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贺小侯爷是个傻子,此刻也明白过来了——

  三殿下这是……

  在喝王二哥的醋。

  ……诚然,惹得三殿下为了自己心里不痛快,贺顾理应内疚自省的……

  但他回过味来,一想到那个平日里一向矜然自持的恪王,此刻竟然为他喝醋至此,还不惜拉下脸重新翻出当初那身无可奈何而为之的行头……只为和王二哥较那压根儿八竿子打不着的劲……

  咳……贺小侯爷心中竟然还有些甜滋滋的。

  他心里想什么,脸上一向藏不住,自己都没意识到唇角已经开始上扬,裴昭珩见了,眸色一动,道:“……子环在笑什么?”

  贺顾抬眼看他,道:“笑你和我赌了一下午的气,就为了吃二哥这没来由的一口飞醋。”

  裴昭珩的五指本来搭在贺顾的肩上,言语间无声无息的顺着贺顾长得挺拔流畅、肌理分明的背脊一点点向下,直到掐住了他的腰。

  他垂眸看着贺顾,低声道:“……王二对你用心不纯,当初……我便早有觉察。”

  语气虽然平淡,话里的不满却很明显。

  言下之意,这口飞醋可并不是没来由的。

  贺顾道:“……我从前压根不知道二哥的心思,即便如今知晓了,他与我也都已是有家室的人,再谈这些未免荒诞,二哥是个聪明人,今日是他吃醉了酒,才会如此失了分寸,想来往后,他亦不会再如此了。”

  贺顾自觉这番话已经把他和王二哥的事解释的很清楚,然而三殿下却并不买账,只一言不发的垂眸看着他,那眼神幽深又沉静。

  贺顾看的稍稍有些恍然,心中这才有些后知后觉的暗自寻思——

  他怎么忽略了这一点?

  即便恢复了记忆,裴昭珩恢复的却也不止是上辈子因着那块心想事成玉与他的联系、还有他俩之间那点不足为外人道的、缠绵悱恻的风流事……

  三殿下……更是一个已然御极天下几十载的帝王啊……

  只看如今的皇帝便知道,在那个位置上坐得久了,无论是疑心还是控制欲,都会随着时间的流逝和日复一日繁杂冗长的、大大小小、各方势力的纠葛和利益的牵扯一点点膨胀——

  然后逐渐……逐渐变成那个真正的孤家寡人。

  贺顾的呼吸微微急促了些,不知怎的,他脑海里忽然浮现起那个梦中黄脸道士的一句“只此一世,再无来生”来——

  ……前世他经了凌迟,死的透的不能再透,起死回生,溯回前尘,何等不易?

  即便黄脸道士再神通广大,三殿下又岂能不付出一点代价?

  所以……那都是真的。

  外头四野昏和,天幕低垂,一片寂然,屋里却温暖到几乎叫人忍不住头脑迷糊、昏昏欲睡。

  贺顾的意识却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

  ……

  却说裴昭珩虽在冲动之下,来了这么一出,但方才见贺顾发笑,心中便也有些回过味,稍觉有些赧然——

  ……他也不知道自己今日这是怎么了,此生和子环的姻缘得来不易,能走到今天,没人再比他更清楚,什么是老天垂怜。

  他本不该再计较什么,可人大约总是如此……

  得到的愈多,便也愈发贪得无厌。

  王二的心思,自裴昭珩见他第一次,看见他望着子环的眼神,便早已察觉。

  王沐川饱读诗书,他当然是足够克制的,可即便只是眼底藏了那一点的爱慕,旁人、甚至是贺顾自己都不曾察觉,可裴昭珩对那样的眼神,却有一种仿佛刻进骨髓深处、近乎天生的敏锐。

  从前裴昭珩不知道这份敏锐和熟悉,究竟从何而来,直到前世的记忆恢复以后,他才明白过来——

  王沐川当然是克制的,可与想着一个死去的人被迫克制了几十年的裴昭珩相比,那一点克制,又算什么呢?

