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穿越重生>[重生]雍高帝纪>第86章

  孙二宝靠在墙根底下,脑袋耷拉着,更不要说他那一贯耷拉着的眉毛,更是像是大雨冲刷过后的黄土山一般地垮了下来,眼瞅着要贴到眼皮上。

  突然,他伸出去的脚被人踢了一下,他动了动,刚睁开眼睛,就听一人道:“孙二狗,我说你小子怎么又躲墙角偷懒了?快起来帮着搬啊!”

  待看清后,孙二宝一个激灵,忙挡住眼睛,“不行不行,真不行……我看到死人就腿肚子发软,站不起来……”

  “去你的吧!等梁军上来你就不腿软了。”那人朝他啐了一口,拽着两只手,把一具尸拖走了。尸体少了半截腿,倒是给他省了不少力。

  他走后,孙二宝朝四周看了看,见地上尽是这样的死人,他“哎呦”一声,忙紧紧闭起眼睛,怕这样还不够,又抬手按住眼睛,再一次深深低下头去。

  他是因为想混一口饭吃才从的军,其实他连杀只鸡都得抖上半天,哪能杀的了人?但他也实在幸运,从军三年,还从没打过一仗,每天除了吃饭就是训练,也不比种地辛苦到哪去。但他的幸运还是在这里终止了——这座襄阳城,他们已经死守了大半年,几乎每天城头上都会有这么多死人,到底没让梁军爬上城来,可也到底没看见援军,哪怕是一人半马的也没有。

  他听说北边也在打仗,和赵国打,打得比这儿还凶。听说不只是王上,还有那个魏国投降来的前将军,甚至就连他们那文绉绉的丞相也上战场了——他在长安远远地见过丞相一次,风一吹就倒似的,也不知道他那样的是怎么提得起大刀的。

  后来又听说北边打完了,他们以为,被围了小半年,这把朝廷总算能派援军来,把南梁的那些矮猴子全扔进长江里淹死,高兴得几宿都没睡着觉。可等来等去,一个人也没等到,最后听说就丞相自己回了长安,将军们都还留在北边,说是要把赵国的都城给打下来。

  别打啦,别打啦,都被围了八个月了,再不派援兵来,他们都要死了。

  孙二宝打起了瞌睡。梁军仗着人多,日也打、夜也打,他已经好多天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梦里,他忽然看到了他原先的那一亩田,褐色的土壤被犁得整整齐齐,上面什么都没种,他于是弯腰捡起锄头,拿在手上一看,呀,这不是他的那把刀么?刀口上缺了个刃,是前两天一个攀上城墙的梁兵挥刀要砍他,他下意识地架起刀去挡时,留下的口子。多亏了这把刀还有吴水,吴水就站在他边上,听到他的喊声,回过身把那个梁兵一刀就给砍了,所以刚刚他骂自己孙二狗,他也没生气。他看着刀,嘿嘿地笑着,却忽然从地里伸出一只手,也握着一把刀,朝着他的面门砍了过来。

  他“啊”的一声惊醒,听到城下战鼓的声音,痛苦地抱住了头。这是梁军进军的鼓声,也是催命的声音。

  “都起来都起来!梁军又过来了!”

  “快别抬了!”

  “快去报告将军!”

  刘豪登上城头,身上都是还没来得及洗掉的血污,他扶着墙头看了一阵,眉头深深地锁着。箭射光了,城里的石头和粮食也所剩不多,城外却又涌来梁国的援军,这是要将他们围死!他冷笑一声,梁军正是知道他大雍现在正在倾举国之力北伐赵国,所以对这襄阳城下了血本,势在必得。

  他转过头,从怀里掏出两只铜匣,对身边军士道:“你们带着一封求援信去长安,另一封送去王上处,让他们派人来,梁军这次人实在太多,和他们说,襄阳城告急!”

  “是!”

  “将军,末将以为,当出城迎战!”

  刘豪循声看去,见到一个瘦高的百夫长,年纪不大,正抱拳朝着自己,他拧眉道:“我军军力本就不足,只能依坚城固守,若是出城野战,岂不顷刻间就要全军覆没?”

