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在死亡的边缘徘徊的久了,就会看清楚一些以往看不清楚的东西,这可能是死亡在最后赐予人的一种礼物,让濒死之人获得一种超脱的心境,灵魂终于可以从饱经苦难的肉体中离开,无论去向何方,都是一种解脱。

  齐父在这半年里已经进过许多次抢救室,禹涵眼睁睁地看着他一天天衰颓下去,身上的管子越来越多,自主行动能力越来越少,除了绝症带来的无尽痛苦,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证明他还活着了。这次抢救之后,他终于对齐凛说,下次不要再救了。

  “不救了,我太累了。”

  齐凛只问了一句:“您想好了?”

  “想好了。”

  因为权柄是直接从齐凛的爷爷那里转移到了齐凛手上,齐父那里财产并不多,也早就立好了遗嘱,但是这位老人活了几十年,在生命的末尾,依旧有许多的事情要和自己唯一的儿子交代。那天在医院病房里,禹涵本想回避,却被齐父叫住了:“你也听听。”

  齐父说一句话要喘息很久,两个人并排坐在床前,默默地听着。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和你妈对不起你……”

  从齐凛小的时候,父母在他生活中的参与感就并不高。徐梅还好,有时会陪陪他,给他做点小点心吃,也会在天气好的时候带他出去,但是齐父一直都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小齐凛和父亲一起的时光屈指可数,这对父母与他在一起的时间甚至还不如洛禹涵多。

  后来在齐凛十九岁那年,齐凛爷爷病故,原本应该由他的独子继承的家业,却因为齐父觉得商场黑暗,人心险恶,自己不适应,而匆匆推给了刚刚成年的齐凛。

  齐凛当时才读到大三,虽然被爷爷带着做过些事情,但也尚且稚嫩,一下子如同羊入虎口,险些被一群环伺着的虎狼吞吃入腹,还是当年齐爷爷的至交好友护着才磕磕绊绊地走了下来,而那时候本应该留在齐凛身边给他提供支撑的父母,却以潜心进修为名飞赴国外,直至两年前齐凛好不容易勉强将局面稳定下来才回国。

  齐凛沉默着,他确实不觉得自己的父母做得很称职,在外人眼里他家夫妻恩爱,父慈子孝,简直羡煞旁人,但他自己最清楚,他父母是恩爱的,但他是多余的。

  齐父道:“我承认,我不是一个好爸爸。但有些事,我们也是有苦衷的。你妈妈他病了二十多年,你不知道吧?”

  齐凛略微抬眉,徐梅的病?是指她精神方面真的出现问题了吗,他以为这是最近才出现的,怎么会已经二十多年?

  “你们圈子里,数的出名来的你应该都知道,没听说过徐家吧……”

  在徐梅年轻的时候,徐家也是可以和齐家媲美的大家族,齐父和徐梅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会水到渠成的在一起,但是谁也没想到,徐梅的父亲投资失败,徐家破产,徐梅的父母双双跳楼自杀,如此一来,一桩良配便被打散,齐凛爷爷不同意徐梅嫁进家门,也就是那时,徐梅的精神出现了问题。

  她患上了精神分裂症。

  后来齐父顶着家里人的反对,执意把他娶为了自己的妻子。

  之所以在长达二十年的时间里没有丝毫的异常,是因为齐父的存在安抚了她,对徐梅来说,这个世界上只有齐父一个人是值得依靠的,而在最近齐父身体出现问题后,她的病情也迅速恶化了起来。

  “你妈妈她有时候很奇怪,她会幻听,思维也不太正常,有些东西是她妄想出来的……”

  齐父歇了一会儿,看向齐凛:“比如那个孩子,是她催你生的吧。”

  他摇摇头:“齐凛,你要体谅她,你妈妈病了……”

  齐凛显然也并不知道这一段过往,但他的面色依旧很平静,事实上,在他的心里,父母已经不在占有多么重要的地位了,他们爱或者不爱、关心或者不关心自己,都不重要了。

  禹涵轻轻捏了捏他的手。

  齐父最后道:“我一直想多坚持一段时间,但是我不行了,我太累了。等我死了,你就把她送到疗养院去。”

  齐凛直接点头:“好。”

  齐父略微有点失望,他似乎希望齐凛能给出一个更好的答案,但是最终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齐凛:“还有别的事吗?”

