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父脸上的褶皱层层叠叠,笑得如同一朵菊花,每一丝褶皱都浸满了笑意。

  他抢在谭知讯面前,抱着乐高到了车上,路经垃圾桶的时候,谭父余光一瞟,不经意间看到了一个灰色的钱包,扣子是金色的,真皮闪烁着淡淡的光泽。

  这个钱包被用了很久,曾经也是谭父送给谭知讯的生日礼物。

  “知讯,你看看,这是不是你丢的那个?”

  谭知讯回头,一眼就确定,这就是自己用了很久的包,连边角处的某个磨损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他翻了一遍,还好,钱虽然没了,但证件都在。

  把钱包放进口袋,谭知讯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他是警察,经常会面临各种出差之类的麻烦事,一下子补办这么多证件,又废时间还耗精力,最主要会耽误事情。

  证件能找回来那是再好不过了。

  “知讯,你运气不错啊,买个乐高,还把证件找回来了。”谭父坐在副驾驶上,乐滋滋地说,“要我说,你弟弟就是个小福星,这乐高是你替他买的,过程中还顺带把证件找回来了,不错不错。”

  谭父似乎完全忘了,在谭墨被找回来的那一天,那些试图帮谭墨取名的人,一个个都倒霉成了什么个鬼样子。

  他一门心思只看到了谭墨的好,就像是一个最普通的父亲,满心满眼只有孩子的优点,对孩子身上不好的东西视而不见。

  “嗯,真好。”谭知讯含糊地应了一声,嘴角弯起的弧度渐渐变得平直。

  一双手节骨分明,薄薄的皮肉勾勒出漂亮的指骨,手放在方向盘上,松了又紧。

  谭知讯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自己不是谭家父母的亲生儿子,在谭家父母收养他的时候,他就已经有了自主的意识,亲眼看着他们为了找到谭墨,花费了多么大的力气,又亲眼看到了他们找到谭墨以后,激动地连话都不会说都样子。

  正主来了,那么自己这个卑劣的冒牌货,是不是就应该退场了?

  谭知讯思考着,甚至还因为这件事情,差点追尾了一辆汽车。

  车身猛烈摇晃起来。

  谭父惊叫一声,“知讯?你想什么呢,开车得小心点啊!”

  谭知讯回了一声好。

  无论路上有多坎坷,好在,送到手里的乐高玩具谭墨还是很喜欢的,吃了饭,便想带着乐高往自己的房间里走。

  “弟弟,你房间太小了,在这里玩吧!客厅空间大,你可以把所有的零件都铺在地上,然后按着说明书,一点一点来。”谭知讯循循善诱道。

  谭墨心想,这说的也是,按照他平日里的习惯,在挑选房间的时候,他刻意挑了一个窝在角落里的,背光的小房间,因为偏僻,甚至很少有人经过那里。

  谭墨也不喜欢有人随意去到自己的房间,专门负责打扫的人也不行,好在小小的房间,自己打扫起来也方便。

  在穿书之前,谭墨便是这样的性格,阴冷,孤僻,并不喜欢与人相处交流,甚至变态地喜欢一个人独处的时光。

  来到了一个新的地方,换汤不换药,大致的生活方式没有发生多大的改变,一个人躲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摆弄着和自己有关的,或是感兴趣的事情。