  裴昭珩太熟悉那样的眼神了。

  正因心知肚明,那眼神意味着什么,所以只要一想到有另一个人,胆敢对这个他等待了几十载,才等回来的人心生觊觎,他便愈发不能容忍。

  ……也愈发按捺不住的,想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实在是太失态了。

  卧房里的空气静默良久,贺顾的沉默仿佛是另一种无声的答案。

  裴昭珩闭了闭目,收回了搭在贺顾腰侧的手,他抬手拔下了束在后脑的那支簪子,一头乌缎般光滑、如墨如云的发便这么洒落在那张瑰丽到雌雄莫辨的脸旁。

  裴昭珩握着簪子的指尖微微用了几分力,显得有些泛白,他沉默了一会,才低声道:“是我失态了,子环……”

  贺顾却忽然拉着他的手,抬起了那支簪子,认真道:“我记得这支簪子。”

  “从前……殿下练剑时,就总是带这支玉簪,这簪子很好看。”

  裴昭珩一愣,低头便对上贺顾望着他的乌黑瞳仁。

  贺顾的指尖越过那支被裴昭珩握着的簪子,顺着裴昭珩修长的五指,掌心覆住了他稍稍有些微凉的手背,低声道:“殿下练剑……很好看,我许久没瞧见你剑了。”

  “我这些日子想了许久,以后等双双长得再大些,殿下教她用剑,我教她用刀,别人家小姐书画双绝,我们双双刀剑双绝,不也妙得很?”

  “殿下……”

  贺顾口里吐出这两个字,却又忽然顿了顿,再开口时,脸上却莫名带了几分可疑的薄红,可尽管如此,声音却仍没变小。

  “……我往后,便不再叫你殿下了,以前你是‘长公主’,我叫你‘瑜儿姐姐’,可如今你不是‘长公主’了,没道理那时候咱们亲近,如今却要生分……”

  “往后……往后我叫你珩哥吧,好不好?”

  裴昭珩一言不发的看着既有些局促、又有些赧然,显然很不好意思,手脚都仿佛不知怎么放的贺顾。

  心中却莫名的软成了一片。

  他的鼻尖有点发酸,却没露分毫,只低声道:“……好。”

  贺顾却仿佛是越过了某个坎,脸上的那点赧然一点点消散,他抬眸看着裴昭珩,认真道:“我当然不走。”

  裴昭珩一愣。

  贺顾道:“方才……你不是问我走不走吗……我说,我当然不走。”

  “今日不走,往后也不会走,你是‘瑜儿姐姐’也好,是‘珩哥’也好,我都不走,一辈子也不走。”

  他愈说,目色愈发认真:“……珩哥也再不要吃那些不相干的醋了,这天底下任是谁在我心里也比不上你一个小手指的,他们怎么配和你相提并论?”

  “我知道前世珩哥过的难,你心中没个安定,如今也忍不住有许多忧虑,但如今……如今已与从前大不相同了,咱们还有了双双……我与你说句心里话,我也不管以后你登不登得大宝,究竟是龙还是虫,我都不在乎,也不会瞧旁人多一眼。”

  “日后珩哥若继位,我便为你臂助,再不要让你过前世那样孤家寡人的日子,若是真有什么不测,咱们便一块下黄泉去,那道士说的若是真的,珩哥只有一世……我就陪你一世,就是黑白无常来了,也拆不开,我这样说,你可放心了吗?”

  裴昭珩这次再没控制住,声音有些喑哑,道:“……放心了。”

  贺顾得他回话,脸上这才露出一个明朗的笑来,他忽然抬起头,颜色淡漠的唇珠在裴昭珩眼角碰了碰——

  裴昭珩猝不及防之间感觉到眼角传来温热触感,便见贺顾站了回去,伸出舌尖舔了舔唇,看着他笑道:“……咸的欸。”

  裴昭珩:“……”

  贺顾干咳一声,一本正经道:“以前没同你说过,其实我最喜欢珩哥这双眼睛了,你可别在我眼前流眼泪,我是要心疼的。”

