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年说这话,真没有什么下马威的意思。
他也不甚关心两个杨家的小朋友,瞧着两人刷白的脸色感到奇怪也不多问,招呼杨凉坐下:“小叔叔来得正好。”他扭头冲着熊北北叫了一声,“北北,让你放的东西放哪儿了?”
熊北北正守在烤全羊下面,听到竺年叫他,头也不回:“在后勤那边车上吧。你好几车东西呢,要的哪车?”
“装大鱼的那车啊。”
熊北北这下回头了,满脸嫌弃:“哟,吃饭呢,能不能晚点说这些?”
“也对。”竺年冲着杨凉不好意思地笑笑,“小叔叔担待,等吃过饭再给您,您一定会喜欢哒~”
杨凉瞧着少年一副出门还不忘记给自己带礼物的样子,下意识笑了笑,甚至想摸摸小孩儿的脑袋,但是很快想起这可可爱爱的小孩儿,心是多么多么的脏,又马上板起脸。
竺年看见了就当没看见,继续傻乐呵一样和众人一起玩耍起来,没等天黑就跳起了舞。
南地军官们有人带了小巧的乐器,有些干脆用碗装了不同量的水敲击奏乐。
拍打桌子、口中的啸声、有节奏的脚步声,一起汇聚成一片盛会。
没有酒,只是喝着茶水甜汤,也是热火朝天。
宴会持续时间不长,大部分人还要休息。
天暗了没多久就散了。
杨家叔侄回到自己帐中不久,竺年就光着脚踩着一双木屐,带了人推着一辆车过来。
那车上装着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闻着隐隐有一股腥味。
杨十郎嘀咕了一句:“真是大鱼?小叔,您喜欢吃鱼?”
杨凉板着一张脸:“别胡说。”
竺年站得离车远远的,显然也是不喜欢车上传来的味道:“唉,小叔叔来得正好。您打开看看,车里是不是茅沛?我听人这么叫他,顺手就把人……头,带来给您了。”
茅沛?!
这个名字一出,杨家叔侄三人的眼神瞬间变得不一样。
三个人几乎没有思考,同时快步走到小车前,一氢掀开厚实的木箱子。
竺年站远了一点,看着箱子里露出的白色粉末,说道:“都是石灰。一时间找不到冰块,只能用石灰了,瞧着大概会不好看。”
毕竟是战场,能把人干掉都是运气,石灰都难搞。
三人很快就清理掉石灰,也不用别的东西,直接用手把里面用粗布包着的人头一个个拿出来。
死人的脑袋本就狰狞,石灰保存虽然防腐,但造成的脱水让这几个脑袋更加显得可怕。
竺年倒是不害怕,就是被丑得又退开一大步,拉过跟在身边的红三挡在前面。
杨家三人更是连丑都不觉得,什么丑恶狰狞的面目都不能让他们错认:“没错,就是茅沛!”
“就是这个茅沛,害死了大哥!”
普通杨家子弟,包括眼前的杨三郎、十郎万一死了,对杨家来说不能说无关痛痒,也能说影响不大。但是杨大郎这位阳州未来的继承人,甚至已经担负起大量阳州实际管辖权的杨家嫡长子的离世,对整个杨家都是沉痛的打击。
杀死杨大郎的茅沛,被每一个杨家人都恨之入骨。
杨家虽然一时无法让茅家人真正付出代价,但是茅家几个核心人物的画像,先后传遍了阳州。
茅沛这个率领茅军攻破涉阳关,且不断吹嘘自己杀死了杨大郎的茅家将领,是其中仇恨值最高的一位。
剩下几个人头,杨凉让杨三郎去账内拿了画像过来一一对过,才确认了身份:“都是茅家的!”
确认身份之后,杨凉对着竺年深深作揖,杨三郎和十郎直接跪下把脑门贴在地上:“殿下帮我杨家报此大仇,我杨家铭记在心,待报于兄长,定有重谢!”
“唔,不必。我也是凑巧捡了个漏。”竺年扒着红三的肩头,“小叔叔指点我功课,这算是学费。”
他说完,也不多留,招呼了一句就扒着红三回去休息。
他的个子要比红三高出半个头,偏要装小孩儿一样躲在人背后,瞧着有点滑稽。
红三来来回回让了好几步,没能把人甩开,倒像是一只带着小鸭子的母鸭子,气得跳脚,偏生说话还是软绵绵的:“你再这样,我生气了!”
“略略略!”
“你别以为我不敢打你啊!”
“你又打不过我~”
红三气得涨红了脸:“我去换银老大过来,让他顺便给您带新的功课!”
