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迟从宫门出来,沿着太和门前的长街走了约莫半柱香功夫,又在转角处七拐八拐几回,路上行人越来越少,终于在窄巷尽头遇到一个叼着草茎、抱臂靠在墙根、短装打扮的青年。

  此人正是恪王身边的近卫,承微。

  承微见他来了,“呸”的一声吐了嘴里的草茎,笑道:“燕兄,出来了?”

  燕迟“嗯”了一声,抬眼看了承微一眼,便又迅速的垂了回去,眉宇紧锁着,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承微见状,倒也不急着问他个究竟,只笑着招呼他上了旁边停着的马车。

  等上了车马,门帘掩上,承微才道:“王爷叫你说的,你都和陛下说了?”

  燕迟道:“说了。”

  承微闻言松了口气,道:“既说了,陛下还能把你好好的放回来,那就还好……陛下究竟是个什么反应?”

  燕迟沉默了一回,道:“陛下原是不信,后来见我不像玩笑,又好像有些信了,只是我也看不出陛下究竟是什么态度。”

  承微闻言,虽然有些失望,还是劝慰了他两句道:“陛下毕竟是陛下,咱们看不出心思来,也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了,总之这事是殿下嘱咐的,咱们办妥了便是,燕兄怎么倒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燕迟抬眸看着承微,紧了紧唇,终于道:“我还是觉得……王爷这个关节上把此事告诉陛下,是否有些太过冒险了?万一陛下难以接受,那侯爷和小郡主,还有王爷……”

  他叹了一口气,道:“惭愧,我自十三岁起,便在宫中当差,时至今日,却还是猜不透皇上的心思。”

  承微拍了拍他的肩,道:“咱们要是有那洞悉人心的本事,还需靠这一身的硬功夫混饭吃么?燕兄不必太过自责了,总归咱们按王爷的吩咐做好就是了,天塌下来也有主子在前面顶着,你担心个什么?”

  燕迟道:“承微兄弟说的我自然都明白,是王爷替我寻回了胞妹,又自金陵将她从火坑里救出来,送回京交还到我手上,这份恩情便是叫燕某粉身碎骨,也报答不上。”

  “如今叫我看着王爷犯险,此事还是我亲口捅给陛下的,承微兄弟你说……叫我如何能不担心?”

  “你说陛下,他真会如王爷所说的那样……”

  承微笑道:“燕兄莫不是跟着小侯爷的日子长了,怎么学的和他身边的征野弟弟一个模样?咱们王爷和陛下是亲父子,陛下的性子你知道,王爷还能不知道?再说这一路去承河擒了杨问秉,你也是亲眼瞧着的,王爷行事你还不放心吗?且把心揣回肚子里去吧,与其在这操心这些有的没的,倒不如琢磨琢磨两日后小郡主满月宴,送个什么小玩意做贺礼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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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却说那日去了王府,得了王二哥一番指点,贺顾总算是把提到喉咙口的心给放回了肚子里,不再替三殿下的处境忧心了。

  毕竟王二哥虽然早些年总爱和他说些促狭话,以挤兑贺顾为乐,但许是这两三年来年纪见长,性子也变得沉稳的多了,他本来就是读书进学的好材料,且比起性情爽快朴实的王家大哥王沐泽,王沐川虽某些地方稍显死板了些,可敏慧之处却更肖乃父,尤其是那些朝堂上的弯弯绕,贺顾有时置身其中都尚且看的云山雾罩不大明白,他不过是听人转述一二,竟就能看出个大概 。

  这一点从上回西山弓马大会,王二哥亲自来劝他不要留在京中,便可见一斑了。

  如今仔细一想,那时倘若贺顾通过弓马大会留京,不是进玄朱卫,便是进京畿五司禁军,玄朱卫虽然隶属十二卫,没掺和着和太子谋逆的事,身份清贵、日子好过,但拔升却慢,他要是在玄朱卫赶上太子逼宫,怕是连一兵半卒也调动不来,只能眼睁睁看着陛下和三殿下自生自灭了。

  至于京畿五司禁军,那就更不必说了,掺和进了谋逆这种事里,太子是皇帝的亲儿子才能勉强留下一条命来,他们又如何能摘的清楚?

