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一片静默。

  正午的阳光从敞开着的医馆大门倾泄进入大堂,落在贺顾迎着光的那半边脸上,越发映的他嘴角面皮抽搐的那两下,显得无比尴尬。

  颜之雅:“……”

  良久,贺顾才道:“……我是男子。”

  顿了顿,又道:“……喜……喜脉,这怎么可能,姑娘真会开玩笑。”

  颜之雅:“……”

  她当然也知道贺侯爷是男子,但是方才她诊过了一次,还不能置信,复诊了一遍,却还是如此——

  贺顾脉象按之流利,圆滑如按滚珠,虽说青壮年气血充实时也会如此,而女子滑脉才是气血旺盛养胎之象,但贺顾方才却又说他近日胃寒嗜睡、饮食不咽、有事没事还想吐……这就……

  颜之雅干咳了一声,道:“咳……这,我也没说侯爷是怀上了嘛,只是说侯爷这脉象,它……他的确……就……咳……”

  后面的话说不下去了。

  原因无他,贺顾和征野盯着她的那眼神,实在有点吓人。

  颜之雅咽了口唾沫,有点怂的摸回了自己的小脉枕,小声道:“或……或是我医术不到,学艺不精,诊的错了也未可知,侯爷要不就当我瞎说的好了……”

  也是,她肯定是最近构思那本《我做哥儿那些年》的续集,构思的疯魔了,所以才会脱口而出,说侯爷这是喜脉,毕竟青壮年滑脉……倒也不怎么稀罕。

  但是吧……按理说青壮年男子其脉滑,多为和缓从容而有力,有孕女子则稍有不同,脉虽滑却跳动较快,贺侯爷方才那脉象,分明就与她往日诊的正常男子滑脉并不相同,反而和有孕女子脉象更为贴合……

  这话颜之雅心中虽然想到了,也的确纳闷得很,却怎么也实在不敢真开口说,只能憋在肚子里,闷不做声。

  毕竟再怎么说,贺侯爷也是个男人……

  男人怎么可能有喜呢?

  贺顾还在震惊,颜之雅心里琢磨来琢磨去千头万绪却不敢吱声,倒是征野的思路和关注点都十分清奇,竟忽然没头没脑问了一句,道:“那……那颜姑娘觉得,这喜脉有多久了?”

  颜之雅挠了挠耳后,瞅瞅贺顾神色,见他一脸恍然,似乎并不怎么恼怒,是以便壮着胆子小声答道:“……大约一两个月?我……我医术不精,也不敢断言……”

  贺顾半天才终于从过大的冲击和不可置信中回过神来,只觉颜之雅所言……

  简直荒谬!胡扯!谬不可言!

  此番再一听见颜之雅和征野俩人,竟然还这样煞有其事的讨论他那“喜脉”几个月了,不由得勃然变色,近乎恼羞成怒的斥道:“什么玩意……什么一两个月,我是男人,怎么会有什么喜脉,真是无稽之谈!”

  颜姑娘看着贺小侯爷这副无能狂怒的模样,那张白白嫩嫩、一向老神在在的国字脸,此刻终于罕见的浮现了点尴尬颜色,干咳一声挪开目光,假装看风景道:“额……侯爷……侯爷说的是,想必定是我诊错了,还是……还是不必当真……咳……”

  征野在边上听了颜之雅的回答,脸色却有些复杂,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半晌,他才忽然抬头看向了急的脸红脖子粗,横眉毛竖眼睛的贺小侯爷。

  贺顾感觉到他在看自己,扭头过去果然见征野眼神十分一言难尽,满脸写着欲言又止。

  贺顾被他看的浑身难受,皱眉道:“你……你看什么!”