  齐父看了看并排坐在自己对面的两个人,齐凛眉目冷峻,面色冷漠,身形也高大的多,禹涵坐在他旁边被衬托得更显清瘦,但是两人紧紧交握在一起的手,却是禹涵的包在了齐凛手上,不时轻轻拍一拍捏一捏地安抚。

  真好啊,齐父不由得想起了年轻时的自己和徐梅。

  他说:“你们两个,好好的。”

  齐凛一点头,已经被父母的行为麻木了的心里依旧感受到了一丝痛意,在生命的最后,齐父依旧是先安顿好徐梅,最后的最后,才想起来叮嘱他这么一句。如果不爱他,又何必生下孩子来呢?

  从医院里出来返回家里,齐凛进门之后跑到婴儿房,把趴在小床上的齐焕一把抱起来,狠狠嘬了一口小家伙胖胖的脸蛋:“宝贝儿,爸爸好爱你!”

  齐焕:“……”

  禹涵鞋都没有脱,一阵风冲进了房间,暴怒道:“去给我洗手!洗手!洗手!从医院回来都不洗手就抱他!”

  齐焕一看到禹涵,立马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朝着他的方向抓了几下:“啊!”

  禹涵立刻换了一副面孔,柔声对齐焕道:“虫虫乖,爸爸刚从外面回来,洗干净手再和你玩哦。”

  齐凛:“……”

  他根本就不该担心齐焕会延续自己的命运的好吧?

  他应该担心的是自己,继被亲妈无视之后又被亲老婆无视,他是有多不讨喜?

  齐凛掬了一把辛酸泪。

  一周之后,齐父又一次病重,这回齐凛和医生按照他之前的嘱托,放弃了再一次的抢救。齐凛本以为这并不是一个很难的决定,毕竟他没有多少父爱,毕竟齐父已经病了那么久活得那么痛苦,但是最终签字的时候,那笔依旧是有千钧重,一个人的生命说放弃就放弃,没有那么简单。

  齐凛站在手术室的门口,笔尖悬停在纸面上方,他签署过无数次自己的名字,从来没有哪次这样的犹豫。

  禹涵站在他身边,静静等待了许久,直到他认为这个时间已经足够长之后,才推开了齐凛拿着笔的右手,然后上前抱了他一下,揉了揉他的后颈。

  齐凛一下子死死抱住了他,头埋在禹涵的肩颈处,深深吸了几口气。

  然后放开他,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就这样吧,让他解脱吧。

  疾病,痛苦,苟延残喘的艰辛,和对世间种种的不舍,都放下吧。

  一个小时后,齐父在昏睡中离开了人世间。

  齐凛在这时反而没有了更多的悲伤,他必须要马上打起精神来应付接下来的种种事宜,齐父要销户,准备葬礼,发出讣告,应对众多的亲朋好友和只是来攀交情做面子的宾客……最重要的是,他还要好好想想怎么对待徐梅。

  他本以为徐梅会发疯,会歇斯底里,甚至已经准备好了让护士给她打一针镇定剂,但是最后却没有用上。

  徐梅没有来医院,也拒绝了见她深爱的丈夫的最后一面,一直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等到齐凛处理完医院的事情回到家的时候,直接让人拿来备用钥匙,正准备开门的时候,她却突然走了出来。

  妆容精致,衣衫得体。

  她责怪地看了齐凛一眼:“这么多人围在这里干什么?“

  说着便往楼下走,齐凛赶紧把她叫住:“你去哪?“

  徐梅:“我和你爸爸去茶谷吃饭。“

  齐凛后背冒出了冷汗。

  他自己跟着徐梅到了茶谷餐厅,亲眼看着自己的母亲和他看不见的父亲一起吃了一顿晚餐,席上言笑晏晏,欢声不断。周边的客人几乎全都在吃到一半的时候起身逃离——这一幕,实在是让人汗毛倒竖。

  齐凛可以肯定,徐梅的病情又恶化了,她幻想出了一个爱人,以此来抵御齐父死去所带来的悲伤。

  等到徐梅回家睡下,他才返回自己家里,禹涵正担心地等待着,一见他回来便迎上来:“阿姨怎么样?“

  听他一五一十地说完后,禹涵也有些怔愣:“那怎么办,这个情况要物理治疗才能控制吧,等葬礼之后要把她送去……精神病院吗?“

  齐凛沉吟片刻,道:“不了。就去疗养院吧。病……不用治了。“

  就让她和她想象中的爱人一起度过后半生吧,治好了病,恐怕会让她生不如死。

  禹涵点点头,齐凛突然把他拥入怀里。

  “我一定要死在你后面。“

  禹涵伸手拍拍他的背:“别瞎说了。“

  齐凛固执道:“我一定死在你后面!“

  禹涵无奈地笑了笑,哄道:“好好好,都听你的。“

  齐凛:“我看着你把一辈子都好好过完了,我才能放心。“

  安顿好了你的生前身后事,我再去和你一起。

  生同衾,死同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