  这些事贺顾都一一记得,如今自然也知道王二哥的意见当得多少分量。

  这件心事放下,贺顾心口上的大石总算是挪开了,皇帝既然不可能复用太子,那再立三殿下便只是时间问题,等就是了。

  贺小侯爷本来是个急性子的人,什么事都恨不得立马得个分明,这一世最黏糊的时候,大约也就是一年前和裴昭珩纠缠不清的那段日子,他一向是最不爱等的,可如今有了个黑猴闺女,注意力可以完美的得到转移,倒也不在乎老皇帝耗时间了。

  便索性回了家去,开始欢欢喜喜的张罗起了宝音小姑娘的满月宴。

  兰宵见状,也停了书坊和绸缎铺的庶务,回了公主府开始一心一意的替贺顾忙活布置起来。

  小孩子的满月宴,本不必费什么太大周章,只是小黑猴得来不易,这个小姑娘在贺小侯爷肚子里时,又是那么的乖巧懂事,寻常妇人怀胎的那些苦楚,贺顾几乎都没机会体会,不仅如此,肚子里带着宝音的那段日子,也正是这一世他重生后最没有着落,奔波最狠的一段日子——

  喝酒、骑马、三军之中来回……

  可以说怀孩子的人不该做的,贺小侯爷全做得齐活了,可即便如此,小黑猴还是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出世了。

  不过宝音终归是早产,可见那些事,多少还是对小黑猴有些影响的。

  贺顾本来还不大适应自己“生”出了一个孩子这事,但每每一想到宝音早产这事,心中便多少有些内疚……

  宝音是他和三殿下的亲闺女,按理说他俩这样的相貌,宝音就算全部去其精华、取其糟粕,也丑不到哪里去,可生出来却是那么个黑猴样,没准也是因为在胎里时间没呆足,脸都没长好便生出来的缘故呢……

  所以闺女长得丑,贺小侯爷扪心自问,他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只得在心中长叹一口气,暗道罢了罢了,就算以后嫁不出去,宝音是他和三殿下的亲女儿,大不了他当做姑奶奶宠着养一辈子,也就是了。

  一有了这种心理,贺顾便愈发不愿意亏待了宝音,满月宴也并未从简,而是全按照汴京城中有头脸勋贵家的男孩子的满月宴一样的仪制来——

  虽然是高调了一点,但小黑猴毕竟是皇帝亲封的郡主,也没人敢嚼舌根说半个不是。

  只是准备到了一半,公主府上却来了两个不速之客。

  头前的是五官已然长开几分,双目明亮注视着贺顾的贺诚,后头曲嬷嬷跟着的那个,却是个身形袅袅,已见几分女子柔美意思、但却肩宽背直,一见便知出自将门人家,带着帷帽的少女。

  女孩子摘了帷帽,抬起眸来一双杏眼圆瞪,盯着贺顾一瞬不错,满脸的不高兴。

  正是已经大变样、出落的贺顾几乎快要认不出来的贺容。

  贺顾走近两步,喜道:“容儿?你长得这么高了,出落成大姑娘了,大哥差点都没认出来。”

  贺容怒道:“大哥数数,将我扔在外祖家,都多久没来瞧过我了,自然认不出来了!”

  贺顾被她劈头盖脸一顿数落,只得讪讪道:“这不是一直忙着,才没空去看你,我还想着过两天府上办喜事,就让征野去接你过来……”

  贺容“哼”了一声,道:“大哥有空生个小宝宝,却没空来瞧我,说到底不过是偏心罢了,现在自己有了女儿,便不想搭理容儿了!”