  贺小侯爷此刻一副急赤白咧、十足恼怒的模样,然而熟悉他如征野,却能看出他此刻心神不宁,慌张倒要多过恼怒一些。

  至于什么原因,贺顾自己心里清楚,征野一直跟着他,知道他每日作息,又与谁一处,自然也清楚——

  自扶灵回京,恪王殿下与侯爷时不时就要见面,甚至秉烛夜谈、彻夜长谈、谈了又谈……总之,他俩一块过夜,可没少过……

  以前征野虽然心中有些疑窦,然而始终没敢开口问,自然也不晓得他俩之间究竟是个什么关系,今日却知道了……

  征野虽然木讷,然而他与颜姑娘相熟,颜之雅是个铁公鸡,京中汇春堂开着时,里面账房的活儿是兰宵姑娘兼任,看病采买、晒药材都是颜之雅和春彤两个女孩亲力亲为,京中人力金贵,颜之雅舍不得雇伙计,至于平常箱笼搬动这些个体力重活,便都是叫征野到医馆去代劳。

  征野心怀鬼胎,自然殷勤的很,有求必应,从不拒绝。

  既然这样相见,颜姑娘写的那些个话本子,他自然也没少看过……

  侯爷若与恪王殿下是那种关系,两情相悦,孤男寡男还老一块过夜,傻子才会以为他两个还一片清白。

  征野目光复杂的看着贺顾,余光瞅了瞅边上的颜姑娘,忽然转头对颜之雅道:“……姑娘勿怪,我有话和侯爷说,少陪片刻。”

  便拉着贺顾往门口去了,所幸街边无人,他便小声对贺顾道:“那什么……爷……你临走前……呃……是不是……和王爷……总彻夜长谈来着……?”

  贺顾:“……”

  贺顾也不傻,自然一听就立刻明白了,知道征野这家伙想到哪儿去了,也猜到了他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贺顾的腮帮子抖了抖,半晌才磨了磨后槽牙,怒道:“这他娘的有个屁关系?”

  征野:“……”

  他抹了抹被侯爷恼羞成怒喷了一脸的唾沫星子,沉默了半天,才终于又壮了胆、硬着头皮开口道“可……可颜姑娘医术精湛,她怎会看错呢?”

  贺顾:“?”

  感情这家伙对颜姑娘的信任程度,甚至可以让他无视自己是个男人了是吧??

  贺顾忍无可忍,道:“……都什么乱七八糟的,真是无稽之谈!”

  扭头走回颜之雅身边,只当方才颜姑娘的一番“侯爷有喜”、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的诊断,全没听见,敷衍了事的寒暄了几句,便迅速带着征野跑路了。

  颜之雅在后面喊了不知多少嗓子,然而压根儿叫都没叫住,只瞧见贺小侯爷飞速离去的半抹背影。

  她叹了一口气,扶着医馆的门框摸摸下巴,喃喃自语道:“我应该没诊错吧……?”

  颜之雅诊没诊错,很快见分晓。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这边昆穹山营地风平浪静,日子一天天无波无澜的过着,汴京城中却是另一番景象。

  皇帝清算宋党的一番雷霆骤雨,终于告一段落,算是初歇了,群臣心中都是暗自松了口气。

  毕竟无论会否牵累到自己,可朝上朝下,京中总是这样风声鹤唳、噤若寒蝉的气氛,也实在叫人要喊难熬,平日里大家伙在街上多说一句话都要怕旁边有便衣十二卫蹲着,生怕一个不妨,就要被安上一个结党的帽子。

  皇帝自登基以来,一向待下宽仁,从未有过这样的日子,众臣一时半会哪里能习惯?

