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商言信时,谁人都知道白妖首与如卿先生有个儿子,但说来好笑,对于商言信这个名字却很少有人知道。众人知晓的只是商小妖首这个头衔,在白妖首退位后,商小妖首会自然而然地顶替而上,

  可自从更名商壹后,不知具体发生了些什么,“商先生”的名号开始随之被众人传颂。

  兴许是白妖首已经去了黄泉路,如卿先生此时又是个瞎子,除了还有一场天灾需要应对的妖界君主,偌大个妖界好像突然就没了可以倚仗的人。

  因此猛然间多了个商先生出来,此人还甚是神秘,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是个修为很是高深莫测的大妖。

  他满头银发,茶色瞳孔,绯色小痣,种种特征只要被一个人见到,就能将这些特有的标志与白妖首跟如卿先生对上号,那此人是他们二人共同的亲生儿子也就不难猜测。

  商小妖首就这样变成了商先生,名号一天比一天响,全名叫做商壹,猛然间天地中好像都不再有商言信这个名字了。

  第二次天灾来临之前,商见卿知晓时间和死期,他先来到商言信……商壹的别院来寻人。路上步伐沉稳,还没有一个脚印是偏离路线的,若不是他眼眸之上被蒙着一条洁白的缎带,眼眶的位置还有明显的殷红血迹,别人定还以为他能视物。

  实则那双琉璃般的眼睛,已经瞎得不能再瞎了。

  商见卿走得很慢,每一步路都像是在描摹,这一步方落在地上,下一步的稳当便已经被计算好了。

  商壹就站在院子里,看着商见卿缓慢却平稳地进到别院,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院子中央不知在哪天被摆了一张圆桌,圆桌边有几个石凳,好像是专门设在这里要迎接什么人。

  商见卿脚尖碰到石凳,身形瞬间停下,片刻后,他伸手轻碰了下身前的东西,缓缓坐下了。

  而后,他轻声道:“小雪,帮我斟杯茶吧。”

  语气轻缓的犹如一个慈父,在诱导小朋友下一步该做什么似的。

  不多时,面前就响起了一道茶水倒入茶盏的声音。商见卿摸到被人推到手边的杯璧,张手轻轻握住,没喝。

  眼睛上的缎带应该是被人随手系住的,脑后的结打得弯弯扭扭,一点也不美观。而且缎带的尾巴一端方好,一端太长,参差不齐。太长的那段跟着空气中的风纠缠了一会儿,最后不听话地跑到了商见卿胸前,刮了下他苍白的脸颊、瘦削的下巴,最后落在他单薄的肩头。

  “我们聊聊,”他说:“好吗?”

  商壹便坐下了。

  商见卿又道:“言信是不是没回来。”

  看着商壹坐下,被伸手拽住只好也要跟着一起坐下的唐珂听闻这句话,猛然抬头愣住。

  他微弯着身子,心里震惊奇怪,一时间拿不准此时到底是该坐还是不该坐。

  商壹也有些怔愣,但他手上动作没停,强硬地将唐珂拽得坐了下来。

  在过去的故事走向里,商见卿有过来找商壹这个场面,但实则不是现在,而是白妖首死后,商见卿在墓前将不甘与埋怨都发泄在了商言信身上后,就已经找了。

  在白妖首墓前发生了一些令人心生芥蒂的小插曲,商壹突然现身开口质问,过后却连一句真相都不敢听就落荒而逃。

  而商言信已经在“有询问无应答”中想明白了什么,所以他大发慈悲,也与未来的自己产生共情,替商壹落了一滴泪,之后便再也没回来过,好像是另住起了一处“深山老林”。

  “我知你心中有怨,也知你不会轻易回来看上一眼,”商见卿指腹不受控地摩擦着杯壁,兴许是茶太热,不一会儿他的指腹就变得通红,察觉到了疼他才手指一痉挛,猛地松开杯壁。商见卿微握了下手,从喉间深处发出一声苦笑:“却也还是没想到这场不愿、会持续七万年之久。”

  他说:“你七万年都不愿意回来瞧一瞧……看来是真的怨恨到了骨子里。”

  商壹不说话,安静地看着商见卿。

  因为事情到这里,他也看不明白了。心中思绪万千,最后只能问出一句:“如卿先生知晓我不是……商言信?”