  贺诚在边上干咳了一声,拉了拉妹妹的衣袖,低声道:“容儿,你这是做什么?不是你嚷嚷着要我和你一道来看大哥的么?”

  贺顾闻言低头看着贺容笑道:“喔?那确是我的不对,大哥给你赔不是了,容儿想我了,我这做大哥的竟还不知道。”

  贺容被贺诚拆了台,有些尴尬,一张小脸泛起几丝薄红,却还要嘴硬道:“大哥都不来瞧我和二哥,你不想我们,我们做什么想你?我不过是要来瞧瞧那个小宝宝罢了,看看她长得什么模样,让大哥这样偏心。”

  语罢便抬步头也不回的往里去了。

  贺顾看的失笑,心中倒是有些感触。

  上辈子贺容被万姝儿放出的蛇吓得痴傻了,虽然后头也长大成人,可心智却永远停留在了八岁那年,贺顾的记忆里贺容一直是那个委屈巴巴看着他叫大哥,说话如稚童、胆小、且需要他保护的小姑娘,从来不知她长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姑娘,究竟是哪副模样。

  如今却终于知道了。

  贺顾看着贺容走远的背影,沉默着没说话,鼻头却开始有些发酸。

  ……他重生的这一世,三殿下究竟是用什么替他换来的,自己不得而知,裴昭珩也绝口不提。

  三殿下不是携恩图报的人,贺顾自然也知道他做的这些,也并不是要自己如何,可越是这样,裴昭珩那些从未开口言说的情意,却越叫贺顾觉得窝心和愧疚。

  ……然后想更加、更加的对他好。

  他站在公主府正门前出着神,旁边的贺诚和跟着贺容来的曲嬷嬷却不知道他在想什么,曲嬷嬷见贺顾发呆,还以为他是被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的妹妹吓到了,有些尴尬,笑道:“瞧瞧咱们三小姐这个性子,嗨……原先在侯府里,还多少有些腼腆,这两年在将军府,老将军老夫人心肝儿、肉眼珠子一样的疼爱着,年纪又渐渐长了,性子便成了这样,爷可别和三小姐……”

  贺顾回神,转目看着曲嬷嬷笑道:“嬷嬷说的哪里话?我还要多谢嬷嬷把容儿照顾的这般好,咱们家的姑娘就该出落的爽快些才好,我这么久没去看容儿,她生我的气也是寻常,我怎会和亲妹妹计较?”

  曲嬷嬷笑着点了点头,道:“爷不生气就好,三小姐跑得快,咱们也快进去吧。”

  几人这才一道进了府门。

  路上贺诚也和贺顾搭上了话,贺顾问了他这段日子吃用可好、睡得可好,又问过了他的功课,贺诚明显也是很惦念他的,只是他的性子显然比贺容要内敛的多,这孩子毕竟并不是从小肆无忌惮被疼爱着长大的,贺顾能清楚的感觉到贺诚身上的那种小心翼翼、生怕哪里说错,惹了他不快的谨慎。

  贺顾叹了口气,揽住了贺诚的肩,道:“诚弟想问什么,问就是了,和我不必讲那么多的虚礼,我又不在乎这个。”

  贺诚沉默了一会,终于小声道:“大哥,小郡主究竟是……”

  曲嬷嬷脚程快,已经追着贺容去了,眼下公主府花园游廊中,只有贺顾贺诚兄弟二人。

  贺顾低头看着他,道:“诚弟,你知道什么了?”

  贺诚沉默了一会,半晌才道:“外头都在传,小郡主的生母……是大哥在北地的女人,大哥救驾有功,所以陛下抬举大哥的女儿,将孩子认作大哥和长公主殿下的血脉,封了郡主。”

  贺顾闻言一怔,心道这传的还有鼻子有眼的,要不是小黑猴是他自己生的,他险些都要相信了。

  贺诚道:“大哥,这都是真的吗?”