  好在,当谭墨表达了他想自己一个人待着的念头的时候,他们一个个都表示,自己有事要干。

  谭家父母得去看望自己的家里人。

  谭知讯表示,他还有工作没有做完,得去警局加班。

  他们前后脚出了门,转头,又在家里的花园碰上了面。

  “知讯,你不是说你得去加班吗?还说你工作没做完,为什么出现在这里?”谭父扒拉着窗户,试图借此看到客厅里发生的事情。

  “您也说了,自己要去看望亲戚。”谭知讯毫不相让。

  言下之意,他们半斤八两。

  谭家父母嘿嘿地笑了一声,也没表示出什么不好意思的模样。

  客厅果然很大,谭墨拆了包装,将所有的零件都散在了地上,然后打开包装纸,仔仔细细地看了起来。

  他要拼的,是一个小型战舰,足足几千件的拼图,光是看着说明书,谭墨就感受到了一种巨大的压力。

  谭墨趴在地上,仔仔细细地开始拼凑起来。

  他特意先从小的开始拼。

  地板很冷,谭墨整个人就爬在那里,也不知道先拿块布料之类的东西垫着。

  “哎,墨墨以前是吃了多少苦啊,连怎么照顾自己都不会。”谭母叹了一口气。

  出于母亲的本能,她很想冲进去为谭墨添一件衣服,但谭墨亲口说的,他不喜欢和别人待在一起,更享受一个人的时光。

  这种冲动被她硬生生压了下去。

  ——嘶嘶

  ——嘶嘶

  谭墨听到了什么东西被拨开的声音,可能是错觉,他还听到了窃窃私语声,窸窸窣窣……

  这些声音,显然没有想要打扰他的意思,更像是一种守护,只是守在他的身边。

  谭墨拿起桌上的镜子,借助反光,看到了那扇窗户前鬼鬼祟祟的一家人,他们甚至还以为谭墨看不到,三张脸挤在一起往里面看,透过窗户,脸上的表情滑稽可笑。

  耳边仿佛响起了滴答一声。

  心脏跳动地格外剧烈。

  沉默许久,谭墨离开了。

  “怎么不玩了?是乐高不够好玩吗?”谭父皱着眉头说。

  “可能是这乐高太难了,下次得买个简单的。”谭知讯也是一脸愁色。

  “其实我觉得不错。”

  声音低哑,但不同于他们小心翼翼,刻意压着的样子,响亮得很。

  三个人一时半会儿没把这道声音往谭墨身上想,误以为是哪个仆人不小心闯入了这里。

  “嘘,你轻点,别打扰到里面的人。”他们三个人异口同声道。

  谭墨抿了抿嘴,只是觉得他们三个人的样子很搞笑,忍着笑意说,“乐高好难拼,我一个人拼不完。”

  客厅里已经没人了。

  只剩下散落一地的乐高。

  三个人齐齐转头,却看见了一张清秀的脸,一双眼睛生地很好,眼尾下垂,又大又亮。

  “帮帮我,好吗?”

  自然是求之不得。

  *

  两个四五十岁的人,加上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玩得比谭墨这个十九岁的少年还要投入。

  他们一个个趴在地板上,争抢着那份说明书,三个人愣是把一个乐高给拼出来了。

  谭墨站在一旁,什么都没干。

  一个客厅里有三个人,那三个人还经常说话,发出谭墨之前最讨厌的,杂乱的说话声,零件相互碰撞,各种声音掺杂在一起,并不好听。

  ——谭墨从一开始的隐忍,到后面的习以为常,逐渐习惯。

  他坐在沙发上,拿出手机,用自己的小号登录了直播间,以游客的身份。

  虽然还没开播,但一点也不影响他看下面的留言。

  【好家伙,报道真的出来了,施工队都找好了。】

  【真的吗?新华大桥真的要被拆了?】

  【不拆不行啊!毕竟都死了那么多人,消息压都压不住了,说来也是邪门,好好的一座大桥,为什么每天都能出车祸啊!没有一天是例外的。】

  【艹艹艹,这还不是最邪门的,最邪门的在这里,根据报道说,每个当事人在发生车祸的前一秒,都看到了有孩子在扒他们的车窗。】

  谭墨一点一点往下看,嘴巴严肃地抿起来,牙齿压在唇上。

  这座桥的来路本身就不清白。

  知道什么是打生桩吗?