  裴昭珩:“……”

  ……

  庭中的兰疏自方才按照殿下的吩咐把门从外面带上,便十分知趣的站了老远,又拦住了丫鬟小厮,不叫他们去听正院卧房的墙角。

  她正坐在门廊下靠着庭柱打瞌睡,却不料尽管隔了这么老远,居然还是没防住,被迫听了一耳朵墙角:

  只闻屋里传出不知什么东西被撞击的轰隆一声响,然后便是贺小侯爷嘹亮的一嗓子——

  “诶……你干什么,放我下来……唔……”

  兰疏:“……”

  不知怎么的,忽然觉得此情此景,有些莫名的熟悉。

  --------------

  临近汴京城东侧两门,有个小院子,虽然瞧着不起眼,里里外外却防卫森严。

  这里关着一个身份特殊的人——

  太子妃孟氏。

  孟文茵怀胎九月,一朝临盆,却不想昔日贵为太子妃的自己竟然是在如今这种处境下临盆,监押看守她的人是十二卫,但孟文茵却知道,主事的是恪王——

  她丈夫的三弟,也是如今东宫垮台后,最有希望承继大位的人选。

  当初把她从太子藏她的那个地方搜查出来,羁押回京的是玄机十二卫,这必是皇帝的旨意,孟文茵心知肚明。

  她也因此松了一口气,心中怀着一点微薄的希望——

  尽管太子是逼宫了、谋反了,可父皇既然不处置,说明心中还是没有对这个儿子绝情的,太子不废,她肚子里怀的便还是皇长孙——

  父皇总不可能对自己唯一的亲孙子下杀手,如此绝情吧?

  事实如孟文茵所想,皇帝的确不曾对她肚子里的孩子下杀手,虽然囚着她,却还是遣了大夫给她安胎把脉,显然是不想落了这个孩子的。

  孟文茵心中便愈发燃起希望。

  如果她肚子里的是个男胎,那么……那么太子也算为裴家延嗣有功,父皇是不是就能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对他……别那么绝情?

  可孟文茵自己也知道,谋逆是诛九族的大罪,诚然裴昭元是父皇的亲儿子,断不可能诛他的九族,但想要父皇轻轻放过,却也是绝不可能的。

  父皇会等到她肚子的这个孩子生下来,看在孩子的份上,给太子减轻罪罚吗?

  孟文茵心里七上八下,然而她最担心的,终于还是应验了——

  皇帝把这个小院子,交给了恪王。

  孟文茵知晓此事,心中便凉了一半。

  谁都知道,小陈皇后独得后宫恩宠二十载,若说皇帝有什么摸不得的逆鳞,约莫也就只有小陈皇后这么一处,而恪王是她的儿子,陛下岂能不心生偏宠?

  东宫倒台,倘若以后真是恪王继位,斩草除根,他岂能容得下自己肚子里的孩子?

  陛下把她交给恪王,这是要了她们母子俩的命啊。

  孟文茵万念俱灰。

  然而与她猜测的不同,恪王除了来这处别院看过她一回,问了来请安胎脉的大夫孩子在她肚子里如何后,便再也没露过面。

  孟文茵本不敢再吃送进来的安胎药,也不敢用传进来的膳,可无奈她肚子里却又有个小的,不吃实在不行。

  她便这么一边忧心忡忡的惦记着外头如今不知如何的丈夫太子,一边狠下心来赌了一回。

  最后她赌赢了。

  安胎药里没有毒,送进来的食物也没有毒。

  ……甚至还顾虑到了她在养胎,厨房给她吃的,都是些补身子的好东西。

  孟文茵心里稍稍松下一口气,神经却没有放松,反而愈发警惕起来。

  即使一日不取她肚子里孩儿的性命,可日后她肚子里这个孩儿于恪王便是最大的祸患,他岂能真的放过?