  顿了顿,又道:“其实三妹今天生大哥的气,也不完全是因为大哥没去看她,她先前同我说过,当初大哥口口声声说喜欢长公主殿下,除却长公主再不她娶,当初她还帮着大哥出谋划策,如今长公主殿下刚去了一年多,大哥便和别的女子有了孩子,这段时日外祖母又在给她相看人家,她便愈发的不愿意嫁人,说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样的,今天爱这个、明天爱那个,惹得外祖父外祖母生了好大一回的气。”

  贺顾听得一愣一愣的,简直哭笑不得,道:“这都是哪儿跟哪儿?什么乱七八糟的,这个小丫头想的也忒多了,我……”

  顿了顿,道:“此事我以后会和你们解释清楚的,今日你就先别问了。”

  贺诚应了是,道:“其实三妹也不是真的生大哥的气,她只是不想嫁人,这才寻个由头耍赖,大哥不要和她置气。”

  贺顾道:“行了,我都知道。”

  二人这便进了正院。

  小黑猴放在偏厅里,由几个奶娘嬷嬷和一众丫头照看着,贺顾和贺诚到的时候,贺容正弯腰伏在摇篮边盯着里头的小黑猴发呆。

  贺顾笑道:“怎么,看见长得什么样子了?你这做姑姑的,是不是还要把她打一顿出出恶气?”

  贺容抬头看他,哼道:“我才不会和一个小屁孩计较呢,平白的惹人笑话。”

  贺顾道:“正好明日是小黑猴的满月宴,到时候容儿和诚弟一起来吧,我派人去外祖家接你过来。”

  贺容闻言一喜,原因无他,现在在外祖家呆着,每日躲不过的就是外祖母叭叭的给她相看人家,问她中意哪家的少年郎,烦也烦死了,能躲得一日清净,还能凑上满月宴这种大热闹,她自然是高兴的。

  只是回过神来有些疑惑道:“小黑猴?大哥这叫的是……”

  贺顾一愣,这才发现自己一不小心把心里话说了出来。

  贺容低头看了看襁褓里流着哈喇子傻笑的贺宝音小姑娘,抬头有点震惊道:“小黑猴……大哥说的莫不是她?”

  贺顾干咳一声,道:“她生下来便长得难看,像个黑猴子一样,可不就是小黑猴吗?以后万一因为生得丑被人欺负了,容儿这做姑姑的可得帮着她。”

  贺容柳眉一竖,道:“大哥,你怎么能给一个姑娘家起这样难听的乳名呢?以后万一传出去了,叫她怎么做人呀?”

  贺顾挠了挠鼻子,道:“不是……小黑猴不是你侄女的乳名,她乳名叫双双。”

  贺容道:“以后万一传出去了,叫双双怎么做人呢?”

  贺顾:“……”

  贺顾道:“容儿说得对,是我的不是,这个名字往后我再不叫了。”

  贺容低头看着小宝音,目光却有点古怪,半晌才道:“这哪里生得丑了?瞧瞧眼睛鼻子,以后一定是标致的,而且……而且……我怎么觉得,她长得……真的有点像公主嫂嫂呀?”

  贺顾一怔,走进了去看,果然发现也许是他天天看着,没什么太大感触的原因,闺女这一个月长下来,的确是和刚生下来那会大变样了,虽然年纪还小,一双眼睛却水汪汪的带着笑意,十分招人喜欢。

  不过毕竟只是一个月的小奶娃,再怎么眉清目秀,也只是一个小奶娃罢了,贺容说得煞有其事,搞得贺顾心中一慌,险些以为自己露馅了,仔细一看才松了口气,暗道这能看出来个什么?

  不就是个胖嘟嘟圆溜溜、个头有点小的奶娃娃吗?

  贺容正要再说,外头却传来一声小厮的通秉:“侯爷,三王爷来了。”

  贺顾一怔,回头去看,果然见门边立了个颀长挺拔的人影,仔细一看,不是望着他眼里含笑的裴昭珩又是谁?