  自然了,以陛下性情,本也做不出这样的事,可坏就坏在了陛下后头,竟将清查宋党这差事,交给了忠王秉办……

  这差事若给了旁人,则无论是因着顾及着宋家和东宫的牵系,还是顾及被牵累的那些大小官员,在京中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都难免要留三分情面,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狠太绝,毕竟为官讲究一个人望,太过苛严必然得罪人,影响日后仕途……

  但是交给了忠王,他却没这个顾虑,而且这满朝上下,大概再也找不出一个能比忠王更巴望着太子赶紧倒霉的人了。

  十二卫本来以前就是他管,也是因着除夕宫宴之事落了罪被撸了差事,眼下重得君父信任、权柄回到手中,自然是摩拳擦掌,干劲十足,盘算着要把宋党给收拾个鸡犬不留。

  而太子殿下又需得避嫌,此事自然不可插手,于是那些官员被忠王殿下盯上,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只得自求多福了。

  明说是宋党,然而大伙都晓得宋家是东宫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眼瞧着支持太子的文臣一脉,在忠王殿下的搅和下元气大伤,忠王殿下却还始终没有一点儿准备点到为止的意思,甚至还在朝会上和君父禀报,说差事仍未办好,这些贪官污吏拔出萝卜带出泥的,他还需要时日清查。

  还好这些时日,恪王殿下管着工部、刑部,年末了琐事繁杂,既要勾划明年开春需得处决的死犯,又要轻点一年的狱司记录,还得整修河工,防着明年春汛,本来就人手不够用,忠王殿下还整日带着十二卫到工部、刑部衙门捉猫拿狗的,搞得人心惶惶,办差效率都低了五分。

  众人都知道,恪王殿下处理政务,一向勤勉尽心,他并不管谁和谁是一党,谁又和谁牵累,只要能把安排的差事给办的好了、办的美了,他从不多生事端,反之若是影响了差事,他也并不留什么情面,工部先头的一个老侍郎,干了得有二十来年,头发胡子一片花白,因着几次耽搁了整修河工的差事,一样被他当着整个工部衙门众臣的面问责。

  于是臣工们一顿合计,都自以为拿准了恪王殿下的性情,找他很是大诉了一通苦处。

  恪王殿下果然也如他们所愿,第二日便在朝会上直言上奏,说近些日子庶务繁杂,宋家的案子合该告一段落,若再追查下去,不利朝局稳定。

  这话要是别人说,难免有心虚着急脱罪之嫌,还会得罪了小心眼儿的二王爷,然而恪王殿下却没这个烦恼,而且恪王殿下一个老实人,想必他也不会在乎得罪了二王爷的。

  况且还是亲兄弟嘛,陛下尚在,二殿下又能拿他怎么样?

  皇帝听了,果然沉思片刻,半晌,虽淡了神色,却是认同了恪王的说法,这通轰动江洛、牵累京华的贪腐大案,才终于宣布告一段落。

  恪王殿下经此一事,倒很是结了一番善缘,在不少人心中,都成了一个宽厚仁和又不惜得罪兄长、君父,也要为无辜朝臣直言上谏的贤王。

  太子始终未有任何举动,却将一切都看在眼中。

  那日朝会一毕,他又去求见皇父,这次终于没被拒之门外,得见了君父一面。

  揽政殿外有个小花园,虽说面积不大,但毕竟在天子眼皮子底下,日日都能瞧见,侍弄花草的内侍宫人,自然格外精心,分毫不敢怠慢。

  以往皇帝总在揽政殿中坐着,并不怎么出来,近日却不知道为何,许是年纪逐渐大了,终于也有累的时候,处理着山一样的政务,也会开始打盹、频频懒神,这才开始愿意出来欣赏花园风景,甚至亲自侍弄起花草来了。

  太子到的时候,君父就正身着一身便装,正蹲在花园里给一株植物刨土。

  太子吓了一跳,立刻蹙眉对边上的小内侍斥道:“真是懒怠!你们怎能让父皇亲自做这样的事,侍弄花草的人呢?”