  孟文茵不信。

  可她又没有别的办法。

  她要见太子,要见陛下,看守的侍卫和婆子们自然是无动于衷,连搭理也不搭理她。

  她要问太子如今怎么样了,婆子们便只冷笑一声,斜睨着她道:“太子殿下如今安好着呢,太子妃可不要过于忧虑,坏了肚子里的孩子。”

  孟文茵半信半疑。

  然而就这么日复一日的忧虑着,孟文茵万万没想到,恪王始终没有对她做什么,她就这么平安无虞的到了临盆之期。

  孟文茵一现生产只兆,婆子们便出去传话,说是上王府寻恪王殿下去了。

  孟文茵半梦半醒间咬着牙想着:完了,临盆是最凶险的时候,这时候动点手脚,要了她肚子里孩儿的性命,再要了她的,易如反掌,且顺理成章,远远比之前她怀孕的时候下手高明的多。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元郎,妾身和这个孩子……怕是救不了你了……来世再见吧……

  她想。

  然而事情有一次未曾如她所料。

  孩子顺利生了下来,虽然有些瘦弱,瞧着却没什么大碍,她也平安无事。

  是个女孩。

  孟文茵心中很矛盾,既庆幸,又失落,这次她再也无法继续忍耐了。

  “我要见恪王。”

  “请太子妃安心调理身子,莫让奴婢们难办。”

  孟文茵从袖口里摸出一块不知何时藏起来的碎瓷片,抵在喉咙口,低声看着那些婆子嘶吼道:“我要见恪王!让他来见我!你们不要逼我!”

  婆子们的眼神带着点怜悯。

  “太子妃这条性命,若是连自己都不怜惜,您以为这世上还有谁会在乎?”

  “您拿这个来威胁奴婢们,实在是大可不必。”

  孟文茵哑然失语。

  婆子们虽然冷嘲热讽,却竟还真的去通秉给了恪王。

  孟文茵看着这个往日里并没怎么打过交道的小叔子,感觉自己筋疲力竭,哑声道:“我要……我要见太子殿下。”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药味,恪王却并没有进门来,只站在门口淡淡道:“父皇说过,不许大哥幽禁期间见任何人。”

  孟文茵语音里带了些哀求。

  “三弟……算是嫂嫂求你了……你……你是个好人,不曾要我与孩子的性命,文茵终生感佩,不敢忘怀,可是……可是我实在是顶不住了,我想见元郎一面,我想知道他可还安好,我……我给他生了个女儿,他可知道?”

  也许多日精神高度的紧张已经让孟文茵失去了理智,哪怕心知她的要求几乎不可能得到满足,她却还是厚着脸皮开口了。

  “三弟,能否请你去和陛下转达一二,就……就看在这孩子的份上,她虽不是男丁,却也是……却也是陛下的长孙女,能否看在孩子的面上让我见元郎一面,我再无他求了……”

  孟文茵心中只抱了极微薄的希望,谁想却真的得了回应,那头的恪王顿了顿,道:“好。”

  裴昭珩便这么进宫见了皇帝,转达了孟文茵的话。

  皇帝沉默了良久,道:“孩子生下来了?”

  裴昭珩道:“昨晚临盆产下,是个女孩。”

  皇帝道:“可还安好吗?”

  裴昭珩道:“大夫已瞧过了,孩子虽然瘦弱了些,但尚未瞧出什么大碍,太子妃身子也安好,只是有些神思不属。”

  皇帝点了点头,道:“这些日子叫你照看着你大嫂,你也还算尽心,这件事办得不错。”

  裴昭珩道:“儿臣愧不敢当。”

  又道:“太子妃所求,父皇是否应允?”

  皇帝道:“她诞下皇嗣有功,既然她亲口求了,你便安排人送她去行宫走一趟吧。”

  裴昭珩道:“是。”

  便转身退出了殿门。

  儿子走了,皇帝却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知在想什么,有些愣怔。

  王忠禄在旁边不动声色的打量了一下皇帝的神色,心中微微一动。

  皇帝道:“你去把李秋山叫来。”

  王忠禄一顿,很快去办了。

  李秋山任着十二卫统领,十二卫的衙门卫所离宫门极近,他很快便依言赶来了。

  李秋山刚要行礼,皇帝便道:“免礼吧,朕叫你进宫,是有件事问你。”

  李秋山道:“陛下请问,臣知无不言。”

  皇帝道:“朕叫你调拨人手给恪王,让他看守着太子妃,这半年来,他可做过些什么?”