  无论商言信还是商壹,都是同一个人,更何况现在的商言信也已经成了‘商壹’,但这话在在场的几人耳朵里没有任何奇怪的意思。

  商见卿知道此时的商壹是从以后过来的。

  “我改过两次天命,第一次阿抚死了,第二次我死了。”商见卿下巴微抬,让自己的眼睛部位对着商壹,语出惊人:“这些你都知晓。可其实我还改了第三次命,便是现在。”

  不待人反应回话,他突然低笑一声,自顾自道:“严苛点来讲,可能也不算改命吧……我只是将自己的一截神识留在了这时候,希望能等到你回来……”

  等到你回来干什么就没再说了,商见卿闭上嘴巴,似是说不下去了。

  “是想弥补吗?”

  他语气温和柔软,像是怕稍微大声一点就惊吓了面前的人。商见卿全身上下都已经浮上了一层病态,哪怕这场无字天书让唐珂看得心里有火,此时却还是凶不起来。

  闻此语气,商见卿从来时就一直紧绷的肩膀果然跟着放松了一瞬。

  他点头:“……算是吧。”

  唐珂垂下眼眸,上手把玩商壹的指节,一根接一根,最后十指相扣。

  “可是已经没用了呀。”他小声嘟囔,声音里还带上了明目张胆地偏爱和心疼。

  商壹自出生起,就没有感受过一天的父母之爱,因为操蛋的身份,连一个朋友都不敢无拘无束地交,一旦与商壹扯上关系,那对方一定会死。

  别人或怕或惧,商壹本身或恐或慌,都导致了商壹再也不敢跟人亲近一分,只敢离活物远远的。

  落得一生孤寂。

  名字里天生就带着言信,无论他如何反抗,死而后生的职责他一定要时时刻刻记在心里,不准忘却。

  身为未来的大妖首领,他别无选择。

  担了一身沉重。

  商见卿预知未来,为了做这个拯救妖界的正义者,不惜想把商壹推上死路──尽管明知商壹死了,冰火狐一族湮灭的事实还是不可更改。

  得到了拒绝后,白抚抗起重责,将自己的身心全都交给了那场衷心护主中,商见卿却也将如数罪责都传达给了商壹。

  生捱万年余孽。致使商壹此人从此以后没有一天好活。所以此时再说这些,可不就是为时已晚,只余可笑么?

  商见卿没话了,细听之下,甚至连呼吸都被屏住了。周边只有轻风向几人的方向吹来,把清醒也跟着一并拂面。

  半晌,商壹开口道:“已是过去,不必如此。”

  眼眸上方的缎带再次和风纠缠追逐在了一处,掠过脸颊时有些痒,商见卿抬手轻抓住,力度用得却非常重,指节都跟着泛起了白。

  “是我与阿抚……”他声调微颤,说:“没有做好为人父母的事。事到如今……我连一句为我们开脱的话都说不出口。”

  哪怕他留下自己的神识在此地等了七万年。这些话就算不说商壹也能理清来龙去脉,可说了又能怎么样,徒劳无功罢了。

  商壹抿唇,缓了片刻,他径直从凳子上站起来,以示尊重似的。

  “如卿先生,”他平缓开口说道:“话不言满并没有什么坏处,你去……寻白妖首吧,”话音轻顿,商壹眼眸半垂,他抬手双手微叠,恭敬地弯下了自己的腰:“就此别过,无需记挂。”

  商见卿嘴唇轻动,雪白的缎带之上的血迹好像更多了些,应该是“天谴”更重了,上的这点疼几乎就要难以忍受,商见卿喉间发出了一声闷哼,最后实在没忍住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双眼,可又不敢真的碰到。

  因此苍白的手指虚虚地挡在眼眸前方,由于肩膀一直在轻微地发着抖,一头墨发都随着力道如数倾散在了肩头,衬托得那张脸越发的无血色。

  不知道过了多久,周边的天色好像都快暗下来了,商见卿才站起来转身往外走。

  就在他的身影即将就要彻底走出别院时,商壹忽而又出声轻唤:“如卿先生。”

  商见卿全身一僵,几乎是条件反射般立马就停下了。他半侧过身,没言语,表情上却带着一丝迷惘与期待。

  他不知道商壹此时喊住他是为了什么,但他想让此时的商壹再跟他多说一些什么。

  “商言信无法原谅。”商壹如是说,语气毫无起伏,似在诉说一责通告。

  话落,商见卿身体又是明显一僵,他嘴巴颤抖:“我……”

  “商壹原谅了。”对面嘴巴里的“知晓”二字还未开口,商壹就已经将话音截住,说完了剩下的话。

  这次,他的声音轻缓且安抚人心,犹如真的释然了一般。

  无论他是真的放下还是假装放下,商见卿都想看到。

  天色彻底暗下来了,毛月亮已经出现在了头顶散发着一点微黄的光,地面上不知从哪里被吹来了几片花瓣,火红火红的,风一卷,它们便随之起舞,甚至有两瓣落到了商壹与唐珂身上。

  唐珂伸手摘了飘到商壹肩膀上的蔷薇花瓣,动作很轻,怕力度大一点就会把人碰疼了似的。

  “先生,”商见卿走了,唐珂轻声问:“真的原谅了吗?”