  斋儿人在边上站,锅从天上来,立时被太子给吼得吓了一跳,吓得连忙跪下叩首道:“不是……不是奴婢们懒怠,是……是……”

  话到嘴边却没好继续说下去,毕竟太子殿下责备,斋儿觉得自己要是立刻又推卸责任,说是陛下自己要这样的,搞不好太子殿下还会更生气。

  ……但是实情又是的确如此啊。

  一时急的脑门都差点冒了汗。

  还好这时候皇帝直起了腰,抬手蹭了蹭额上的薄汗,道:“是朕自己要做的,元儿不必怪罪他们。”

  裴昭元连忙低头恭声道:“父皇万乘之躯,怎好做这样的事,入了冬天气寒冷,儿臣本不该多言,只是……只是见父皇这样辛苦,心中实在担忧。”

  皇帝道:“这些花儿娇弱,再过两个月落了雪,忍不了严寒,需得趁现在挪回屋里去,来年才好成活,朕不过刨一刨土罢了,也不费什么事,这有什么辛苦?”

  又对边上的小内侍道:“你且先退下。”

  斋儿点头应了是,赶紧挪着小碎步退下了。

  一时庭中便只剩下皇帝和太子父子二人。

  太子道:“儿臣先头来看见,还在想怎么都是一样的品类,父皇这儿的花却开的这样好,比宫里头哪一处都好,原来是父皇精心照料,自然胜过别处百倍。”

  皇帝道:“这都是些体力活,朕想起来便做一做,也好松快松快脑子,省的整日都只记得朝中那些乱七八糟的事,和那比起来,这倒才是真轻松。”

  太子道:“父皇操劳了。”

  他今日来见君父,自然不是没有原因的,但此刻太子却总觉得今日君父似乎话里有话,他一时摸不准皇帝的心思,也不敢贸然开口试探。

  皇帝也不知在想什么,分明知道大儿子来找自己这一趟,多半有所请求,却故意不点破,只道:“养花和养人一样,都得精心,养花需得松土,以免泥土凝的太实,不利花草根叶生长。”

  说到这里,却忽然停住了,至于那话里的“养花和养人一样”,养人究竟怎么样,却不细说了,只仿佛似乎根本没提到过一样。

  太子心中却忽然打了个突,眼皮也开始猛跳,他牙关紧了紧,终于还是立刻咬了咬牙、扑通一声在皇帝面前跪下了。

  他这样忽然跪下,皇帝见了也不惊讶,只是面色淡淡的垂眸看着他微微颤抖的脊背和头顶。

  太子似乎浑然不在意土地上脏污,只对着皇帝重重磕了个头,闷声道:“还请父皇息怒,儿臣……儿臣知错了。”

  皇帝淡淡道:“怎么,好端端的,忽然跑来和朕认错了,朕又不曾责备你什么。”

  太子伏首道:“父皇不责备,又允准了三弟所求,是父皇对儿臣的宽仁,儿臣感念在心,不敢轻易忘怀,只是心中始终难安,是以……今日,今日才特来和父皇请罪。”

  皇帝道:“你三弟是个实心眼,他朝会上奏,并不是要给谁求情,他是怕耽搁了正事,你可明白?”

  太子道:“儿臣……儿臣明白了。”

  皇帝道:“为君者,虽确然有驭下之道,然则不能为了博一时亲厚,宽纵小人,放任奸佞,若是此等邪气丛生,朝纲何存?届时国将不国,君亦不成君,朕知晓当初元儿提拔宋宜年,也是因着顾及到他父亲在江洛为官多年,他若升迁,江洛官场可固,也更利管辖,然而你却不曾想到,养虎终要为患、尾大必然不掉,宋宜年这样的人虽然的确可稳得江洛一时平稳,然而他贪婪不知餍足,要维持这份平稳,又得喂进去多少做代价?长此以往,江洛如何不生民患?”