  李秋山一顿,故作迷惘,道:“臣愚钝,不知陛下此言何意?”

  皇帝道:“方才恪王进宫来了,说太子妃昨日临盆,诞下一女,如今母女平安。”

  李秋山一愣,道:“这……”

  皇帝道:“朕让他看着太子妃,整整半年,他就真的看着太子妃,给她安排大夫请脉安胎,什么都没做?眼睁睁瞧着太子妃把孩子生下来了?”

  李秋山这次明白了皇帝的意思,道:“底下的人并未与臣提过此事,想必恪王殿下也是奉命办事,并无什么不轨之行,只看如今太子妃母女安然无恙,便可知了。”

  皇帝却不知怎么,忽然叹了口气,低声道:“竟果真如此吗……”

  李秋山却福至心灵,猜到了皇帝的心思,可那个猜想却有些让他心惊,他装傻道:“这……恪王殿下纯孝仁善,待兄嫂也是尽心的。”

  皇帝脸上神色淡淡,道:“纯孝仁善,固然是好的,但不能优柔寡断、妇人之仁。”

  李秋山一哽,不敢说话了。

  皇帝叹了一声,道:“承河兵权有变,朕本还以为这孩子长大了,知道该握在手里的,不能总等着朕给他,不想原来他骨子里却始终没变过,朕因着他这性子偏疼他,可这样的性子……待朕百年后珩儿继位,倘若再出一个陈家,他如何能抗衡?”

  李秋山听得心跳快如擂鼓。

  尽管满朝上下都心知肚明陛下心属恪王,但如此明确的听到皇帝明言要传位给幼子,恐怕自己也是这世上头一个——

  皇帝当着他的面说这番话,对自己的信任不言而喻,这意味着什么,李秋山心知肚明。

  他恭声道:“陈家的事,王爷与臣已经查办的八九不离十了,如今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要陛下一声令下,便可发难,陛下何必再为此忧心?”

  皇帝道:“朕忧心的不是陈家,而是……”

  说到此处,却沉默了。

  李秋山这次明白了他的意思,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一个人,低声道:“陛下担心的……难道是贺家?”

  皇帝道:“承河兵变,珩儿缉拿杨问秉回京,又杀了他几个属将,后头提拔的便有言家的孩子。”

  李秋山道:“这……臣倒是听闻,王爷提拔的也不止一人,还有什么……什么韩国公家的世子,也是上次西山弓马大会展露头角的,听闻此人于布丹草原一役也是杀敌如麻,战功不薄,还有……”

  皇帝摆了摆手,道:“和这些人无关,言定野,是贺顾的表弟。”

  李秋山道:“这……皇上的意思是,王爷提拔言定野,是因为他是贺侯爷的表弟?这……”

  皇帝沉默了一会,道:“秋山,你说……若是贺顾再有个妹妹,以后嫁了珩儿,生下一儿半女,珩儿可还能压得住贺家?”

  李秋山一愣,道:“这……恕臣愚钝,臣倒的确知晓贺侯爷有个胞妹,也未婚配,但倘若陛下担心这个,替她另赐一门婚姻,不叫贺家再与王爷搭上干系,这也就是了,何况即便真如陛下所说,王爷未必就弹压不住贺家,只见如今闻家、贵妃娘娘、与忠王殿下,不也是相安无事?陛下……”

  皇帝摇头道:“那怎能一样?”

  “朕今日叫的是你来商议此事,而不是王老,你可知为何?”

  “王老是贺顾的老师,即便确然忠心于朝廷,但却也难免因师生之谊偏私于贺家,这一点偏私看似无碍,可有时候却能左右大局。”

  “朕找你,便是信你,要你替朕分忧,而不是闪烁其词得过且过两不得罪,秋山,你可明白?”

