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上大路,在雨幕笼罩下的公路上平稳行驶,雨刷一遍一遍刮过刷去前挡风玻璃上朦胧的水雾,眼前的视野清晰复又模糊。

  齐凛没有开音乐,车内寂静一片,淡淡的车载香水弥散在车内,是让人心神宁静的清雅冷香,禹涵却难以抑制内心烦乱,他坐在车上看着雨幕笼罩下飞速倒退的街景,恍然间竟然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似乎旁边倏然而过的并非行道树和楼宇,而是他荒唐可笑的人生。

  他出神的时间太久,直至眼睛一眨,一滴泪滑落在面颊上才回过神来,慌忙抹去了泪水,在心里嘲笑自己都活了快三十年的大男人居然为了这么点事儿哭。

  “怎么了。”齐凛眼睛依旧看着前面,却问了一声。

  “没事。”禹涵声音有点哽咽,连忙咳了咳,佯装是嗓子不舒服,又忍不住偷偷转头看齐凛——他们整整十四年没见了,当年洛胜达在齐家做管家,禹涵自小在齐家长大,三岁的时候齐凛出生,他还模模糊糊地记得那时候齐凛惊天动地的哭号,后来齐凛也大了,粉雕玉琢的一个小男孩,谁见了谁喜欢,偏偏还是总是沉着小脸,人们都特别喜欢逗他。禹涵也喜欢,他觉得齐凛又好看,又可爱,总是以大哥哥的身份自居,围着小齐凛打转儿,齐凛嘴上不说,其实也黏他,去哪儿都要跟着禹涵,禹涵去上学了还要发脾气,吵着闹着也要去学校,甚至有一次禹涵上课上到一半,突然班主任老师把他给叫了出去,因为保姆被齐凛闹得没了办法,只能带他来学校看禹涵一眼……

  禹涵对他最后的记忆还停留在自己十五岁那年随父亲离开齐家的时候,那时的齐凛已经十二岁,身形尚未长开,还是个孩子的模样,一张小脸白白净净,总是一副严肃板正的小模样,穿着私立小学剪裁得体的制服,好看得要命,他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收拾东西,然后回到了他的房间,“砰”一声关上了门,不管家里人怎么叫都不肯出来了。

  那个胖嘟嘟的一张手四个小肉窝的齐凛,那个在灯下抿着嘴唇一笔一划学写字的齐凛,居然这么大了,叫人怎么能不感慨?

  医院和殡仪馆的距离本就不远,禹涵胡思乱想着时间便过得飞快,齐凛将车停在医院的院子里,下车撑开伞,扶了禹涵一把,禹涵握着他的手臂用力一起,突然间小腹一阵剧痛,整个人就往下跪倒,齐凛下意识地伸手扶住,然而这样一来,禹涵只觉得整个人像是被撕成了两半,将将愈合的伤口多半是裂开了,疼得他眼前发黑,双手死死扣住齐凛的手臂,难以忍受地发出一声痛吟。

  “怎么了?”齐凛皱眉,禹涵疼得说不出话,但看他样子也多半能够猜出来。外面还下着雨,齐凛见他实在走不了,便直接将禹涵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医院。

  禹涵疼得模模糊糊,却还有精力想着,自己小时候抱了齐凛那么多次,如今居然也有机会被齐凛抱一抱了……齐凛胸膛宽阔,抱得很稳,步伐急促但不乱,可惜他没有享受多久,一进医院的大厅便有护士推来了轮椅,将他安置好。

  护士推着他进入电梯,回到顶层病房。

  病房里已经有不少人在了。禹涵是偷跑出去的,他做完手术才刚刚十天,伤口根本没有愈合到可以下地乱跑的程度,护工买完早饭回来发现他不见了立刻就慌了神,急忙放下了东西便到处去找——雇主的事情她不清楚,至少从病房的级别和住院的开销看起来,这是个金贵人物,怠慢不得,她询问了值班台护士没得到消息后便立刻便通知了雇佣自己的徐梅,徐梅听闻此事放下手头的事情便驱车赶来,脸色很是难看,急匆匆地调取了楼道监控来看,刚查到禹涵上的出租车车牌号,齐凛便带着禹涵回来了。

  徐梅本以为禹涵是因为知道了那天晚上自己不同意手术签字的事害怕所以从医院逃跑,若是这样,禹涵出逃之后不是没有可能把孩子打掉,如果是这样她这么久的努力便付之东流,这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后果,她甚至在盘算着等禹涵抓回来就直接接回家里让人二十四小时看着,直到孩子生下来为止,因此脸色阴沉沉得极为吓人,病房里的其他人都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生怕这位贵夫人降罪下来,这里的人一个都跑不了。

  就在此时房门一开,齐凛出现了。

  徐梅一回头瞧见是他大感意外,齐凛一直对娶妻生子没什么想法,还是去年他父亲查出来绝症,在徐梅百般哀求之下才要了这个孩子,因此也一直毫不关心,从来没有探望过,但是禹涵病重入院,险些死去的事情还是有人知会了他,母子二人在此也产生了极大的分歧。

  当时徐梅也很激动:“我为什么不同意不要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是我求了你多久才求来的?你如果好好地结婚生子我会这么做吗?齐凛你能不能不要这么自私,你爸爸他没有多久好活了,这是他唯一的心愿了!“

  齐凛:“我爸的心愿是心愿,别人的命就不是命了吗?”