  “将军容禀!末将以为,梁军知我军虚实,故而有轻我之心,今其援军又至,其势颇壮,其志必骄。梁军以为我军必定死守襄阳,不敢出城,若趁此时出城急击之,出其不意,必能大挫梁军锐气,更能鼓舞我军士气。”

  刘豪沉吟片刻,看向四周,“好!谁愿出城?”

  他话音刚落,那年轻的百夫长抢在别人说话前立刻高声道:“末将愿往!”

  “你要多少人?”刘豪看着他,眼中沉甸甸的,似乎在审视着、思考着,“话说在前面,我拿不出太多人给你,毕竟守住襄阳才是最要紧的。”

  “末将只要两千人!”

  刘豪二话不说,将两千人交给了这样一个军中的百夫长,“好!打开城门,出城迎战!”

  好巧不巧,孙二宝就在那两千人之中,一听说要他出城与梁军作战,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死了,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他突然捂住肚子,两条下垂的眉毛拧成了团,“不行,不行,我肚子疼……”说着就想向后去躲,被吴水一把拉住,“孙二狗,你他娘的是不是条汉子,有屎你也出城往那群南猴子脸上拉去!”孙二宝几乎要哭了,用力挣扎起来,“你松手!”伍长听见他们的动静,提着剑过来,“谁要是当逃兵,老子先一剑砍了他!”孙二宝就不敢动了,窄小的肩膀抖着,像是待宰的鹌鹑。城门打开,他抖着两手紧了紧刀,跟着大家一同跑了出去。

  刘豪在城墙上看着,见那个百夫长不是自己一个人带着整支队伍,反而将本就不多的两千人又分成几股,从城中的各门杀出,梁军没有防备,当真被打了个手忙脚乱。他几只军队齐发,梁军分辨不出主力,以为雍军要全面突围,连忙集结军队,正混乱间,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雍军抢杀一阵,趁梁军还未完全回过神来的时候,便重新退回城里,紧闭了城门。他们急出急退,毫不恋战,等梁军反应过来时,哪还有雍军的影子。这一战,雍军以两千人进攻梁军的八万人马,竟然自来自去、全身而退,斩首千人,自己却只死了一百五十三个。

  这一仗打出了威慑,梁军后撤十里,在襄阳城外留出一片空地来。

  “将军,这次抢到的武器、牛羊,都在这了。”

  刘豪从地上捡起一支箭,爱惜地抚了抚箭杆,盯着那个百夫长,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叫什么名字?”

  “耿禹!”

  “好,耿禹,我升你为千夫长。你小子,行!”刘豪在他肩膀重重捣了一下,那人虽瘦,却晃都没晃,像是一根结结实实地插在地里的矛,高声应道:“是!”

  这一战虽然打得漂亮,可这是建立在梁国援军远来,立足不稳,集结还未完毕的基础之上,却是无法炮制的。一天后,梁军又逼到城下,这次就只能真刀真枪地硬拼了。

  梁军架起云梯,雍军就把蓬草、麻杆绑成捆、灌上油、点着火,顺着云梯滚下去。

  梁军架起箭楼,从箭楼上往城中射箭,雍军就在在城头各处铺满麻草,箭打进去,箭头却不坏,他们把梁军的箭抽出来,再往城墙下面的梁军身上射。

  梁军挖掘地道,想要从地下毁坏城墙,雍军便连夜在城外挖了壕沟,遇到梁军的通道,便往里面灌油点火,将人熏死在里面。

  就这样又僵持了一个月,在这襄阳城的城墙上与城墙下,人命比地里的蒿草还要轻贱,人类所有无与伦比的智慧与创造,在这里都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杀人。

  “将军!从长安来人了!”

  刘豪跳起来,“来了多少人?”

  “将军,一、一个……”

  刘豪一愣,缓缓地坐了回去。他无力地摆了摆手,将长安来使唤进来,一见他先道:“来使可知,你现在能进城,是因为我们死了三百个兄弟,才在梁军包围里打开了一个口子。你说说吧,长安那边让你带来什么话,有没有援军,什么时候有援军,我要听听我这三百人的脑袋,能唤来你一句什么话。”

  来使神情有些动容,却仍是面容整肃道:“丞相要我问将军,再两个月,将军守不守得?”

  刘豪沉默了,两眼盯着来使,那视线盯得人有些上不来气,他就像是一只点上了火的爆竹,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突然爆发。可最后,他还是沉声道:“两个月,襄阳守得。”

  来使对他作了一揖。

  将军们哗啦啦地站了起来,“将军!我们已经守了九个月了,再这样下去真顶不住了!”