  李秋山赶忙跪下磕头,面露愧悔道:“臣……臣知罪,是臣未曾体察陛下的苦心,陛下有何吩咐,臣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皇帝似乎是累了,靠在龙椅上长长出了一口气,半晌,忽然剧烈的咳嗽了一声,他缓了几口气,才闭着眼道:“朕……朕把太子妃交给珩儿,便是想看看他会怎么做,他不对太子妃和那孩子下杀手,平安照看着孟氏临盆了,足见这孩子心性纯良,以后继位也不会容不下兄弟,闹得骨肉相残,临儿便可得一条活路……”

  “但……”

  说到此处,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了。

  李秋山深呼吸了一口气,道:“臣知道陛下的忧心,但容臣斗胆多言一句——这段时日,臣一直瞧着,三王爷虽然本性纯善,可亦不缺决断,陛下父母之心,为王爷处处打算布置,实在叫臣动容,但王爷如今也已成人,也已经了不少的历练,陛下是否有些忧心太过了?”

  皇帝沉默不言。

  王忠禄不知何时早已被遣出去了,殿中只余下皇帝和李秋山二人,一片静默。

  良久,皇帝才开口道:“纪鸿伏诛,如今京畿五司禁军都统一位,空缺了半年多,也实在不成样子,这样吧,秋山,你继任五司禁军督统,十二卫……就交给贺顾吧。”

  李秋山跪下叩首道:“臣谨受圣命。”

  -------------

  孟文茵带着女儿,如愿以偿的上了送她前往行宫,与太子相见的车马。

  只是她却不知道,前脚她刚刚离开,后脚京中便掀起了一场轩然大波——

  秋闱刚刚放榜没多久,惠州府十多名应考的书生,连夜赶了三天的路上京,到天子脚下、皇城宫门前大敲登闻鼓,状告惠州府数名考官泄露秋闱考题,榜上有名的舞弊者甚巨,要求天子彻查此事,为天下读书人主持公道。

  俗话说文脉兴、则国运兴,科场舞弊一向是朝廷极为重视的大案,且虽只是秋闱,却闹到了皇帝眼皮子底下,这可实在是很不好看——

  皇帝果然勃然大怒,亲自派了监司院前往惠州彻查此事,又遣了青龙卫协办,果然不到一个月的功夫,便牵扯出一起轰动朝野的考官泄题、卖官鬻爵的惊天丑闻来。

  监司院一出动,便不可能只是伤筋动骨,而是要扒其血肉了。

  惠州一地舞弊,拔出萝卜带出泥,一路从南方官场牵扯到汴京城,大大小小的官员被青龙卫连夜缉拿落狱,最离谱的事此事查着查着,查到最后竟然查到了某些官员半年前和那场宫变有所瓜葛,或是为东宫提供“方便”,或是上纳“孝敬”,才会为此搜刮民脂民膏,劫掠与民,贪得无厌,上行下效——

  如今太子已然势颓,然而官场多年如此,早已形成惯性,这些人得了太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和陈家的默许,吃的肥头满面、揣得盆满钵满,一朝旧主失势,竟也不曾收敛,别处再没有东宫这把保护伞罩着他们为非作歹,便把主意打到了卖题的门路上去。

  胃口一旦撑大了,就再也小不了。

  这才闹出了今日的祸事。

  只是虽然大家伙心知肚明,此事牵连着的是朝廷早已经被蛀虫啃噬的烂了的根儿,但这样的事被捅到台面上来,无疑是在打皇帝的脸,且竟然还和半年前太子谋逆逼宫之事有所牵连——

  陈元甫这次倒也乖觉,再不替太子上什么联名折子替他求情了,直接一封请罪书递到了御前,将监察下属不严,以致惠州舞弊一案事发,乱了皇帝清听的罪责老实认了,又承认当初太子逼宫之事,他的确也有罪责,甘愿受罚,但却又把教唆逼宫一事的锅全推到了纪鸿身上。

