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深家中翻盖新房的动静不小,很快从水源村传到了城里,传到了顾南亭的本家,传到了顾南亭继母顾方氏的耳朵里。

  消息传来时,顾方氏正在盯着自己七岁的儿子顾南舟读书。

  她随嫁而来的丫鬟翠姐儿趴在她耳边将顾深的近况一五一十的与她说了。

  她气得恨心咬牙,手中一条丝绢帕子绞成了一团:“这个天杀的小杂种,这一个多月竟没饿死,还盖起房子来了。”

  想她顾方氏十九岁那年,为了自家铺子的生计放着心上人的正室原配不做,嫁给了顾家那个大她十三岁的鳏夫做填房。

  为得不就是顾家这份产业么?

  她先前顶着黑心后娘的名头,费尽心思的把顾南亭赶出家门,好不容易解决了这么个心头大患。

  本以为自此她同儿子便可高枕无忧了。

  谁曾想,这个顾南亭哪里撞得狗屎运。

  非但没在外头冻饿而死,反倒是比先前更有出息了。

  早知如此,她就该再下些狠心,一早将这小兔崽子毒死了事。

  若是这个小崽子有朝一日再回顾家执掌家业,那她和她儿子的日子想必不会好过。

  七岁的顾南舟还看不出母亲此时此刻正心绪不宁,拎着一篇抄得七扭八歪的字帖甩在顾方氏面前:“娘写完了,我玩儿去啦!”

  “站住!”顾方氏看了那字帖愈发的火冒三丈,一把拎住儿子的后衣领,指着那张乱蝇爬过一般的字帖呵斥道:“你自己瞧瞧你写的这东西狗啃似的!你还想着玩儿!前前后后给你找了四五个夫子你都气走了!你就不能争点气嘛!”

  “娘!你偏心!你从来都不让大哥念书!凭什么我就要一天到晚的念啊!凭什么!”顾南舟本性顽劣,加上顾方氏常年爱如珍宝,当着顾方氏的面就与之顶撞起来。

  “你个不争气的!你跟他比什么比!”顾方氏也是气急败坏,抬手便掐了把儿子娇嫩的小脸蛋:“给我老实坐下接着写!”

  顾南舟被母亲掐痛,站在原地不依不饶的号啕大哭。

  转过天来,又是个四月天里最多的艳阳天。

  顾深与苏晏一大早去田里看了一圈,只见顾深生母留下的那两亩地上已然长出了郁郁葱葱的麦苗。在强力化肥的加持下,地里的麦苗长势极佳,比村中里正家的肥田养下的麦苗长势还好。

  那些绿盈盈的麦苗在春风中摇摇摆摆,宛如湖面的波光。

  微风刮过,青涩的草香沁人心脾,顾深拥着苏晏的肩膀,似乎已经见到了三个月后令人欣喜的丰收。

  小狗富贵儿蹦蹦哒哒的从山林里跑了下来,嘴里叼着几枝黄澄澄的小花,顾深弯腰将那些羸弱可爱的花朵接了过来,递到了苏晏面前:“阿晏,你看好看吗?”

  “好看。”

  “那我给阿晏插在头上好不好?”顾深二话不说,抬手便将花朵朝苏晏的头顶上插。

  “哎呀,少爷怎么这样淘气。”苏晏侧头躲避,又一次被顾深逗红了脸颊:“快拿下来,不好看的。”

  “不要,我觉得阿晏戴着好看!”顾深前世虽然年纪不小,可这原身顾南亭到底是个十七岁的少年。

  顾深也因此变得越来越孩子气。

  两人就这般边闹边走,走到离家还有半里路的地方,迎面便撞见了一个不速之客。

  顾方氏盘着乌亮的发髻,穿着一身新作的绫缎夹袄,粉嫩娇俏的百褶裙,手中拎着帕子,由小丫鬟翠翠搀扶着一步三扭的朝顾深的方向走了过来。

  瞧那通身的做派,哪里看得出是个才死了夫君不久的寡妇?

  顾深通过原主的记忆,一眼便认出了这个继母,待顾方氏走到切近,还不等顾方氏说话,顾深便毕恭毕敬的朝顾方氏行了个母子大礼:“不孝子顾南亭见过母亲,不知母亲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母亲见谅。”

  顾深的体礼周全将在场包括苏晏在内的所有人都弄得一愣。

  尤其是顾方氏。

  她今日来此原本是想来此勾着顾南亭这个小兔崽子与她闹上一番的。

  昨日她盘算了一夜,觉得这人无论怎样都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按着她这个继子天不怕地不怕,睚眦必报的性子,今日见了她必然不会客气,保不齐还会推搡怒骂。

  等到村里看热闹的人多了,她再借机寻来本村里正问他顾南亭个不孝之罪。

  哪曾想顾南亭见了她非但没有发怒,反而是这般恭敬起来。

  她想了一夜的话还没等说出口,便被顾南亭这一记大礼给憋了回去,只能强忍着心里的厌恶继续佯装下去。

  “我的儿,快别这样客气。你走了这些日子母亲心里记挂得很,本想去你家中寻你,听那些工人说你到田里去了,这才往这边走走迎你。”顾方氏伸出一双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手,装模作样的拍了拍顾深的肩膀:“让母亲看看,过得好不好?”