  “丞相为什么不派援军?到时候襄阳城破了,谁来负责?”

  “闭嘴!”刘豪一拳捣在帅案上,案上的铜爵跳起来,溅出一串水花,“谁他娘的说襄阳城破的丧气话呢?我刘豪守城,从来城破人死,我他娘的活到现在,一座襄阳城,两个月还能守不住吗?”

  他顿了一顿,粗重地喘息了几口,再开口时声音已低了下来,“长安守军不多,王上大军围着太原城,也到了紧要的当口,收不回身,援军就别指望了。”他环顾众将,站起身来,挺胸道:“两个月,守得住!”

  孙二宝不知道将军们在帐中谈着什么,他正享受着活着的喜悦。上次出城,他居然没死,因为一直躲在后面,他又生得灵巧,所以连轻伤都没受。回来之后,也不知是怎样的幸运眷顾了他,他被从城墙上换到了城墙下,只要把守住城门就可以,他觉得这次总算能安全些了,这么想着,他的手不抖了,腿也不软了,却听着人声嘈杂中忽然窜出轰隆一声巨响,他循声扭头看去——

  乖乖,城墙被砸出了一个大洞!

  “墙塌了!”

  “快报告将军!”

  孙二宝浑身一个激灵,本能地想离那个洞远点——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二话不说,拔腿朝着将军们议事的地方跑去,“我去报告!”

  耿禹提着刀冲出来,“将军,只能往后退退,和他们巷战了!”

  “真到了巷战的时候,就离城破不远了!”刘豪拔出来剑,大步迈过去,“把我准备好的木栅顶在那儿!耿禹!叫你原先那个百人队把城墙补上,其余人跟我守城!”

  耿禹露出敬佩之色,高声道:“是!”

  梁军和雍军于是为了争夺木栅而激战起来。梁军攻了这么久,眼看着城墙好不容易被打开了一个洞,就像是饿了一个月的狼见到了肉似的,拼死拼活地想往里面涌,城里的雍军则拼死挡住他们,不让他们越过木栅。

  孙二宝也被安排在了那处,他从最幸运的人一下子变成了最不幸的人,要守住全军最凶险的地方。他一点点地往后缩着,吴水顶着木栅,拧过头来对他喊道:“孙二狗!快来帮忙!”他脖子和脸涨得通红,像是喝醉了酒似的,手臂上、脖子上、额头上的青筋都高高地顶出来,让孙二宝觉得他身体里的血下一刻就要从这些青筋中炸开。

  木栅后的敌军疯了一样地往上爬、疯了一样地拿刀砍,砍人、也砍木栅,四处白刃纷飞,雪片似的闪着寒光。孙二宝看得胆战心惊,几乎要哭了出来,既不敢上前,也不敢当逃兵,吴水啐了他一口,转过头去不理他了。

  木栅顶住口子,同时雍军从里面迅速地将砖石砌上去,要堵住这个洞。梁军在外面,挥着刀看到一个就砍一个,地上不知掉了多少断手,横七竖八的手掌连着半截手臂,在城墙下面堆成了一堆。就这样,洞还是越来越小。

  梁军就又去凿墙,刚刚砌好的墙还不结实,用力一撞就又塌了一大块。有梁军从洞里钻进来,进来之后也不砍人,照着木栅就狠狠砍了下去。那木栅已是残破不堪,让他们再砍两刀下去必然散架,吴水见一时没人过来管这几个人,于是松开顶着木栅的手,从脚下捡起刀,朝着他们砍了过去。

  他推了太久的木栅,两臂已僵了,好不容易拿起刀,砍过去的时候却不小心打到了城墙上,只听“咣当”一声,刀便脱手了。那些梁兵也是存着死志,看都不看来人,一心就要砍断这个木栅,眼看着他们一刀刀地挥了下去,吴水大喊了一声:“儿子们,你爹来了!”