  “元儿的脑子里若只有平稳、制衡,将来登上这个皇位,是远远不够用的。”

  裴昭元听完了君父一番话,眼眶顿时红了,虽不知到底是真心如此,还是实在演技逼真,总之他是真的落泪了,瞧着十分情真意切,不似作伪。

  太子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低声道:“父皇谆谆教诲,儿臣都记住了,以后必然引以为鉴,再三小心。”

  皇帝“嗯”了一声,状似无意的闲谈道:“近些日子,坊间很是有些留言,说朕清理宋家,是要清理你,还说什么朕有废储再立之心……”

  哼笑一声,摇了摇头道:“……都是些无稽之谈,朕本不想搭理,只是担心元儿听了多心,今日你既在此,朕便告诉你,朕并无此意,莫因这些无端猜忌,坏了你我父子情分。”

  太子背脊骤然一僵,若不是此刻他低着头,皇帝就能看见他骤然缩紧的瞳孔,和微张的嘴。

  倒不是裴昭元大惊小怪,实在是自他那次提了生母大陈皇后,惹得君父龙颜震怒被关了半年禁闭后,皇帝待他便大不如前,虽然别人不晓得,但这种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君父态度至少冷了不止三分,给他的差事也不像以前那样事无巨细的指点、过问了。

  皇帝究竟有没有废储之心,莫说旁人,就连裴昭元自己心中都是忐忑不安、七上八下,根本猜不出君父的心思。

  如此态度,更别提如今日这般挑明坦言,告诉他自己并无废储之心了。

  眼下骤然听他这么说,裴昭元的心跳骤然加快,一股巨大的喜意袭上心头,他吸了吸鼻子,这次是真的发自内心的带着鼻音道:“儿臣……儿臣谢过父皇宽仁信重……”

  皇帝低低叹了口气,生了皱纹的手放在跪着的太子发顶抚了抚,道:“你这孩子,其实倒是最像朕的……正因如此,朕才格外担心你……叫旁人带的走错了路啊……”

  太子愣了愣,眼里带着泪,抬头便忘进了君父一双浑浊又专注的望着他的眼睛。

  “父皇……您……”

  皇帝低声道:“朕如今把宋家收拾了,元儿是不是以为朕是收拾了你的人?朕告诉你,并非如此,朕想要管着的,不是你,是陈家,是陈元甫。”

  太子的瞳孔微微一缩,话都有些说不利索了,半晌才道:“这……这……舅舅他……他并无……”

  皇帝道:“你什么都不必说,朕知道元儿要说什么。”

  “陈家是你的外家,元儿和他们亲近无可厚非,但你如今年纪尚轻,当年朕是如何过来的,如何登得这大宝,元儿都不知道……”

  皇帝的指腹顺着太子发丝的弧度一下一下捋着,那速度恰到好处,那力度不轻不重,却又恰好能让裴昭元恰好能感觉到君父少见的温情。

  皇帝低叹道:“花需松土,朕的元儿又何尝不是朕最想、也最必须精心养好的花,朕不愿让你像朕当年一样,枝叶无处生长安放,只能受人掣肘、身为天子却反要仰人鼻息,事事身不由己。”

  “元儿啊……朕……朕也老啦,这些日子,你也看出来了吧,朕的身子已是很不好了,日日咳着,用了药也不见好……朕又还能在几日呢?”

  太子的心脏剧烈的跳动着,他呆呆的看着君父那双带着叹息、带着淡淡的温情和担忧的、昏花的眼——

  忽然、也是头一次,感觉到有些鼻酸。

  原来……父皇……并不是不在意他。

  裴昭元抽了抽鼻子,庭中一片静默,半晌他忽然一把抱住了君父的大腿,这次再难抑制话语里的泪意,颤声道:“父皇……父皇……是儿臣不孝,是儿臣愚钝……儿臣……”

  皇帝摸了摸他的头顶,闭了闭眼,低声道:“……朕只怕时日无多,当初朕好容易才把陈庭端弄下去,他只手遮天了那么久……如今他的儿子却竟然又想走他当年的老路,妄想把持着朕的儿子,朕岂能容忍,看着他欺我元儿年少无知,变着法的利用你把整个朝廷都变成他陈家的后花园?”

  “朕……朕岂能忍?”