  他这样瞧也不瞧别人,直勾勾的盯着自己笑,旁边站着两个弟妹,贺顾顿时一阵心虚,生怕被他俩看出什么端倪来。

  贺容倒是的确看出端倪了。

  她转头看见三王爷,便是一愣,半晌才喃喃道:“和……和三王爷,也有点像呀……”

  贺诚在边上听见了她咕哝,凑到她耳边小声道:“王爷和长公主殿下可是双生子,那自然像了呀!”

  -----------------------一日后,福承郡主的满月宴。

  贺顾其实没请多少人,虽然宝音的满月宴仪制不低,该有的都不差,但孩子毕竟也还小,贺顾怕人多了闺女害怕,便只请了熟人和那些他记得交情好、印象好的。

  但是他不请,也不妨碍人家厚着脸皮自己来。

  虽然皇帝如今态度还不明朗,又不处置太子,且还贬黜了一众不替太子说话的直臣,但他是否会继续用一个逼过宫的太子主位东宫,却谁都不敢打这个包票。

  如今只要不瞎的,都能看得出来,除却太子,皇帝中意的多半便是恪王了,二王爷心思过于鲁直,并不是为人君的材料,皇上对他显然也没有那个意思。

  至于恪王,他身边最亲近最信任的,便莫过于驸马这个曾经的姐夫。

  大家这山望着那山高,有人支持太子烧那冷灶,自然也有人看好三王爷想烧他这头的热灶了。

  来赴宴的虽然也算不上踏破门槛,但是人却也绝对不少了,贺顾亲自迎门,笑得脸都快僵了,好容易送进去最后一个,锤了锤肩正准备回去,外头却又停了一行车马。

  这一行车马倒不很招摇,颜色十分素净,为首那行车马上被下人扶下来一对夫妇,那夫人挽着丈夫的手,两人一同朝阶上行来。

  贺顾看清他们的面貌,顿时大惊失色,旁边传名的门房小厮还不知道厉害,傻傻开口道:“不知来客是哪家老爷?可有……”

  贺顾低声斥道:“住口!”

  小厮被吓了一跳,但还是依言住嘴了。

  贺顾两步上前,撩了衣摆便要下跪,道:“臣……”

  只是他话还没说完,便被扶住了。

  “我与阿蓉今日前来,也只是想来凑凑孩子满月宴的热闹,不必过于声张。”

  这夫妇二人,不是别人,正是便装出行的帝后。

  贺顾心里七上八下,十分没底,着实没想到他家小黑猴竟然有这样的面子,皇上亲自赐了封号,封了郡主也就罢了,竟然还破例亲自出宫来看,当初他和“瑜儿姐姐”成婚,他俩可都没来啊……

  这到底是几个意思?

  王忠禄和另一个内官,则作管事打扮,跟在帝后二人身后,见状笑道:“还需得麻烦驸马,给咱们老爷和夫人,寻一个僻静少人,旁人打搅不到的独席了。”

  贺顾闻言,立刻道:“自然,自然,应该的,臣……额,我这就叫人去准备。”

  这才兵荒马乱的接待着帝后二人进了公主府。

  贺顾不知道、也猜不到皇帝的心思,但时辰已到了,满月宴还得如期进行,只好把他二人妥善安置在一个隔了屏风的独席里,皇帝叫他自去忙,贺顾便也不敢再多过问,溜溜的走了。

  礼官说过了吉祥话,便开始传报来客送给小郡主的礼单,传到最后一份时,“咦”了一声,道:“这……黄老爷、黄夫人,赠物东海红珊瑚树一株、如意二柄、金玉福寿长命锁一个、月影纱三十匹、蜀锦三十匹、惠州灵越坊笔墨纸砚一副、卢山窑器一套。”

  贺顾心中咯噔一声,他当然自然是知道这对“黄氏夫妇”是谁,只是陛下和娘娘既然是便装前来,却又用了这个姓,恐怕也并没有多么不想被别人猜出身份吧?

