做,就能看恩希焦头烂额。

  “以你的聪明,应该会懂得该如何选择。”

  顾鸿渐语毕,就静静等着,也不着急催促。

  他此番前来的确很有诚意,讲话犀利,句句直奔主题,不藏着掖着。

  齐桓麟却有些丧气,低着头失落的模样像只可怜的大狗。

  ——

  秋风萧瑟,满园树影摇曳。

  没人能明白齐桓麟此刻有多沮丧,他出门前有多期待,现在就有多难过。

  那天打电话,顾鸿渐听不出来什么,但齐桓麟自己明白,当时他心都快要跳出嗓子眼了,高兴地不得了。

  这还是顾鸿渐阔别多年,头次主动打电话给自己。

  他努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才能勉强做到听筒里的云淡风轻。

  这些顾鸿渐都不知道,他只会拿出几份文件软硬兼施,和自己像陌生人一样的交锋。而不是和颜悦色的,跟自己叙叙旧。

  齐桓麟不禁再一次怀疑起当初,他们真的做过朋友吗?

  紧接着他又给自己当头浇了盆凉水,暗骂自己软弱,到现在还抱有幻想。

  事实早就证明,那只是他的一厢情愿了。

  想到这里,心底泛起微微的刺痛。

  对面顾鸿渐还在等着他的答复,齐桓麟深吸口气,说:“你玩这么大,专程釜底抽薪,把恩希撬走,是还有什么招吧。”

  “嗯,我需要一个理由。”顾鸿渐继续贯彻他本次谈话的诚实作风。

  他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道:“有些人日子过得太好,变得不知轻重了,我想借这次的事情,彻底斩草除根。千里之堤毁于蚁穴,鸿盛不需要蛀虫。”

  即便是聊到亲属的背叛,顾鸿渐俊丽的眉目依旧是沉静的,没有波澜的。

  齐桓麟看着他,目光深深。

  直到过去良久,他垂落眼帘,浓密的睫毛扇动着,低哑道:“顾总好果决的手段。”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顾鸿渐道:“齐家这代只有你一个,你是幸运的。”

  又是这样……

  每次和顾鸿渐接触,他都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永远不得其法的无力感。

  齐桓麟突然道:“你有没有想过,直接来问我。”

  顾鸿渐诧异:“我问了,你就会说?”

  这种暗箱操作一般不会和外人讲吧,多少算出卖盟友了。

  “会。”齐桓麟目光深邃如海,“现在,你想问吗?”

  ——

  短暂的沉默中,齐桓麟回忆起了自己刚归国的时候。

  当晚他才下飞机,就被一票发小,以及熟的不熟的二代们接去市里最豪华的酒店,包场办接风宴。

  出于维系人脉的考虑,齐桓麟也去了。

  席间,众人三两白酒下肚,本来就闹哄哄的局面更是被炒到炙热起来。

  有人醉眼朦胧,一下没管住嘴,把顾鸿渐金屋藏娇的事,给当下饭八卦讲了出来。

  齐桓麟脸色肉眼可见的阴沉下来。

  众人见势不妙,纷纷噤声。整个场子里,跟三九隆冬似的嗖嗖冒冷风。

  有胆大的偷偷瞥齐桓麟,心里暗自嘀咕:没想到齐大少过那么多年,居然还在为学生时代的恩怨耿耿于怀,这也太小心眼儿了吧。

  看来他是真打算跟顾鸿渐老死不相往来了。

  几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但只有齐桓麟自己知道,他有多么不甘。

  顾鸿渐冷淡,顾鸿渐不关注他人,视学校里为他着迷的男男女女于无物,这些他都可以当做是对方专注于学业的原因。

  再后来,少年齐桓麟亲眼看到漂亮小男生向顾鸿渐告白,被冷淡拒绝的场景,他又说服自己:看,这个人谁也不喜欢,可能根本对男人没兴趣。

  所以他的努力求索,最终一场空的结局,也是可以解释的。

  结果现在告诉他,那座冰山,那个甚至让人怀疑他有没有生理欲望的人,居然在外面包养人,还是个男人?!

  还是最残酷的,用现实的方法告诉他,半点余地都不留。

  齐桓麟只要想到那么多人都知道了,在背地里议论纷纷,讲顾鸿渐的闲话,就说不上来这股悲愤是为谁。

  多年压抑的伤怀,随同记忆翻涌上心头。

  一时间,齐桓麟体内多种情绪横冲直撞,怨愤、伤心,失落游走在四肢百骸,烦的他用力一拍桌子,怒道:“天天聊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有意思吗?!”

  语毕,厅堂内更安静了。

  最后在几位关系比较亲近的发小一脑门汗的斡旋下,气氛才慢慢恢复。

  之后几天,齐桓麟虽然努力想要摆脱这件事的影响,但大脑里始终回荡着「顾鸿渐身边有人了」这几个大字。

  吃饭想,睡觉闭上眼也想,越想越意难平。

  他走了五年,却走不出情感的迷局,连他都觉得自己弱爆了。

  万幸这么丢人的一面,没有人知道。

  顾嘉禾生日宴那晚,他们闹得不欢而散,齐桓麟看着气势汹汹,实际上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落荒而逃的。

  再待下去,再被顾鸿渐用礼貌且生疏的目光注视,再看他微微蹙起的眉头,他怕自己会忍不住,说出点更丢人的话来。

  他坐在车里,隔着玻璃窗,遥望顾氏庄园辉煌的灯火,有些恍惚。

  一开始,齐桓麟跟顾鸿渐玩的并不好,他甚至是有点反感后者的,觉得人太装。

  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A市二代圈再小,也是分两三拨特别熟悉、或者特别要好的。

  齐桓麟和顾鸿渐不在一个圈子,他身边更多的,是同样资产在海外比较殷实的兄弟。而顾鸿渐身边,则是以谢家、薛家为代表的本土派。

  只有魏栩之流的乐子人,才左右逢源哪里都吃得开。

  明明难得见一次面,明明是时隔五年的重逢,怎么就被自己搞砸了呢?

  齐桓麟懊恼的想。

  顾鸿渐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唤回了他的思绪。

  “如果你方便的话。”对面人衣冠楚楚,神情自若的道。

  看,依旧是那么客气。

  齐桓麟口气不自觉地带上了焦躁,他急促的说:“我本来就没打算跟他们合作。”

  顾鸿渐意外地看过来,想说的话脱口而出:“那你和他们走那么近做什么?”

  话音刚落,齐桓麟就如转完发条的人偶,突然卡住了。

  作者有话说:

  注1:出自《文选?颜延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