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深在现实的商界之中摸爬滚打了许多年, 悟出了一个发人深省的道理。

  这个道理就是:没有一个人,可以在金钱面前保持清醒。如果有人坚持说自己异于常人,那也仅仅只是因为摆在他面前的金钱数量还不够而已。

  顾南亭的继母顾方氏就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人, 金银的诱惑于她而言就像是饴糖对于蚂蚁的诱惑, 是本能使然的趋之若鹜。

  自打那日顾宇秋带她到了水源城的渡口见了那二十船桑丝后, 顾方氏便励志发愿要做一个正正经经的顾家当家人, 终日梳着一个看似端庄的发髻早出晚归, 游走在顾家的各个产业之间,同那些掌柜管事们, 远道而来的客商们混迹在一起。

  在大夏朝的商贾之家, 女子虽说可以当家做主, 但谈生意时身边也总要带着一个本家的男子以示清白,这个规矩约定俗成, 不知是从哪一日开始兴起。

  为着这个规矩, 顾宇秋便顺理成章的跟在了顾方氏身边, 从一个早就分家出去的庶子渐渐回到了顾家产业的中心,又为着那二十船能解燃眉之急的桑丝之中也有顾宇秋的功劳, 那些原本对顾宇秋庶子身份颇有微词的家众也都只好悻悻的把嘴闭了起来。

  这段时间以来,由于顾方氏总是整日整日的不在府中, 照顾顾南舟的重任也连带着落在了顾方氏的贴身大丫鬟翠翠的身上。

  其实小胖子顾南舟并不是没有保姆,只是那两个保姆都是顾南亭生母苏氏遗在那屋子里的老人, 做起事来一向无功无过, 顾方氏嫁为继室后一直都找不到理由将这两人撵出宅院,只能让她们顶着保姆的名义做些边边角角的杂活。

  真正照顾顾南舟的人一直是她自己, 和她身边的翠翠。

  离开顾方氏的顾南舟活像一只被撒到草场上的野兔子,每日里功课也不做,不是抱着小狗富贵儿满院子折腾, 就是骑在家中下人的头顶上作威作福。

  留在内宅照看的翠翠连哄带吓的说了几次都收效甚微,她也就只好将这几天顾南舟的所作所为趁着顾方氏回来的时候一五一十的全说了。

  正沉浸在生意场上的顾方氏哪里有心思好生说教,直接把熟睡的顾南舟从被窝里拎出来揍了一顿。

  当天晚上,顾南舟声嘶力竭的哭声连顾深的院子都隐隐约约的听见了。

  ***

  是日午后,顾方氏的院子里又是一阵的鸡飞狗跳。

  顾南舟不知午睡的时候梦见了什么,刚从被窝里爬出来就拎着个蜻蜓形的大风筝一路小跑的出门了,急得大丫鬟翠翠都顾不得叫人就一路提着罗裙追了出去。

  顾南舟好似故意的一般专门挑着宅院里的偏僻小路跑,翠翠跟着顾南舟的背影追了一路,刚喘口气的功夫人就不见了,只在一处围墙拐角处的墙根儿底下见到了顾南舟拎出去的风筝。

  “舟少爷,别闹了,快出来。”翠翠四下张望了一圈依旧不见顾南舟的身影,只能朝着风筝的方向走去:“舟少爷,跟奴婢回去吧,好少爷,哎呀!!!”

  翠翠脚下不知被什么绊了一下,整个人猝不及防的朝前倒了下去,冷硬的石子路直接擦破了她两片手掌的肉皮,膝盖也磕得生疼生疼,老半天也没有缓过神来。

  “哈哈!你笨死了!真是笨死了!”早起就从屋里跑出去的顾南舟手中拎着一条黑灰色的细绳从墙角的背阴处闪了出来,扶着膝盖看着趴在地上灰头土脸的翠翠笑得连腰都直不起来:“活该,让你同我娘亲告状!摔死你!”

  顾南舟扔下绳子,拍拍手里的灰尘捡起了自己用做诱饵的大风筝,蹦蹦跳跳的往远处跑去。

  趴在地上的翠翠又羞又气又疼,眼泪都快出来了,见顾南舟逐渐跑远,她又不得不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嘶,哎呦,舟少爷,舟少爷求求您别跑了,奴婢知道错了。”

  翠翠勉勉强强的站直了身子,每动一下膝盖都痛得钻心,踉踉跄跄的走了几步就只能停在原地,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朝着顾南舟跑远的方向呼唤着:“舟少爷,别跑了,这里太偏了,您要玩儿就去前院玩儿好不好。”

  偏僻的后院,四周无人经过。

  摔伤的翠翠扶着墙角一点一点的艰难挪动,最后干脆泄了气的靠在墙边不争气的抹起了眼泪来。

  想想自己已经到了这么个年纪,主家不想着给自己寻亲事不说,自己也从未生养个孩子,哪里能管教得了旁人?