  这么贵重的一份礼单,价逾数万金也绝不为过,除了天家,哪里还有这么大的手笔?

  贺顾猜不出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得去看席下坐着的裴昭珩,却见他也在看自己。

  恪王殿下眼带几分笑意,显然并不像贺小侯爷这样心里战战兢兢、七上八下的担心这个担心那个。

  贺顾从他眼神里看出几分安抚,本来还有些僵硬的背脊便也本能的稍稍放松了几分,神经也没那么紧张了——

  三殿下一向稳妥,瞧他的样子,似乎并不很意外皇父和母后的到来,既然如此,贺顾觉得自己这边瞎操心,好像也没什么必要。

  只是底下这些来客却也不傻,听了这份礼单的份量,送礼的名号又只有一个含混不清的“黄老爷、黄夫人”,自然猜得到这是谁,都悄悄打量起了那个被屏风围起来的独席。

  ……陛下和娘娘就差把身份写在脸上了,但是他们不自己戳破,便没有人敢造次,多言一句,众人皆是不约而同的装聋作哑了起来。

  一顿满月宴吃的心思各异,只有被乳娘抱着的贺宝音小姑娘丝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咯咯的流着哈喇子不住的傻笑。

  贺顾自然是给王家递了请帖的,只是不知什么缘故,整日闲的下棋喝茶的王老大人却并没有亲自前来,来的却是满脸不高兴的王二哥,送他走时贺顾特意从乳娘怀里抱过了宝音,在他面前颠了颠,有点得意的笑道:“怎么样二哥,我这闺女瞧着皮实吧?”

  王沐川的脸皮抽搐了一下,看了看宝音,又看了看贺顾,半天才挤出来一句:“……你嘚瑟个什么?”

  贺顾听他终于不牙酸巴拉、驸马长郡主短的膈应自己,而是如从前那样挤兑人,这才终于觉得舒坦了,展颜大笑道:“我自然要嘚瑟了,我虽年纪比二哥笑,却比二哥早当爹,这还不够得意的吗?”

  王沐川闻言,一阵无语,半晌才道:“无聊。”

  正说着,旁边不知何时却多了一个人,把宝音从贺顾怀里抱了过去。

  贺顾一愣,扭头去看,却见抢走小黑猴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另一个爹——三殿下。

  王沐川道:“见过恪王殿下。”

  裴昭珩只在他身上淡淡扫了一眼,“嗯”了一声,便转头看着贺顾,道:“厅口风大,孩子还小,你抱着她四处给人看,也不怕着了凉?”

  贺顾挠了挠下巴,道:“双双皮实得很,又捂了这么多层,你看看还傻笑呢,我看她没什么不舒服的吧?”

  又道:“原想让双双认认二哥,以后也该叫二哥一声伯伯的。”

  裴昭珩道:“年纪还这样小,爹都没学会叫,便能学会叫伯伯了?”

  贺顾讪讪道:“我不是说了吗,只是认一认,又没叫她现在就叫……”

  王沐川却忽然道:“王爷对小郡主真是关怀备至。”

  贺顾闻言,心里顿时被敲响警钟,连忙解释道:“这个……毕竟双双是瑜儿姐姐的孩子,王爷是她的亲舅舅,自然……”

  裴昭珩却轻描淡写的打断了贺顾,他转目看着王沐川淡淡道:“自然,我与宝音血脉相连,远比王二公子与她亲近得多。”

  贺顾:“……”

  三殿下一向稳重得很,今日这是怎么,吃错药了?

  不对,先前西山弓马大会出行前,他在马房遇见王二哥便也是这样,两个人莫名其妙的就说话夹枪带棒斗鸡也似的……

  想想他俩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三殿下也不是会闲着找人家麻烦寻衅滋事的人,难不成这就是天生的合不来么?