  闻言,旁边久久没有言语,半晌商壹才道:“你呢。”他抬眸,在微暗的夜色里用茶色眼眸盯着唐珂,寻求安全依托般确认问:“奶糖,如果是你呢?”

  如果是你,会不会原谅呢?

  唐珂认真地想了想,身为一个外人,他唯一的感官就是──还是会有怨恨,也不会原谅。可再怎么说他都不是当事者,就算是设身处地的换位思考,唐珂也不会真的成为商壹,而白抚和商见卿终究是他父母,所以……

  “我不知道。”唐珂说。可他的眼睛在回答完这句话后先红了个通透,犹如见到的这些场景里,他明明很疼,却始终找不到一个可以哭的场合,如今即将尘埃落定,他就再忍不住了:“我不知道,先生。”唐珂微仰着脑袋,小鹿眼虽红着,却一眨不眨地盯着商壹,他伸手碰商壹的脸颊,摸他的肩膀,最后抚上他心口,哽咽出声:“你疼不疼啊?商壹……你为什么不哭?我好难受,我想哭……我太难过了。”

  商壹是个“会耍心眼的”,小时候白妖首如何杀掉他的幼时玩伴,把他变成个“性冷淡”,他都以有些血腥为由,不让唐珂去看。

  因此唐珂能看到的这些,是商壹认为他可以看。

  那那些还没看到的呢?

  唐珂今年一百岁,从小记事起脑子里就有商壹这个名讳了,在他太爷爷的故事里,商先生无所不能;在他爸爸的故事里,商先生德高望重。

  可没有一个人告诉他,商壹其实是从荆棘丛里、鲜血淋漓里走过来,才走到像传言里那般厉害的。

  众生皆把商壹当做妖神,却不知这位妖神曾受过多少苦难。

  商壹抓住唐珂放在自己心口的手,脸上神情没任何变化,口里却铿锵有力地说:“疼。”

  犹如咬字重了,就听不到他声音里颤抖的声线。

  刹那间,仅此一字的坦白让唐珂的眼泪开了闸,顿时开始汹涌地往下掉,一颗接着一颗,像不要钱的珍珠。

  “那我……”泪水顺着下巴继续往下滑,顺着微仰的脖颈落入衣襟里,唐珂哭得痛快:“替先生哭一场。”

  这副场面又诡异又有趣,连带着方才的疼与苦都一一驱散了不少,商壹眼神柔和,瞳孔里被映满了满脸泪痕的唐珂,心下柔软的同时,只觉得对方可爱,商壹终于没忍住轻笑了一声。

  他捧住唐珂的脸,不容置喙地吻了上去。

  在泪水的咸涩与嘴唇的微甜中,商壹轻言细语:“幸而,我有你。”

  ‘商壹’四万岁时,妖界终于迎来第二场不可躲避的天灾。

  商见卿随着他更改过的天命死在了那场征战中。妖界君主少了白妖首这把刀,又痛失如卿先生这位多年的左膀右臂,“灭族天意”难违,冰火狐一族彻底走到了绝路。

  商见卿第二次改命──依旧成功了。

  虽然未曾救下整个冰火狐一族,但他保住了冰火狐刚出生不久的一只小东西,他的身份昭示着他便是下一任妖君。

  冰火狐终究还是没被灭族。

  如卿先生死去的那天,‘商壹’正在另一处别院里收拾自己的东西,他很久没再去“游山玩水”了,虽然商先生的名号仍旧一天比一天出名。

  最近是难得的好天气,天空窗明几净,清朗的让人心身都不自觉地放松了。

  ‘商壹’无所事事,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闲心养了几株花花草草,长得还算茂盛──野草同样生得张狂。就这样了花都还没死,也是和这所院子有缘。