  可怜她好端端的一个人,平白无故被个小孩子这样奚落,谁都是人生父母养的,凭什么她就要受这样的罪过?

  “舟儿,你去与翠翠姑娘道歉。”

  正在靠在墙边抽泣的翠翠应声抬头,只见方才一溜烟儿跑远的小魔王顾南舟正被人如同拎小鸡似的拎着领子,拎她的也不是旁人,正是顾家大少爷,她主子顾方氏的眼中钉顾南亭。

  “翠翠姐姐,我错了,我不该害你摔跟头的。”顾南舟低眉顺眼,一点儿也没有了方才的嚣张气焰。

  翠翠的脸上挂着泪花,愣愣的盯着眼前的顾深,丝毫没有听见顾南舟道歉的声音。

  认真计算起来实际上只比原身顾南亭的原身大六岁,但由于常年跟在顾方氏身边,她的潜意识里也一直只将这家的少爷顾南亭视做乳臭未干的毛孩子,彼时翠翠也并不是没有见过顾南亭的样子,只是没有这样近距离,又是在顾方氏不在场的情形下见过。不想今日一见,这个他印象中的那个毛孩子竟然是已经这样高大,这样英俊了,这样让人挪不开眼睛了。

  “翠翠姑娘,你没事吧?”顾深牵着顾南舟的小手,温声询问道:“我方才见这小家伙儿跑得飞快,一看就知道是做了坏事,我拉住他着实问了一通,他这才告诉我是对你使坏了。如何?可摔伤了?”

  “没,没有。”翠翠狠狠咽了口唾沫,双手都有些不知该放在哪里:“多谢亭少爷关心,奴婢没有摔到哪里。”

  “啧。”顾深轻叹一声,亳不避讳的拉过了翠翠的双手:“都破皮了,还说没什么。”

  “这,这不碍事的!”翠翠的脸“腾”的红了起来,迅速将手缩了回去,她也不知这平白的羞怯从何而来,分明早两年的时候她早就与门户小厮阿来有了些牵扯,可是一个看门户的小厮,怎么能同金尊玉贵的少爷比呢?

  “这样吧,我的院子就在前头,回去让阿晏与你找些伤药涂涂吧,总好过你自己这样忍着。”顾深相当善解人意的提议道,并且主动伸出了一条胳膊:“我瞧着你的腿是伤了,没关系,你便扶着我走吧。”

  “是,亭少爷。”翠翠思索了一下,伸手搭上了顾深的胳膊。

  一是她的腿确实疼的有些厉害,二是她也的的确确被这个救她于危难的顾南亭惊艳了双眼,不由自主的想和这个本该与她对立的主子亲近亲近。

  有时候这样常年身在后宅的女子就是这样的容易感动,翠翠如此,顾方氏也是如此。

  “其实你若是实在管束不了舟儿可以每日晨起时就把他送到我的院子里来,让他跟着阿晏一起读书,也省得你碍着身份,许多事情说不得也打不得的。”顾深这边牵着闯了货的顾南舟,有一搭无一搭的同翠翠说话:“我们说到底也是一家人,无论娘亲先前做过什么,我先前做过什么,怎么说也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你说呢?”

  “是,亭少爷说得极是。”翠翠扶着顾深结实的手臂一瘸一拐的朝前走着,心里不知为何异常高兴,好像怀里揣了个喜饽饽似的。

  “回头你也劝劝娘亲,素日也不必与我这样针尖对麦芒的。我同阿晏注定了今生都没有子嗣,将来这些产业也都是要归到舟儿这一脉名下去的,哪怕是只为了我的名声,她在一日我也会侍奉她一日的。”

  “亭少爷的话奴婢记住了,会转告给夫人的。”听了顾深这番诚恳的发言,翠翠的喜饽饽好像被什么东西蒸熟了,心里甜滋滋的。

  ***

  大丫鬟翠翠好像因为这一跤摔得因祸得福了,在顾深的院子里苏晏给了她许多伤药不说,顾深还特地为了她去与顾方氏大了招呼,今后小魔头顾南舟每日晨起都会到顾深的院子里随着苏晏一起习文,苏晏去郭学究家听讲的日子也都会带着顾南舟一起。

  顾方氏看在郭学究的面子上翻着要上天的白眼,勉勉强强的答应了下来。

  每日晨起翠翠都会带着顾南舟准时准点的到顾深的院子里报道,有时她还会在那院子里停留一会儿,同那院的厨娘小厮说说话。

  一来二去,她就与顾深这边的人也渐渐的混熟了,所有人见了她也都是客客气气的。

  那天,正巧天色阴沉,翠翠刚把顾南舟送到顾深的院子里便下了大雨,眼看着一时半会儿也是停不了的。

  她本想朝苏晏借把雨具赶回顾方氏那边去,苏晏却沏了一壶上好的龙井茶将她留了下来。

  “翠翠姑娘来往这里也有一阵子了,有些话我其实一直都想与你说说,就只是不曾找到机会。”苏晏提起茶壶与翠翠斟满了一杯,客客气气的与人推了过去:“正巧,今日少爷出门去了,天气又不好,你也能留在这里踏踏实实的喝杯茶了。”