竺年不皮了:“不提功课,我们就还是好朋友。”
杨凉觉得竺年就像是一只偶尔来自家蹭饭的胖狸奴,因为吃了自家的饭,顺便帮着把家里的耗子逮了,一逮好几只,整整齐齐码放在家门口,又和其他小伙伴一起打打闹闹回家。
他回头再看看自家的两只,不由得摇头叹气:养得这么好,耗子都不会逮。
杨家兄弟被他看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走远的竺年和红三闹了一路,回去又洗了个澡。
休息两天之后,全军操演了一次,主要是针对外族部落的,免得大军行动的时候,他们的动作不协调,导致不必要的损失。
为此,南军几名将领还在杨翻译的陪同下,特意提前和外族部落几名首领开了个会,详细解释了一番。
操演了两次,才勉强保证他们行动的时候不拖后腿。
有人私底下找到比较好说话的后勤部队,用不怎么熟练的大月话表示:“留下,不回去。”手指在两边比划,“一起。”
后勤部队的军官听明白他的意思,一边说,一边捡了根树枝在地上画火柴人:“我们,好朋友。你家里,还有老婆小孩儿。打完仗,开互市贸易。过好日子。”
部落首领不明白什么叫互市。
军官就再画了一幅图。一方的火柴人拿着牛羊马,和另外一方的火柴人换:“肥皂、糖、盐、药。”
这些简单的字,部落首领已经能够熟练掌握,说出来还带着南地口音,心情激动地直点头:“好!好!”
他们所在的地方养不了多少牲口,但是他们知道哪儿有。
他们只是生活的地方小了点,人又不傻。知道这一次过后,姜国后方空虚。他们随便劫掠就有无数牛羊。
后勤军官看出他的意思,装作不知道,笑眯眯地把人送走。
一直在旁边围观的另一名军官说道:“你这样,不是给姜国的牧民……”
两国交战,和普通百姓的关系不大,但是他们遭受的灾难却最为严重。
后勤军官说道:“这有什么关系。不给别人大饼吃,至少也得画个饼。他们能活着出关再说。再说,说这个话的人是我,又不是小王爷。我一个小军官,在这种大事上面说话能作数吗?”
“嘶——”他瞪眼看着同僚,完全不知道这个从不正面作战的家伙,满肚子的坏水一点儿都不比那些领军的人少。
后勤军官摆了摆手:“别傻站着,明天就要打,咱们赶紧忙活起来!事情多着呢。”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
其中的粮草指的就是后勤部分。他们需要做的,还不只是保障粮草。
新征来的一万阳州当地新兵,暂时还没法上战场,就被带着一起在后勤部队帮忙。
他们刚开始也有些不忿,觉得自己投军是为了杀敌,为了给家人报仇。
但是等他们被训练了几回之后,很快就明白上战场不是光有一腔热血就可以。以他们现在的本事,上战场大概率杀不了敌,很可能送了性命,还要拖后腿。
现在他们在后勤部队做的活儿,至少能上手,而且对战局同样非常重要。
有些本身就有手艺的人,也被安排进了相应的部门,进行磨合学习。
医疗兵的一个小队长就对新同僚说道:“你这扛个药箱都跑不了多远的体力,等你拿着刀子冲不到敌人面前就没力气了,还怎么杀敌?你是做大夫的,本事肯定比我们这些普通的医疗兵强。战场上能多救回来一个士兵,就能让多一个人冲出去杀敌,这不比咱们直接杀效率高多了?”
阳州前大夫点了点头:“你说的不错。是我钻了牛角尖。我对阳州本地的一些草药有些了解……”
大战前夕,有人兴奋激动睡不着觉的,更多是像竺年这样睡了一个好觉的。
天色微曦,所有人都吃好了扎实的早饭,整装列队。
一些特殊部队,也已经到了各自的地点就位。
巨大的炮响直接把涉阳关给炸醒了。
这段时间,涉阳关守军一直精神紧绷,天上飞过一个鸟都担心会叼个石子儿往下扔。
他们从心气儿极高,觉得自己战无不胜,到被打得半点脾气没有,甚至还想弃关回去姜国,心态转变不到一个月。
南军的神火炮不经常用,但是那么厚的城墙,那么巨大的裂缝,都说明了这种新式武器的威力。
箭,他们能躲。
神火炮,他们是真的躲不了。
这种炮有如神助。他们有时候明明看准了应该打在甲地,就往乙地去躲,结果炮弹偏就掉落在了乙地。
今天神火炮一响,整个守关的茅军都麻了。
城墙上根本就不敢站人,非得要站上去,在居高临下的神火炮面前,完全白给。
他们守卫力量有限,南军几乎没有遭到像样的抵抗,就攻破了南城门。
茅军也并非完全放弃抵抗,在这种情况下,他们只能把一个关城当做瓮城来用,把南军引进来,然后进行巷战。
这样双方的人混合在一起,起码高处的神火炮就失去了作用。
偏偏巷战正中竺年下怀。
经过几次战役之后,他这边虽然已经组建起了一支像样的骑兵队伍,但是大规模骑兵作战还是缺乏磨炼。
巷战的话,神火炮确实不能从山上往下打,但可以直接在巷子里打。
炮弹总是直的往前,也不会误伤。
他们也不想着全面清扫,一次把茅军赶出去,牢记自己的任务是把外族部落给送出去。
而外族部落要做的事情,就是往前冲!