  然后他扑到洞前,整个人趴在了木栅被砍出的豁口上。

  那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不过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后背就被砍成了烂泥,骨头茬子都崩了出来,他却还是死死地抱着木栅没有撒手,两条手臂就像是从那木栅上长出来的一样。有雍兵注意到了这边,和冲进来的梁军厮杀起来。

  孙二宝浑身颤抖地看着,他见不得死人,可他看着吴水,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惊慌地闭上眼睛——那是老吴啊!那不是死人。虽然他半个身子都被削去了,两只眼睛高高地凸着,好像要掉出来似的,可他是老吴,他不是死人。

  孙二宝的眼泪哗啦啦地往下淌着,那几个冲进来的梁兵已经被杀了,他提着刀过去,刀尖朝下,朝着他们的尸体,狠狠地戳了几百下、几千下,一直到把他们戳成了泥巴,刀也崩开了,才大哭着停下来。

  到黄昏时,城墙终于被堵住了,襄阳又一次守了下来。

  晚上,孙二宝躺在兵营里,旁边空着,许多床铺也都空着。他伸手摸了摸边上的床榻,冰冰凉凉的,好像没什么人睡过,可他知道,昨天的时候吴水还在上面打呼噜来着。

  他想,活着真好。他又想,活着真没意思。

  那之后,梁军的攻势缓了一些,城中的士兵都很高兴,可主将们却一个一个,深深地锁着眉头。兵士们不知,他们却知道是怎么回事,梁军这一阵子拔除了襄阳附近的所有城池,彻底断绝了粮道,将襄阳变成了一座真真正正的孤城。

  然后,攻势猛地急了起来。

  刘豪站在城墙上面,手里握着剑,不停地挥着。梁军从四面同时攻城,他在城头调度着守军四面救火,喊劈了嗓子,时不时就要咳出带血的痰来。襄阳城外建起了数座箭楼,俯瞰着他们,羽箭如雨点一般地朝着城头落了下来。刘豪亲冒矢石,身中数箭,手下劝他去后面暂避,刘豪反将兜鍪掷地,大怒道:“大丈夫当为国奉身而死,岂能临阵苟免!”众将感奋,发誓随他齐心死战。

  雍军与梁军都只有同一条军令:后退者斩!

  襄阳城上,尸叠如山;襄阳城下,血流成河。一座巍巍城墙,被整个涂成了血红色,黑色的乌鸦在高空盘旋,那下面,破碎的、扭曲的尸体在广阔的城墙内外铺开,血肉悬挂在支棱出的白骨之上,风一吹,便如同枪头上的长缨一般轻晃。残肢断臂横于四野,折戟断刃埋于其间,生人却如野鬼,发疯一般涌上城头,然后又从高高的城墙上落下,摔在一滩碎肉上,又成为一滩碎肉,浑不似人间之景。

  耿禹奉命守着西门,见梁军如蚂蚁一般涌上来,知道这样不是法子,思索片刻,下令让自己手下兵士里的一半人都去休息。如今襄阳已是危如累卵,连闭一下眼睛的功夫都没有,没人知道他下这命令是何意,但军中自来令行禁止,兵士们虽然不解,却还是分好了营,退到后面去休息。

  这边撤去了一半的人,西门的守备便立刻现出不足。见这座城上终于露出破绽,梁军便将攻城器械向西门集结,要以此处为突破口,打入襄阳。这些攻城器械笨重的很,从别的门一路推到西门自然不可能,于是他们便将器械拆掉,运到西门再重新组装。耿禹见他们在门外忙活起来,朝刘豪借来了军中剩下的全部军马,让那一半人全跨上马,随他突然冲出城去。

  梁军正在几队一组地组装投石机,不料从门中突然杀出一队骑兵来,来势急如闪电,一眨眼的功夫就冲到了眼前,他们在马上两面挥刀,见到人就砍,连眼睛都不眨一下。这些梁军手上没有武器,根本无还手之力,雍军将刀砍在他们身上,就好像在切菜一般。

  梁军大军还要稍往后一点,耿禹又将骑兵分作两队,一队趁着他们尚未反应过来,杀过去能砍几个算几个,梁军一组织反击,他们就迅速回城;另一队留下来摧毁投石机,砍下来的木头带回城里,烧上火再往梁军身上扔。

  他这次毁了梁军一小半的投石机,又俘获无数,大长了己方志气,灭了他人威风,居然力挽狂澜,将摇摇欲坠的襄阳城又一次守了下来。

  这时候,离约定的两月之期,还剩下一个月的时间。

  襄阳城中的人少了,士气却抬了上来,刘豪环顾众人,神情像是一块石头,再一次告诉他们:“守得住。”