  王沐川沉默了一会,看了恪王两眼,便转目对贺顾道:“子环,我家中还有些琐事,就先告辞回去了。”

  贺顾连忙点头,想跟着送他离去,却被裴昭珩拉住了。

  他被拉的有点莫名其妙,裴昭珩却不搭理他,只微微侧头道:“兰宵,你去遣两个长随,送王二公子回去。”

  兰宵福身应是,正要转头安排。

  王沐川却道:“不必了,我识得来路,自去便是。”

  语罢便转身走了。

  他走了,贺顾也只得眼巴巴的送他离开,扭头看着裴昭珩低声道:“殿下今天是怎么了,二哥也没得罪过你罢?做什么……”

  裴昭珩抱着眨巴着眼流口水的宝音,淡淡道:“子环去送他了,厅中其他还没走的客人怎么办?”

  贺顾一怔。

  其他还没走的……

  要是他没记错,该走的都走了,只剩下“黄老爷和黄夫人”了。

  这二位,的确是不敢怠慢……

  贺顾嘴角一抽,一时有些语塞。

  却说帝后二人倒也乖觉,只等所有宾客告辞的告辞、走的走,厅中空荡荡只剩下贺顾与裴昭珩二人和一众仆从婢女时,才从屏风后走了出来。

  陈皇后走到裴昭珩身边,看了看他抱着的小宝音,伸手戳了戳她软嘟嘟的脸颊,喜道:“瞧这小模样,真是一模一……”

  说到此处,却又忽然顿住了,干咳一声,扭头看着贺顾道:“顾儿今日也忙坏了吧?我与陛下本不该来的,倒给你添麻烦了。”

  贺顾连道不敢。

  陈皇后从裴昭珩手里抱过了宝音,显然是很喜欢这个小姑娘,也不嫌弃她流的口水,低头在她脸上亲了两口,好一顿揉搓,这才罢休。

  只是她也记得此行的目的,转头打量了一眼皇帝的神色——

  倒也巧了,宝音虽是在陈皇后的怀中,不知何时起,抬头看着的却是皇帝,小姑娘一瞬不错的盯着他咯咯直笑,一副傻里傻气、没什么心眼的样子。

  ……看着就不大聪明。

  皇帝沉默着望了宝音一会,没说话。

  陈皇后用胳膊肘不着痕迹的碰了碰他,抬头看着贺顾笑道:“我和陛下此行,也是破例出宫,不好久留,就先回去不耽误顾儿收拾了,你好好照看郡主,回头若是得空了,便抱着她进宫来在我宫中住两日。”

  贺顾连忙应是。

  陈皇后如今名义上是宝音的外祖母,其实却是她货真价实的亲祖母,她要看宝音,贺顾自然是不敢拒绝的。

  只是,也不知是不是贺顾的错觉……皇后娘娘似乎是知道小黑猴的身世的。

  送走帝后,贺顾还在琢磨这事,便问了一句裴昭珩,道:“我觉得娘娘好像知道双双是我……咳……是我生的,否则,娘娘知道我和殿下的关系,我如今凭空冒出一个孩子来,她怎会不生气。”

  裴昭珩道:“的确知道。”

  贺顾一愣,顿时睁大了眼,道:“什……什么……这……”

  裴昭珩道:“是我告诉母后的。”

  贺顾哽住了,脸上一阵红一阵白,诚然他也知道这事不可能永远瞒着陈皇后,但是真的被人家知道他生了个孩子,说不尴尬那是不可能的……

  裴昭珩道:“此事总要解决,只有母后知晓此事,父皇才不会轻易动你和宝音。”

  贺顾“啊”了一声,脑海空白了片刻,眼瞪的更圆了,结巴道:“什……什么,你是说陛下也……也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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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宫,揽政殿。