  “晏少爷您太客气了,我不过是个下人。”古人常言腹有诗书气自华,读过诗书的苏晏也与早先在家里时不一样了,让人不得不高看一眼,翠翠对他的态度也不再如旧日一般颐指气使。

  “翠翠姑娘说哪里话,自从那天少爷把你扶到这院子里,我可就从来不曾把你再当下人看过。”苏晏端起茶杯轻轻抿了一口香茶,意味不明的向翠翠扬起了嘴角。

  “晏少爷,您这话是什么意思,奴婢不明白。”翠翠不是装傻,她是当真没弄明白。

  “既然翠翠姑娘不喜欢拐弯抹角,那我也就直说了。”苏晏搁杯在旁,看着窗外氤氲的水汽:“你也知道,我是个男子。将来就算与少爷成了亲也终究是不能有子嗣,况且如今少爷又要我考取功名,来日若是当真有幸中榜,我可就彻底分不开身照看少爷了。少爷嘴上虽说并不想要子嗣,可我却不能当真让少爷就这样绝了后嗣,不为别的,只为了不想辜负了先夫人的嘱托,我原本有意留心想给少爷在哪里采选一个体贴的,少爷又是百般推脱,直到那日少爷把你扶了回来。”

  “晏少爷,您这是什么意思!我和亭少爷那日不过是偶遇!”翠翠红着脸从椅子上弹了起来,绞着手里的帕子咬着嘴唇,极力为自己辩解着。

  “翠翠姑娘稍安勿躁,我今日不是要和你争风吃醋的。”苏晏低声安抚着让人坐下,摇头笑道:“我只是当真觉得你能替我服侍少爷,毕竟少爷小时候你也曾经照顾过他一段时日,虽说为着方夫人的缘故不大尽心,但是好歹少爷的脾气性子你是知道的,你的年纪也大一些,将来给少爷和我管起院子来想必也是得心应手。最为主要的是,少爷好似并不怎么排斥你在身边伺候。再者说,母亲将自己身边的丫头送给少爷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翠翠姑娘已经是这样的年纪,夫人也该考虑考虑了,不是么?”

  “这......”翠翠手里的帕子绞得更紧了,苏晏别的话她都没大听清,就只听见了一句顾深并不排斥她在身边伺候。这对于一个刚刚被顾深感动得神魂颠倒的女人来说无异于两情相悦了。

  “翠翠姑娘难不成是不愿意么?”苏晏仿佛看出了她的迟疑,便佯装为难道:“哦?我明白了,翠翠姑娘这是念着与继夫人的主仆情谊,不愿来与我家少爷多有牵扯。不过我倒是想提醒翠翠姑娘一句,你如今守着继夫人,守着舟少爷,就算是来日继夫人看中你,也就至多把你配给这院子里哪一处的管事,或是母家的哪位远亲,再怎么说也是比不上咱们这儿的。你想想,若我与少爷没有子嗣,将来的家私便都是舟少爷的。若是来日你能与少爷生个儿子,那我同少爷的这一份家私就是你儿子的了,来日我再教他读书认字,少爷的孩子必然天资不会太差,说不准哪一日就能出了仕途了,而你作为他的生母,身份自然也会跟着尊贵起来的。”

  若说这世上有没有真正能同甘共苦的主仆呢?答案是肯定的。

  但是这样的主仆情深,很明显并不适用于顾方氏和翠翠。

  一个风度翩翩,温柔大方,年富力强的富家少爷,一个平步青云的绝佳机会就摆在面前,试问谁会不动心呢?

  世人皆是如此,没有触及到自己切身利益的时候,都是很能为旁人着想的。当年顾深刚刚发迹的时候,翠翠作为顾方氏的忠仆能够想到让顾方氏去亲近顾深,以此得到顾深的产业。

  但如今苏晏把这些产业整个摊开了就摆在她的面前等着她伸手去拿,苏晏口中描述的那些未来让她甚至恨不得明日就上了花轿,后日就给顾深生出个白白胖胖的大儿子,然后她便能高枕无忧的做夫人了,甚至还会比她的主子顾方氏过的更加的体面尊贵,苏晏又是男子,她一辈子也不比和谁争风吃醋。

  天晴了,翠翠晕头转向的从顾深的院子里走了出去,终究也没有给苏晏一个明确的答复。

  但是苏晏看得出来,她已经心动了。

  这就是那日早起顾深趴在苏晏耳边所说的计划,顾家老爷的死因顾深已经知晓,只是苦于没有人证物证。

  而顾方氏身边的翠翠就是最好的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