在看到南军为了送他们出去直接扣关,他们心里面最后的怀疑也烟消云散。
他们也谈不上什么忠诚,能够站在姜国一边欺负大月,现在自然也能站在大月一边去打姜国。
他们做不到南军的军纪严明令行禁止,负责的侧翼压力不大,看到茅军被南军压着打,胆气瞬间就壮了起来,也造成了不小的杀伤。
只是他们自己的伤亡数量也不小,和稳扎稳打的南军这边不能比。
茅军将领也认出了南军队伍中的这些外族,有士兵突然递了个条子给他。
他一看,遥遥看了一眼南军,吩咐:“放他们出去!”
于是接下来的战局看着打得激烈,但南军和茅军联合起来演了一场戏。
一方进、一方退,跟跳交谊舞一样。
等外族部落顺利出了北城门,南军整齐后退,重新把关城“还”给茅军。
而茅军则默契地把两边城门一关。
守将站在高高的城楼上,看着还在兴奋呼喝的外族部落,再看到地平线处冒出来的一线黑点:“阳关道不走,偏要往死路上撞。”
竺年回到营地,由于这场仗演的好,自家没什么伤亡。他心情不错,擦了一把脸就一边吃饭一边和一众军官开会:“姜国筹集了三十万部队,算算时间,应该正巧能赶上。”
将领们早就习惯竺年总是能够得到各种情报,也不追问:“所以你才拖了这些时日?”
“对啊。不然谁搞那些个演习。”还演了两回。这都在战场上了,演习是在战场上搞的吗?“姜国那边来的也太慢了。我本来以为他们还能再快一点的。”
在竺年说话间,熊北北一惊闷头吃完了一碗饭,让亲卫帮忙再盛一碗,空出嘴来说道:“那些外族部落,还是按老规矩收治吗?”
他们南地山峦叠嶂,很多地方几个山头就是一个小社会,大都民风彪悍。
在竺年开辟南泉-交沱一线,以及现在梁州-交沱一线的开拓过程中,遇到过许多类似的情况。
在竺年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愿意臣服的就收编,不愿意的就直接杀了。
到竺年以后,他是尽可能收编,只要没做下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就不会赶尽杀绝。
他把当地许多小村落迁出来,选择一处条件更好的地方,让他们许多人聚居在一起,或者干脆打乱了迁入条件更好的城镇和平原生活。
以竺年的认知,大部分人都不傻。能平平安安付出一点劳动,就能够换得到比以前更好的生活,干嘛要拿命去拼呢?
现在这些外族部落大概是回不去了,但是部落里还有人。按照茅军的样子,留下的多半是不能用的老弱妇孺。
而土地这种东西,看着确实很值钱,尤其是适合耕种的土地;但是现在整个大月才多少人?哪怕南地这种多山的地方,也多得是无人耕作又水草丰美的地方。土地也并没有那么的值钱。
若是他们真的不管,那这些老弱妇孺很可能活不过这个冬天。
他们管的话,表面上看起来会是一种负担。但经过了几年的实践后,所有南地军官早就放弃了对竺年的劝说。因为事实证明,竺年才是对的。
人口繁衍,给朝廷带来的直接收入还是其次。沿着新开辟的交通要道分布的各种新的村镇,非常好的保障了沿线的安全,也提供了一些后勤保障。
这些将领们都觉得他们的小王爷仁义。
竺年倒是没想这些,一样是人命,能够活下去就活下去。
连那些罪该万死之人,他都要压榨掉他们最后一点价值;这些没有犯错的人,当然更有资格活下去。
“嗯。等我们把涉阳关打下来。”竺年不想吃饭,红二亲自给他做了一碗凉面,“吃完休息一刻钟,我们继续。把姜国那三十万人,直接拦在关外。”
凉面带汤,不是普通的干拌面。阳州当地刚成熟的水果加入调味做成酸甜的酱汁,解腻开胃。
竺年一个人吃了两碗,才放下筷子。
他想吃第三碗也没有了,都被感兴趣的亲卫和文书、参军们分完了。
将领倒也不是不感兴趣,主要是战前不敢贪凉,怕吃坏肚子,一会儿对阵的时候要是闹起来就尴尬了。
文书和参军们没这顾虑。
竺年身为一枚合格的吃货,唯一的肚子问题就是吃撑。
他岁数小,哪怕吃撑了,稍微遛两圈也就消化掉了。