  纪鸿已然是个死人,自然不可能再跳出来说陈元甫甩锅给他,但当初太子谋逆逼宫,究竟是怎么回事,无论他再怎么辩驳,皇帝却也是心知肚明的。

  陈元甫、其长子陈泉礼、次子陈泉梦、幼子陈泉声悉数落狱,陈家女眷则因着陈皇后的缘故,并未落为官妓,而是发往南疆暑热之地流放为奴。

  其他连累到半年多前那场宫变的,则被彻底清理洗牌了一次,抄家的抄家、流放的流放,诛九族的诛九族。

  其实按理说只要沾了造反两个字,家里八辈祖宗挖出来都不够砍头的,诛个九族实在是没什么可多说,但恪王却在朝会上出言求情,言及太子毕竟是东宫正位,是储君,有些助纣为虐者也许并不清楚事情原委,也不知道太子当初为的是谋逆,他们只是忠君罢了,罪不至诛灭九族。

  这话便说的看似不经心,其实却很诛心了。

  忠君?忠的是哪一个君?

  已经重新得了提拔,不再家里蹲带娃的贺小侯爷在朝堂上听了这话,也不由得暗暗咂舌——

  果然是做过一回皇帝的人,知道皇位上坐着的人肺管子在哪,一戳就是一个准儿。

  多损呐。

  皇帝果不其然沉默不言,却隐隐黑了脸。

  十一月廿二,皇帝一纸诏书,行宫里囚着的太子终于成了废太子,再也不能回他的东宫了。

  终身圈禁,非诏不得出,任何人等不得无故探视,违者视同谋反。

  旧太子废了,新国储却没立。

  经了一场疾风骤雨的清洗后幸存下来的众臣,自然也心知肚明,皇帝这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有眼力见的,自然不会去催,没眼力见的,该死的也都死了。

  立不立的也就那么回事,反正朝堂上下有眼睛的都知道,陛下属意的继位人选是谁。

  贺顾如今做了十二卫统领,虽说十二卫都是精锐,人数有限,真算起来管着的并不如他在阳溪做个小小的偏将管着的人多,但十二卫统领是什么位置?

  天子亲卫之首。

  这已算是高升了。

  且十二卫在京畿防务中虽不及五司禁军紧要,但也是不可忽视的一股力量,贺顾就差把恪王党三个大字写在脑门上,陛下还把这么紧要的位置交给他,什么意思已然不言而喻了。

  只是太子一废,皇帝却不知怎么的,忽然发了病,卧床一病不起。

  许是之前宫变那次确实落了病根,就算给颜之雅治好了,但毕竟也不是青壮年人那么结实的身子骨,一而再再而三的折腾也能恢复如此,活蹦乱跳。

  朝务便由议政阁和恪王、忠王暂理,批红之权则是直接交给了裴昭珩。

  虽然“长公主”薨了,但如今贺顾名义上还是驸马,自然理当去探视老丈人,只是他进宫了两回,却也没得进寝殿里去,每次都是在外头问了个安,便被王内官打发走了。

  也不知道里面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只是想想如今太子已然蔫菜,皇帝多年的心病陈家也已收拾了,他实在没有别的理由再装病,想来这次,应该是真的病了。

  贺顾便由衷的有些替他担心起来,不说别的,起码当初不是陛下赐婚,他和三殿下也不能有今日的缘分,虽说好像冥冥之中早有注定,但做人嘛,还是要知恩图报的。

  所以即便回家裴昭珩和他说不必再进宫了,贺小侯爷却还是契而不舍的去了第三回 。

  这一回,便让他撞见了个热闹——

  皇帝终于不在揽政殿了,而是宿在陈皇后的芷阳宫里。

  只是贺顾还没请宫人通秉,便听见屋里头传来一声瓷杯砸在地上,摔的四分五裂的声音。

  皇帝的声音少见的显得有些不安:“阿蓉,你……你还在怪朕吗?”