  兴许是太闲了,花卉里的草随风摇摆的太放肆,‘商壹’静立在旁边,竟从中生生看出了一种挑衅。当下,立马决定不再犯懒,从犄角旮旯里寻到两把小铲子就要亲自动手。

  刚开始除草除得还算欢快,草顿时少了一大半,一时间‘商壹’觉得是自己天赋异禀,小铲子当即被用的飞起,下一刻却只听一声细微地“咔嚓”,两株花卉被拦腰斩断,和方才的青草一起颤颤巍巍地倒下躺在了地上。

  成为了两具美丽的尸体。

  ‘商壹’停住了动作,无甚感情地盯着自己的杰作,久久没再有反应。

  片刻后,他觉得没意思,不耐烦地“啧”

  就是在这时,一股极猛的妖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席向了别院!剩下的几株花卉瞬间被这股风吹得连根拔起,还断成了好几截儿,‘商壹’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平日里“悉心照料”的小玩意儿丧命,一时间连情绪都没能找到一种发泄出来。

  可这股风就像被赋予了人性似的,速度力度那么猛烈,却没有一丝吹到‘商壹’身上,他的银发、衣角没有一点被波及。

  意识到此,像突然感应到了什么,‘商壹’脸色一僵,把刚才想要发的情绪如数压了回去。

  “原来,”他道:“是如卿先生已经与白妖首见面了啊。”

  语调无悲无喜,可说到最后时的声音却还是低了下来,甚至都教人听不见。

  伴随着他这道话音,别院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长出了一地蔷薇,红如翡翠,瞩目非常。

  有着层层花瓣的蔷薇花将那股妖风如数挡住,院子里瞬间安静了下来,犹如方才的动静只是一场错觉。它们把商壹围在正中间,将他的身形衬托得挺拔、笔直、不屈。

  别院中央的圆桌上是何时出现的书‘商壹’没在意,等到在意的时候,刚映进余光里的书便已经自行飞到了‘商壹’这边。

  后者却惊恐,猛地后退了一步,想要躲开这“天上馅饼”,但书却锲而不舍,一定要将自己送到‘商壹’手上才罢休。

  直到他色厉内荏怒喝:“走开!”

  无字天书才停下,不尴不尬地悬在半空中,不敢再前进。

  而后,一阵轻巧“哗啦”声响起,无字天书翻开露出了第一页。

  在打开的那瞬,“言信”二字首先被‘商壹’尽收眼底,他冷着脸又退了一大步。

  可紧接着,那页白纸上出现了一副画──雪白孤狼安静地躺在一地蔷薇花里,清浅地睡着,安稳非常。

  画的右下角还写着一行小字──不孤嗅蔷薇,清和抚雪狼。

  这是白妖首与如卿先生。

  ‘商壹’僵硬地立在原地,心里电光流转,只觉出了一阵难言的悲哀,他想:哪怕是死,二位至亲都不愿意放过他,想让他撑起“言信”的职责。

  后来,商先生手里有一本无字天书的消息也传了出去,那时候这个名号才是真的声名大噪,经久不息。

  因为手上有这么一个恼人的玩意儿,‘商壹’只好“东躲西藏”不让别人找到,但如若找到了他也当这是缘分,从不拒绝他们要进无字天书的要求。

  冰火狐一族有了这一劫后,刚出生没多久仅剩下一只的小冰火狐不知道去哪儿了,好像在外面流浪了很长时间。

  期间应当是受了伤痛,幻化人形很是艰难。

  直到他一万多岁仍旧还是只小狐狸模样时,被天上的长谈寻到,带回了九重天仔细养着了,过得还算不错。

  ‘商壹’八万岁时,妖界实在是一团乱,各方大妖已经寻找了‘商壹’好多年,每一次却都扑空,众人便一商量使出了下三滥的招数,对‘商壹’进行了围堵。

  身为白妖首与如卿先生的儿子,他不该是这样的缩头乌龟!

  这身血脉和这层身份永远都是‘商壹’的枷锁,他终于出山答应了──做暂代妖君。

  期间他去九重天寻过未来小妖君,见到了,人不回来,那时他也不知道冰火狐灭族的原因到底是什么,加上长谈看起来对他确实还不错,他便也没强求小狐狸非要回妖界。

  三万年的高位,磨平了独属于‘商壹’的所有棱角,他的逆鳞被一收再收,还是撑起了一片天。

  没有人问他愿不愿意,喜不喜欢。

  别人只会朝拜他,顺便在他强硬地要求下,不准喊他妖君,因此唤他一声:“商先生。”这身命格,他没辜负,这身血脉──他也还清了。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支持,给大家鞠躬啦~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