  太子抱着皇帝的腿,一言不发,却是落泪不止。

  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见太子抬起头来,才道:“元儿,你可明白朕的苦心?”

  太子平复了一下呼吸,低声答道:“儿臣……儿臣都知道了。”

  皇帝道:“人人都说,天家没有亲情,朕今日告诉你,的确如此,却又并非如此。”

  裴昭元愣了愣,道:“为何?”

  皇帝道:“你的几个叔伯,朕登基后都已然辞世,以前还总有愚不可及之人,说什么是朕容不得兄弟,是朕害死了他们,岂不知朕才是这世上最需要他们,最希望他们好好活着的人。”

  “当初太祖皇帝乱世之中争得天下,我裴氏一门七王,各各都是以一当百、战功彪炳,若没有这些先祖,没有兄弟相助,裴家的天下何来?”

  “朕的兄弟都不在了,朕孤身一人,才会无助无援,受人挟制,天家如何无亲情?”

  太子心中一动,面上却未露,只佯作恍然,定定道:“父皇的意思,儿臣都明白,日后必不会薄待了二位弟弟。”

  皇帝却没答话,只顿了顿,道:“你二弟,本是秉直性子,却实在没几分头脑,容易受旁人撺掇,说风就是雨,让他往东便往东,往西便往西,但其实对你从没几分恶意,纵然有些非分之想,可他只有蛮勇,却无胆魄,其实并不会威胁你什么,至于你三弟,他性子闲适,虽有用心之时,也只是为君办差,如今朕在如此,你承位了也是如此。”

  “临儿耿介、珩儿踏实,却都是真能替你办差的,亲兄弟难免摩擦摔打,但血浓于水,虽如今或许和你有不对付之处,日后却才是你最可信重之人。”

  太子道:“儿臣受教了。”

  皇帝道:“临儿近日是又有些忘形了,朕会提点他,至于珩儿,要防北地河泛,朕刚刚吩咐了他去北地三府,主持兴建河工,他办事勤恳踏实,你身边若少些整日蝇营狗苟、谋划得失的小人,多些你三弟这样的人,朕倒还放心些。”

  太子道:“去年三弟就忙着治灾,没能在京中过年,今年又要出去,北地苦寒,三弟辛苦了,儿臣回去就叫下人准备些冬衣炭火,叫三弟临走时带上。”

  皇帝点了点头,道:“这些事你自度量着办吧,不必告诉朕,朕要和你说的是另一件事。”

  太子怔了怔,道:“还请父皇明示。”

  皇帝却忽然剧烈的咳了一声,这一下咳得厉害,惊天动地,那架势仿佛肺都要咳出来,他站着的脚步都有些不稳,微微晃了晃,太子吓了一跳,赶紧站起身来扶住君父,急急道:“父皇……您怎么了,我这就叫人宣太……”

  皇帝却摆了摆手,他摇头想说话,却半天没说出来,太子只听见父亲胸腔里如同拉风箱一般嗬嗬作响,颇为骇人,一时也不由真心替父亲短短半年,便肉眼可见垂垂老矣下去的身子感到有些担忧。

  皇帝平复了许久呼吸,才抬眸看着他,道:“你……你和朕说实话,除了宋家,陈元甫……还有哪些人?”

  “朕……朕想听你亲口和朕说。”

  太子闻言,脑子空白了片刻,动作却忽地凝滞了。

  皇帝见他这样神色,倒也不恼,只叹了一声,道:“天家的亲情,只在你的兄弟们身上,元儿要明白……无论是你外祖家,还是太子妃家,他们……都是外人,眼前亲厚着的时候烈火烹油,以后就有可能成为……咳咳……架在你颈侧的铡刀啊……”

  “如今朕还在,他们自然不敢,可是等以后……等朕百年了……你怎么办……”

  “元儿扪心自问,你斗得过你那老谋深算的舅舅吗?”

  裴昭元微微张着嘴,看着眼神幽深注视着他的君父,一时愣怔着没能回的上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