  徐梅怒道:“我给了他钱!没这笔钱他爸爸就要被追债的人断手断脚!协议上写的够清楚了,所有的决定权都在我手里,一切后果!一切后果都由他承担!”

  “钱,”齐凛冷哼一声,“除了钱你还看见什么。”

  “怎么,从小锦衣玉食的养着你,倒是养出了大少爷你不食人间烟火的清高范来了?不管怎么说,我赌赢了,大人孩子都没事,禹涵他大难不死,我短不了他的好处!”

  齐凛忍无可忍:“好处就不必了!在你手里谁知道能不能活到拿好处的那一天。我是孩子的父亲,禹涵以后我来管。”

  徐梅自然是不同意的,但齐凛的手腕非她能比,雷厉风行地做好了公证和交接,直接将她的代理权全数移交到了自己手里。

  此时徐梅看见齐凛,语气也不甚好:“想起你还有个孩子了吗?可惜了,人让你管了没几天就跑了。你不是能耐吗,你去把人找回来啊!”

  齐凛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侧身让了开,一个小护士推着轮椅进来了,轮椅上坐着的不是禹涵是谁?

  禹涵的刀口没有愈合,原本应该卧床的,这一路舟车劳顿怕是刀口已经裂开,此时他腹部剧痛难忍,脸色苍白,手紧紧抓着轮椅的扶手,模样十分虚弱。病房里的人也顾不上别的,先将他七手八脚地挪到了病床上,医生一检查果然伤口开裂,急忙将他推到手术室里重新缝合。

  手术室外,徐梅怒气冲冲:“他干什么去了,折腾成这副样子!身体还没有养好就到处乱跑,我看就应该给他关起来!”

  齐凛也没有想到只是走几步站一会儿伤口就能裂开,想起来回来在医院门口过减速带的时候禹涵似乎确实是闷哼了一声,倒是有些歉意,毕竟齐凛是以为禹涵因为来找他才从医院偷跑出来,看样子是因此受了不少罪,只不过歉意是歉意,对于母亲的言论他依旧不能苟同,不想在手术室外面吵架,他只是皱了皱眉,没有说话。

  等了一会儿缝合结束,禹涵又被送回病房,徐梅还是不依不饶地问禹涵究竟是去了哪里,禹涵疼得浑身发软,连话都说不出,只得求救地看向齐凛,齐凛原本在一边用手机回复邮件,似有所感地转过头,就看见躺在病床上的禹涵一双眼睛湿漉漉的,哀求地看向自己,莫名地心里一动。

  “是我接他去签个字。”

  虽然不清楚禹涵是怎么知道去殡仪馆找自己的,但是齐凛还是决定替他瞒一下,若是让徐梅知道了禹涵偷跑出来找自己又是一顿刨根问底追究吵闹,毕竟是他亲妈,和她每天吵吵嚷嚷的让人心里不舒服。

  “你接他,不知道和我说一声?”

  “就签个字而已。”

  “签个字,就把伤口弄裂了!”

  齐凛烦躁地揉了揉额角,他父母恩爱甚笃是好事,但是自从他爸爸查出来肝癌,徐梅的情绪就极其不稳定,思维也很混乱,一时温柔的像他小时候一样,一时又无理取闹得像个泼妇,齐凛替她预约了几次心理疏导都被挡了,还险些吵起来。之前就因为他爸随口的一句感慨疯了一样地逼年仅26的他生孩子,如今又是这副偏执得几乎有些不正常的样子,他是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这样的母亲。

  “您有话等等再说吧,让他先休息。”

  徐梅登时闭了嘴,对禹涵道:“你养好身体!”

  徐梅出去跟一声说了几句话就走了,齐凛手头事务繁多,也没有久留,和徐梅前后脚离开,他走的时候禹涵还是醒着的,还叫了他几声想问问他以后能不能来看自己,无奈他身体虚弱,声音也飘忽,齐凛急着走,就没听见。

  眼见着高大的身影消失在病房门口,禹涵失落地收回视线。病房里安静下来,禹涵又疼又累,心绪繁杂,翻腾了好一会儿才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