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分, 莫渝随黎秉恪在王府门前翻身下马时,光是往朱红大门内扫了一眼,便敏锐地嗅到了一丝不寻常的冷峻气息,连门口的两只石狮子看起来都比平时愈加冷硬了三分。

  守门的护卫们俱静默地低着头装石像, 只有一个嗷嗷乱叫的汤平三两步冲下台阶来迎, 像夏夜池塘里的青蛙一样叽里哇啦地禀告道:“王爷王爷, 您、您待会儿进去可得小心点,二门上的柳婆子说王妃刚从都督府一回来就沉着一张脸, 左右无人敢上前问话, 现下搬了张大椅在内院坐等您回来有话要说呢!”

  黎秉恪闻言匆匆往他手里塞了一根马鞭,虽然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但也只挑了挑眉没接话,加快了脚步往里走。

  嘴替莫渝扯着汤平乱舞翻飞的袖子, 压低声音呵斥道:“你好好说话,天魔乱舞的像什么样子!今日怎么了, 王妃心绪不佳所为何事?”

  汤平毫不意外地又挨了一脚踹, 一下子噎住了, 木木道:“我也想知道呀。”

  “是在都督府与人闹不愉快了?”

  “这…没听说呀。”

  “王妃回府后召谁去问话儿了没有?”

  “那是内院的事, 这我哪里晓得。”

  “那你留守王府这半天知道个什么?就不该指望你!”莫渝气结,又扔了一根马鞭给一问三不知的义弟,一路小跑着把黎秉恪送到了内院门口, 转身深吸了一口气暗自祈祷, 他可不想明日重见主子久违的黑脸。

  黎秉恪轻手轻脚地推开半开半掩的格子门走入正屋,金红的霞光从门缝里斜划而过,将屋内正中的一把黑漆描金云蝠纹靠背大椅照得盈盈发亮, 那上头正坐着两眼圆瞪似铜铃的幼云, 她脚边的兽头衔环大炭盆不时蹦出几粒火星儿, 正如同她怒气蒸腾的内心。

  黎秉恪被瞪了好一会儿也不恼也不怕,反而细细地看了一回,只觉幼云气鼓鼓的样子像只奶凶的小猫,不仅一点都不凶神恶煞还怪可爱的,就是微皱的眉头不大衬她俏丽的小脸。

  虽然不大明白是哪里招惹了他的小王妃,黎秉恪也还是先笑着服软道:“怎么了,像是要扑上来咬我一口似的?喏,胳膊给你咬,别气了,同我说说。”说着真的捞起袖子把胳膊伸至幼云面前。

  幼云拉长着小脸,微微张口作势要咬,只是怒目视之却不说话。

  黎秉恪也不急,见幼云不接茬便提了些别的笑话儿来铺铺路:“今日本来能早点回来去都督府接你的,是十弟那个木愣子偏拽着我倾诉愁肠,这才回来晚了。下回我一定赶着出宫,套好马车去接你好不好?”

  “乱说什么呢,我又不是小孩子,没人来接便要生气!”幼云的八卦嗅觉很灵敏,来了点兴头,暂且撂下怒气,忍不住往圈套里钻,问道,“十殿下他发愁什么呢?”

  黎秉恪拉过一把圈椅紧挨着幼云坐下,倾身凑得极近,水光般粼粼亮动的丽目叫幼云几乎就快绷不住生气的架子了。

  他盯着幼云微红的脸庞看了一回儿,方才笑答道:“十弟愁的是他要守孝三年,怕霞儿的年纪等不了他了。果然成婚还是要趁早。”

  “那怎么办?我还想同霞儿做妯娌呢,隔三差五的聚在一块儿,背着你们说你们的坏话!”幼云微微侧身避开黎秉恪亮如星辰的眼神,说着说着就被被带跑偏了。

  黎秉恪坐了回去轻笑了一声,有心要逗笑幼云,便仰头盯着房梁,一本正经道:“此事不难,皇兄可有成人之美了,提议先假装极力反对这门婚事,叫十弟去殿前连日连夜的跪上几天,再佯装降罪打他一顿板子,搏得他的心上人心疼一番,说不准人家就愿意等他了。”

  “这是什么馊主意?亏你们一个九五至尊一个天潢贵胄,也想的出来!”幼云果然被逗得失笑出声,心知他们这不过是说着打趣的,想了一下又正色道,“都拖到这会儿了还不知道霞儿的意思呢,兴许人家压根就不想同我做妯娌。你们兄弟可别拿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去强压人家,做亲又不是做仇。”

  新皇你老实说,你是不是就是单纯想打你十弟一顿?还找这么离谱的理由。

  黎秉恪姿态慵懒地用胳膊撑在扶手上支着下巴,看着幼云怒气消散的小脸偷笑一下,应道:“嗯,霞儿年纪也不小了,再等三年确实有些迟,是得问问人家愿不愿意。”

  幼云浑然不觉话题岔开了八条街,斜飞了他一眼,拨着茶碗摇头道:“以霞儿的性子,若是认准了十殿下,就是十年八年也会等他的,若是压根就没有这个心思,圣上就算真把十殿下的腿给打断了,这番苦肉计也是白搭!他这瞎愁什么呢。”

  “他愁惦记许久的媳妇眼瞧着就要飞了呀。”黎秉恪估摸着幼云的怒火已被这番插科打诨搅散了五分,才顺着话头儿重又提起那茬,“我也在发愁到手的媳妇怕是要拍拍翅膀飞走了。今儿到底怎么了,便是叫我上公堂挨棍子也得说个由头罢?”