  陈皇后的声音十分淡漠:“臣妾不敢。”

  皇帝沉默了一会,道:“如今,即便……即便朕……朕如今已为咱们的珩儿……你还是无法放下当年的事吗?”

  陈皇后淡淡道:“天寒风大,陛下还是快回宫去歇息吧,不要再提这些经年的旧事了,臣妾记性差,如今也早已记不得了。”

  皇帝道:“你若是真记不得了,为何还与朕置了这么多年的气?当年……朕也是无奈之……”

  陈皇后却仿佛被踩了什么痛脚,忽然急急喘了两口气,道:“放下?无奈?陛下不要说笑了,陛下万乘之躯……说放下就能放下,可是臣妾忘不了……臣妾忘不了瑜儿死在臣妾怀里的样子……她还那样小……前一日……还在叫臣妾母妃……她死在臣妾眼前,死在臣妾怀里,我如何……如何能放下?!”

  贺顾在门外听得吓了一跳,正此刻,旁边却传来一声宫婢惊讶的轻呼:“驸马爷?你怎么在这?”

  贺顾身子一僵,扭头去看,却见竟然是陈皇后宫中的黛珠。

  黛珠话音刚落,屋里帝后争执的声音便顿住了。

  很快皇帝从门里走了出来,他脸色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双目十分空洞。

  贺顾本来十分心虚,毕竟听人家夫妻吵架被抓了个现行,虽说不是故意的,但万一皇帝觉得难堪要收拾他怎么办?

  正准备跪下和皇帝叩首认错,那头皇帝却看也没看他,兀自愣怔怔的顺着芷阳宫花园的门廊走了。

  后头跟着王忠禄、斋儿、以及一众诚惶诚恐的内官宫婢。

  贺顾挠头,有些茫然,正琢磨着他还要不要追上去问安,却又心道好像陛下看起来也还好啊?

  后头却传来陈皇后的声音:“顾儿?”

  贺顾赶忙转身,和她问了安。

  陈皇后瞧着脸色也不大好,有些心不在焉,得知他是进宫给皇帝请安的,便宽慰了几句,叫贺顾不必担心,这才让他出宫去。

  于是贺小侯爷便又这么一脸懵逼的打道回府了。

  他回了府,还在琢磨芷阳宫里撞见的事,恰好遇上兰疏也在。

  兰疏这段日子倒是常来,都是奉了命给宝音送东西送玩意的。

  天气冷了,屋子里烧了火,兰疏送了东西并没有马上走,而是陪着几个丫头奶娘、一起在屋里头逗着宝音玩。

  宝音眼瞅着也快满一周岁了,亏得曲嬷嬷不错眼的盯着,如今长得圆嘟嘟白胖可爱,丁点看不出是个早产的孩子,只是笑起来还是傻乎乎的,正趴在地摊上撅着屁股啃拨浪鼓的把手。

  兰疏本来还在逗宝音,看见贺顾一副神游九天的模样回来了,笑道:“这是怎么了?奴婢听说侯爷刚刚进了宫,这么快便回来了?”

  贺顾顿了顿,忽然道:“兰姨,我今天……”

  顿了顿,道:“你们都下去。”

  堂屋里的丫鬟和婆子应了声,一齐下去了。

  兰疏道:“究竟什么事?”

  贺顾这才道:“我今日进宫去给陛下请安,恰好撞见……”

  便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兰疏听了,沉默良久。

  贺顾也不催他,只蹲下身把还趴在地毯上眨巴着眼睛看他的闺女抱了起来,道:“我倒不是想多事,只是娘娘她……”

  兰疏看了看正在他怀里嘿嘿傻笑着啃手手的宝音,忽然道:“驸马爷,自上次满月宴后,你可带着小郡主进过宫?”

  贺顾一怔,道:“这却不曾……双双还小呢,怎么了?”

  兰疏道:“你带着小郡主,进宫去给娘娘看看吧。”

  贺顾道:“这却是为何?”

  兰疏低头望了望宝音,又抬头看了看贺顾,道:“小郡主与当年长公主殿下……简直……”

  “……简直生的一模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