  却不料,当夜,陨星如雨,忽而地大震,声响如雷,汉水断流,地裂成渠——

  襄阳城坏。

  刘豪叫来众将,召集全军,视线在一个个人的脸上扫过,每个人的眼神都一模一样。他平静道:“城墙震坏了五处,补不上了。”

  片刻的沉默后,他又补了一句,“接下来只有放梁军进城,与他们巷战这一个办法。”

  他环视诸人,忽地高声喊道:“为国尽忠的时候到了,愿与我同死者,左袒!”说完,他扯开左面的衣服,将袖子塞进腰带里,看着众人。众人一言不发,看着他,也纷纷露出左臂。

  他们沉默着,火把发出噼啪的声响,外面梁军的声音从各处涌了进来,他们围在一起,却一齐沉默着——沉默是最强大的力量。

  刘豪转向耿禹,这个年轻人也脱去了左面的衣服,露出半个精瘦的胸膛,整整十个月了,他身上都隐隐现出了肋骨的轮廓。刘豪将手里的信递给他,“你拿着这封信突围,务必送往长安,日后交到王上的手上。”

  耿禹愣了一下,随即跪地道:“末将誓与襄阳、与将军共存亡!”

  刘豪要将信塞进他手里,他却仍不接,仍固执地跪着,两手攥成拳头。刘豪一马鞭抽在他身上,这一下毫不留情,直给他抽出一道血印,在暗红中又渗出一道浅红来,“这是国家大事!你就是人死了,也要把信给我送到!听到没有!”

  耿禹豪气顿生,接过信揣进怀里,嘶声高喊道:“是!末将一定拼死送到!”

  “好,上酒!”

  “将军,没有酒了。”

  “那就上水!”

  军士端着两个碗跑回来,里面各盛着白水,跑来时已经洒得都只剩下了一半。刘豪和耿禹对着干了一碗,将碗和头一齐狠狠扬了起来,豪饮了一大碗水,然后低下头,空碗对着空碗,默默对视片刻。刘豪道:“你见到王上,和他说明我们襄阳城的情况,和他说——”

  “我们襄阳城没有一个孬种!”

  众将也齐声和着,“我们襄阳城没有一个孬种!”

  耿禹一句话没说,猛地将碗砸在地上,抱拳以后便上了马,深深看了众人一眼,随即扬起马鞭,猛地落下。一百人跟着他,一眨眼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襄阳城中最后的激战开始了。雍军且战且退,在每一条街巷中埋伏,梁军打开了城门,从四面源源不断地涌入。火光在四面亮起,尸体填满街巷,血流出来,如同在这座襄阳城错综的血管中流动。

  刘豪和最后的十四个人被梁军围在正中,他将帅旗插进地里,一只手握住了旗杆。他看向旁人,没有说话,一只只手却渐次握了上去。十五只手高高低低地握住这杆旗,三十只眼睛在血污中透出明亮的水光。

  旗面在大风中呼啦啦地展开,又扑棱棱地落下去打在旗杆上,一个“雍”字在上面若隐若现。

  “等雍字旗再插到襄阳城头的时候,咱们再聚到旗底下,”刘豪笑道:“一块喝他娘的酒!”

  大家都笑起来,“天天喝酒!”

  孙二宝也笑着,他太幸运了,也太胆小了,他一面笑,一面浑身发着抖。梁军围了上来,他们手中的刀映着火光,这把刀一会儿即将砍下他的头,剁下他的两只手臂、两条腿,扎进他的胸口,划开他的肚子,让他的心脏跟着肠子一起像水一样地流出来,让他化成一滩血肉,一点点流进土里去。

  梁军走近了,他仍笑着,抖着,他太怕死了,怕得要死。其实死有什么可怕的呢?一刀砍下去,血喷出来,人倒下去,就什么都不怕了。

  一只只亮晃晃的刀尖终于逼了过来,逼到了他鼻尖上,他忽然不笑了,也不抖了,他的耳边响起了吴水的声音,他和自己说:“孙二狗,你敢不敢上?”

  他暴喝一声,忽然提着刀向着梁军冲过去,一个人冲进成百上千的刀尖里去,嘴里高声喊着:“儿子们,你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