  “哼,谁敢让你上公堂受审呀,自己想!”幼云这才反应过来,赶紧把跑偏出十里外的话题拉回正轨,嘟着嘴别过头去。

  “猜不出来,总不会是你姐夫一家背后捅我刀罢?”黎秉恪很聪明,略略想了一下便隐隐猜到了大概,试探了一句后站起身来,走到幼云身后温柔地环住了她。

  幼云困在椅子里使不上力,扑腾了两下见挣不开黎秉恪的环抱,便索性仰头直视着他的眼睛一连三问:“你是不是要去做监军了?为什么瞒着我?要不是我今日去了趟都督府知晓了此事,你是打算出发的前一日才告诉我么?”

  黎秉恪嘴角含着浓烈的笑意,双臂搂得更紧,俯身过去凑在她耳边,柔声细语里夹杂着一丝坏笑:“哦,你向来是惊雷虽破柱,午寝不妨酣的人儿,这回竟这么紧张我?”

  “说正事,休想蒙混过关!”幼云暗恼他抓错重点,大着胆子拽了一下他的衣袖,却正好带动黎秉恪光洁清隽的侧脸贴了上来,凉凉的细腻触感让她的脸颊忽地烧红如霞。

  黎秉恪的一手美男计使得很熟练,脸贴着脸又蹭了两下,紧着哄道:“怕你担心,想缓缓再说来着。”

  幼云在他的夹缠下费力地坐直了身子,不再同他嬉闹厮磨,换上了一副无比认真的面孔,严肃道:“你不能怕我担心就不告诉我呀,我就这么靠不住么?一点点风吹雨打就要哭天抹泪了?”

  黎秉恪一瞬不瞬地看着幼云,黑睫掩映下的清眸微微泛着引人心软的弱光,顿住半晌后他的嗓音忽然变得哑哑的:“不仅是怕你担心,是我自己也还没想好接不接这趟差,这阵子我也发觉自己不像以前一样敢做敢为了。”

  幼云被他突如其来的深沉一下镇住了,心中剩下的五分怒气也不见了踪影,不知不觉中反过来安慰道:“嗯…大概人到了一定年纪就是会变得沉稳些罢,想得也会多些。”

  “不,不是因为到了什么年纪,而是是因为身边多了个你。”这两句话不似前面那般沉缓,黎秉恪说的笃定如铁。

  幼云心头一颤,像被针刺了一样猛地抖了一下肩,低下头忍住不去看他那真挚澄澈的美目,低声反驳道:“你别浑说了,就算现在是因为我,以后也会因为别人的,这由头可别盖在我身上。”

  “不,就你一个了。”黎秉恪依旧口气坚定。

  表忠诚的话儿人人爱听,幼云逼着自己硬起心肠,努力做出个贤惠妻子的模样,又道:“怎么,你被红棉那条蛇咬怕啦?外头哪个老爷不是三妻四……”

  “我打小习惯于独来独往的一个人,留给身边人的空位太小了,只能挤得下一个你了。”黎秉恪打断了她的违心之言,情话说得坦坦荡荡,“于我而言,信任一个枕边人很难,同历生死者就你一个,唯一的位子既被你占了,便容不下旁人了。”

  “这么说我还是讨了个先来后到的巧儿?”幼云也搞不清怎么忽然就谈到这儿了,硬是把偏航的走向掰正过来,“你吃准了说这样好听的话儿,我就会心软是不是?”

  “那你还生气么?”黎秉恪顺着这个机会袒露心扉后自觉轻松多了。

  幼云瞧着他这副眉间舒愉的松快神情,不由得想起自己也有许多想说很久了,顿了一下仔细地捋顺条理,莞尔一笑道:“是不生气了。但我有话要同你说,你别打断我,让我一气儿说完好不好?”

  黎秉恪微愣一下,含笑点了点头,静听着下文。

  幼云生平头一回如此直言心意,紧张得握着拳头怎么也松不开,酝酿了好半天才鼓起勇气问道:“你曾说喜欢我对你坦直些,那你呢?有事不第一个告诉我,是不想同我做最交心的夫妻么?我可是打算往后坦诚待你,全心信你的。”

  这是在压抑的古代环境中,幼云这个谨小慎微的现代人做过的最大胆、最冒进的决定了,她很怕听见令她失望的回答。

  幸好搂着她不肯松手的那人给了她一个最想听到的答案:“当然想,从成婚起我就在想了,但那时候总感觉还差点什么,如今才是水到渠成了。”

  “差的是共患难同生死的经历罢,现下咱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幼云松了一口气连笑了两声,话儿接得十分有默契,双手托着脸,止不住地摸着脸颊上两个圆酒窝,诚心道,“呐,既然你也是这么想的,那咱们做个约定罢。过往的一概不咎,只从今日起,对彼此凡事桩桩有交待,件件有回音,事情再糟糕也不隐瞒不欺骗,便是天塌下来也是两个人商量完了一起扛,好不好?不然像这回一样,今日瞒一点,明日瞒一点,总有一天会生分了的。”

  幼云的心在胸口怦怦乱跳,她说到最后甚至抿着嘴暗自忐忑这是不是太过直言了一点儿,他不答应怎么办?

  “好。”黎秉恪却想也没想,温柔一笑,一锤定音,“从今往后,我与你互信不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