  终于送走了念叨了一个多时辰,试图给他做思想工作的陈皇后,皇帝这才缓缓长出了一口气。

  明明是冬末春初的天,他头上却硬生生被皇后念叨出了一层细汗。

  皇帝闭目缓了会神,道:“忠禄,颜大夫叫来了吗。”

  王忠禄恭声道:“回陛下的话,早已传过了,想必已在进宫路上,就快到了。”

  他话音未落,外头变传来了内官通秉的声音。

  “陛下,颜大夫到了。”

  说曹操曹操到。

  皇帝道:“你出去吧,叫她进来。”

  王忠禄应了是,果然出门去了。

  然后颜之雅不明就里的进了殿,听着身后关门的“吱呀”一声响,不由得心中咯噔一声。

  皇上忽然传她进宫,还要屏退旁人单独和她说话,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但她还是只能硬着头皮跪下叩首道:“民女颜之雅,见过陛下。”

  皇帝道:“你起来吧,朕叫你进宫,是为了问你一件事。”

  颜之雅不是蠢人,心中已经猜到了个大概,但还是存着几分侥幸,装傻道:“这……陛下龙体康泰、听闻皇后娘娘近些日子也安康,不知是要民女给谁看病?”

  皇帝道:“朕不要你给谁看病,朕要你说实话,你若是说实话,朕就给你开特例,让你往后进入太医院为官,做我大越朝第一个有品阶的医女。”

  “你若是不说实话,欺君之罪虽只处斩首之刑,然则此事关乎我国朝江山社稷,另当别论,若不属实相告,此罪当诛九族,届时不仅你,你樊阳老家的亲族,朕一个都不会放过。”

  颜之雅吓得屁股一紧,连忙磕头道:“我……啊不,民女岂敢欺君,陛下有问,民女倘若知晓,必不敢相瞒。”

  皇帝道:“贺顾与恪王的孩子,是你接生的吧?”

  颜之雅心道果然是这事,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一时却也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支支吾吾的,却半个字也没说出来。

  皇帝道:“朕在问你的话。”

  颜之雅被逼问的一个头两个大,又害怕又不敢说,只得哭丧着脸道:“陛下,容……容民女想想,再想想……”

  皇帝道:“这有什么好想的?是便是,不是便不是,朕已经知道了福承郡主是贺顾自己生下来的了,即便你不说,难道还能替他瞒住朕吗?”

  颜之雅一哽,心道也是啊,这事皇帝都知道了,也不是她说出去的,小侯爷要怪也怪不到她头上,半晌,才小声道:“……是。”

  皇帝“哦”了一声,道:“你跟着他去北地,也是你给他安胎,给他诊脉的,可对?”

  颜之雅小声道:“这……的确如此……”

  皇帝道:“既如此,你可知道贺顾身为男子,为何能够生育?”

  颜之雅摇头,道:“世界之大,无奇不有,民女年纪尚轻,虽有家学渊源,却也只是粗通医术,并不是什么都知道的,驸马的身子为何能生育,民女确实也不明白。”

  皇帝沉默了片刻,道:“那你可知,他以后……还能再生育吗?”

  颜之雅闻言一愣:“啊?”

  皇帝沉声道:“朕是问你,他以男子之身有孕,是只此一次,还是以后仍能继续生育?”

  颜之雅愣住了。

  其实她心里当然清楚得很,小侯爷“天赋异禀”,能生一次,第二次第三次自然也是有可能的,但是……

  许是写了这多年的话本子起了作用,又许是那本激情创作之下的《朕与将军解战袍》给了她灵感——

  颜之雅福至心灵,深吸了一口气,忽然肃穆神色斩钉截铁道:“阴阳有别,这等事逆天地之造化,能怀上一次已是不易,再来第二回 ,哪有那么容易呢?再说小侯爷的身子经了这一次,已是元气大损,断断……”

  “断断是不会有下一回的了!”

  颜之雅神色恳切,不似作伪。

  皇帝见状,终于不着痕迹的稍稍松了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