  但他没要说出来,在这个相信唯物主义的法治社会,这三个字显然过于沉重。

  没多久,乐高拼完了。

  谭父拍了照,发了个朋友圈,内容没让谭墨看。

  “对了,我们一家人出去散散心吧!想要什么我给你买。”谭父的眼里有些渴望。

  “我也有钱,可以请客。”谭知讯接着说。

  意思很明显了,他们都希望谭墨可以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是谭墨本人觉得没这个必要。

  这里的世界都是由自己一笔一划勾勒出来的,在脑海中已经重复了千万遍,说真的,再看下去他都想吐,还不如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谭墨兴致缺缺地想。

  “不用,我没什么兴趣,不想出去。我还有事要做,就先回房间了。”谭墨转身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开始了自己新一轮的直播,生活的压力没有了,至少还得给自己找点乐子。

  【主播主播,你还有新的预言吗?】

  【呜呜,主播,你说的真的好准,新华大桥马上就要被拆了。】

  【呸,当初是谁嘲笑主播年纪小的?嫩一点不好吗?年轻好看,再说了,技术方面的事儿,能和年龄挂钩吗?】

  谭墨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网络上热闹非凡的弹幕,不知道从哪儿找出一本《往生咒》来,一字一句地念着。

  语调平淡,奇迹般地保持着同一个频次,听久了,像是在听一曲远方飘来的禅语,脑子里什么都不想,有一种自身得到净化的感觉。

  【这是主播新学到的技能吗?好厉害。】

  【这是《往生咒》,我家里长辈死了以后,就有那些穿着袈裟的和尚来念过。】

  【死了?谁死了?】

  有人不知发生了什么情况,赶紧过来插两嘴。

  谭墨闭上眼,脸上竟然出现了一种淡淡的慈悲,他的旁边放了一盏小灯,昏暗的灯光打着,仿佛超脱,世事。

  ——没人会死。

  谭墨想把这四个字说出来,却发现,自己的唇旁仿佛充斥了一种黏糊糊的胶质,粘嘴,让他彻底变成了一个哑巴。

  【主播这是怎么了?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

  【刚才还不是小嘴叭叭,很能说的嘛?】

  【行了,你们先别说了,主播可能是出意外了,主播……你要是能听见我说话就晃晃手。】

  谭墨的眼珠子还能转的,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头像,就是整天教导自己要相信唯物主义的那个,看了他的发言记录,和上了一门政治课没啥区别。

  谭墨伸出自己的手,在镜头面前晃了晃,指腹处的红痣熠熠生辉,格外明显。

  【要是主播有什么不舒服的话,可千万一定要告诉我们,不要硬撑着直播。】

  谭墨咽了咽口水,突然发现,嘴巴里那种黏糊糊的角质感消失了。

  他又能重新说话了,而不是被迫做一个哑巴。

  “我没事,只是最近嗓子有些不舒服。”谭墨清了清嗓子,缓缓地开口。

  【多喝热水。】

  那是那个熟悉的头像。

  谭墨笑了,总觉得他没有摆正自己的地位,将自己放在了父亲,或是其他长辈的位置上,话多得有点可笑。

  但是这是网络,只要不去在乎,就影响不了他。

  谭墨没有放在心上,随意一瞟,便看向了下一条弹幕。

  【主播,能带我们去看看新华大桥那边的情况吗?】

  【对对,附议,总觉得那座大桥突然要被毁掉重建,是件很不简单的事情,可能还跟某种……玄学的事情有关。】

  【对对,我下班的时候曾经要经过那条大桥,可是我上次去的时候,那里拉上了红色的禁止带,我想进去,但是有工作人员试图拦我,说是上面发来了的,不允许任何人进去。】

  【艹艹艹,越说越玄乎,不愧是玄学的直播间,我可是在阴暗的房间里看的,汗毛都竖起来了。】

  谭墨挑着前面两条的评论一个赞一个赞地点过去。

  既然不能把真相说出来,他只能用各种方法来暗示了。

  【啊啊啊,直播点赞我了。】

  【难不成……主播也想表达这个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