他们一来一回,总共不到一个时辰,还包括了吃饭和休息的时间。
这一个时辰,涉阳关的茅军也没闲着。
虽然茅军实际上的损失很低;但是再怎么低,也是被南军打了个对穿,各种马上需要收拾的残局不少。
倒塌的房屋,可以暂时不去理会。但是被轰开的南城门必须要进行修理,还有一些巨大到已经影响到安全的裂缝,也需要马上进行修理。不然他们刚站上去,还没打,城墙就塌了。
虽然现在没几个人真敢站上去……
相比之下,填平压坏的主路面,显得很是轻松。
茅军当然也有专门负责后勤的部队。而且因为他们在城内,各种设施比起驻扎在野外的南军,要更加便利丰富。
然而茅军伙头兵们操持出来的饭食,却很普通——加了许多菜的肉汤,以及邦邦硬的死面饼子。
吃的时候得先把饼子掰碎,放在汤里泡开。
能吃饱,而且也算好吃,但自从出征以来,他们天天顿顿都这么吃,早就已经失去了对食物的热情。
南军攻过来的时候,大部分茅军的饼子还没泡软。
别说茅军没想到南军会去而复返,就连同处一个军营的阳海军都没有想到这一出。
惊讶之下,杨三郎甚至脱口而出:“他们怎么没跟我们说一声?”
说完之后,他才意识到不对,更正,“我们跟他们确实不是一伙儿的。”
之前杨凉和竺年合作愉快的时候,双方确实混在一起行动,竺年甚至还带过一部分阳海骑。
但是后来双方几乎撕破脸,到现在也只是维持着表面和平的关系。
其实双方的士兵之间的关系倒是不差,甚至还很亲近,但碍于上层之间的僵硬气氛,再一起联合作战是不太可能了。
杨家兄弟到的晚,但不表示他们不明白其中的弯弯绕绕。
在他们看来,茅军和南军在本质上都是一样的,都试图把阳州吞并。
但是南军和茅军有不一样。
一来,南军会出现在阳州,本来就是他们主动找来的合作伙伴。会发生后续的事情,其实是可以预料到的。他们没预料到,只是因为他们的水平不行,还下意识认为南军也没这能耐。
二来,南军还把他们的大仇人给杀了,甚至带回了首级。而且吞并阳州的事情,到现在也没有发生。一切都是他们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到目前为止,南军对他们有大恩。反倒是他们这一方有些以怨报德,不识抬举。
他们嘴上说要报答人家的大恩,实际上做的却是处处防备,甚至还认真考虑过,怎么让这些南军多遭受一些损失。
这都不能说是小心眼,完全是忘恩负义!
沉默了一会儿,杨十郎说道:“我们也要打,还要打得比南军更狠!”
阳州是他们杨家的阳州。他们现在像个局外人一样干看着,不是保存自身实力,而是失掉阳州的民心!
看那跟随熊北北回来的一万阳州新兵就知道了。
若是放任南军这样下去,他们确实可以减少损失,但是南军今天能带走一万人,明天就能带走十万人。
他们阳州总共才多少人?
若是大量的阳州人都站在了南军那一边,哪怕他们赶跑了茅军,南军也信守承诺全都退出阳州,到时候留给他们的阳州只会是一个空壳子。
杨凉一听,也瞬间警醒:“你说的不错。传令!两刻钟后集结,攻打涉阳关!”
传令兵层层传递,回应的是阳海军比往常更加热烈的呼声。
“噢!”
他们想的没那么复杂。他们是阳海军,存在的意义就是守卫阳州和海州。现在正是用到他们的时候,偏偏主将突然就龟缩在阵后,还不如南军的兄弟勇猛。
他们内心早就已经十分不满。现在听主将竟然让他们直接上阵,一群士兵不由得摩拳擦掌,恨不得立刻上前把涉阳关夺回来。
他们阳州的兵灾,从涉阳关被攻破开始。现在,他们要把涉阳关夺回来,踏出结束兵灾的第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糕儿ˋ▽ˊ:我待外族部落好,是想他们去送死。
糕儿ˋ▽ˊ:我待小叔叔好,是想要阳州。
先生⊙ω⊙:那你待我好,是想要什么?
糕儿(/ω\\):想要先生当我老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