  “回母亲的话,儿子在此过得实有些艰难,母亲今日来是来接儿回去的么?”顾深反手抓住了顾方氏的肩膀,旁若无人,满眼殷切的看着他这个继母:“母亲,求您带孩儿回去吧。”

  “这个……”顾方氏被他抓得一愣,本能的朝小丫鬟翠翠身边退了两步:“这个母亲也做不了主啊,母亲今日就是来看看你过得好不好的。”

  顾深低下头,有些失落的拉着一旁苏晏的手,隐隐抽泣道:“我还以为,母亲是来带我们回家的呢。”

  苏晏历来见不到顾深这副样子,当即心疼的无可不可。挺身将满眼失落的小少爷护在身后道:“夫人,少爷自来此地确实遭了不少难,吃了不少苦。您若是当真心疼他,就劳您去与同族的耆老说说,哪怕每月给少爷几两月银,也好过让少爷如此这般的食不果腹。”

  顾方氏身边的小丫鬟翠翠素日里也是个牙尖嘴利的,苏晏话音刚落,小丫鬟便挺身抢白了一句:“你家少爷本事多大,这才出来几日便赚了修房的银两,还来烦我们夫人,你还当真是厚颜无耻。”

  “这些银两是少爷自己凭本事赚的,少爷虽然有错,可顾家的产业终究还是有南亭少爷一份。况且老爷当日病故之事,连郎中都说……”

  苏晏话未说完,顾方氏一记巴掌直接落在了苏晏脸上:“你一个我顾家买回来的小乞丐,连个奴才都算不上,不过是条能陪少爷解闷的狗而已!我顾家的家事轮不上你插嘴!”

  “母亲!”顾深眼中不经意间闪过的寒芒让顾方氏也忍不住打了个寒战:“苏晏是我生母带回来与我做伴的,我生母生前便留有遗言要我将来娶他为妻!他迟早是我顾家的人,我顾家的事他凭什么不能插嘴。莫不是母亲亏心,生怕旁人知道父亲的死因么?”

  “你!”顾方氏一时气结,脸上的慈爱顷刻之间化为乌有,绞着手里的帕子怒骂道:“你这个气死生父的逆子!有什么资格说话!有什么资格惦记顾家的财产!”

  “父亲死因如何,你心知肚明。”顾深目光一侧,朝不远处的方向看了一眼,颇有深意的说道:“你自来我顾家后便不安分,我都不知道南舟究竟是不是我弟弟。”

  “你这个天杀的小杂种,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也说得出口!我今日非要教训教训你不可!”顾方氏是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女儿,她只有内宅里那一点儿谋算之心,根本毫无城府。

  今日顾深张口闭口戳她痛处,她自然压不住火气。

  不由分说的从地上捡起一根拇指粗细的藤条,劈头盖脸的便往顾深身上抽。

  顾深反身一抱,将试图替自己抵挡的苏晏拉护在了怀中,任由顾方氏发泄的怒火一下一下的砸在自己身上。

  顾深与顾方氏站得位置恰好是村中人从农田回家的必经之路,此时正值晌午,村人们都陆陆续续的回来了。

  正巧看见顾方氏在发了疯似的责打顾深,顾深护着身体瘦弱的苏晏,满口求饶:“母亲别打了!母亲我知错了!母亲求求你了!”

  连那只小黄狗富贵儿都瑟瑟发抖的蜷缩在一旁呜咽,那副模样当真是要多可怜便有多可怜。

  这则导致了与顾深家相熟的几户人家的女人当即便忍不住上前拦下了顾方氏手里的藤条。

  与顾深家住得最近的李婶娘将几乎站不稳的顾深扶了过来,顾方氏下手极凶极重,顾深的背上有两处衣裳都抽破了,不由得怒道:“阿弥陀佛,哪有你这样做娘的,要管儿子也该有些分寸,就便不是你亲生的也不能这般下死手啊!”

  “就是就是,到底是后娘,亲娘哪有这样打孩子的?”其他几个妇人也随声附和道。

  “诸位乡里,我今日本是好心来看看这孩子,哪曾想他竟是出言不逊,我也是气急了才打了他两下的。”冷静下来的顾方氏立马又扮起了可怜。

  “婶娘,我不曾。”顾深捂着肩膀连连摇头:“是母亲说我该死,今日想来看看我死了没有?若我没死,她今日便打死我。”

  “我何曾这样说了!”顾方氏又是一次百口莫辩,当场原形毕露道:“你这小杂种你怎么敢胡言乱语!”

  “好个黑心后娘啊!你口口声声说来看孩子,却连件衣裳,连口吃食都不给带!想装也装得像一点,想当狐狸也要把尾巴藏起来,瞧你这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这孩子在这儿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时候你怎么不来看?如今这孩子赚了银子你倒是过来了,怎么?怕这孩子活得好会挡你的路么?”心明眼亮的李氏一语中的。

  顾方氏今日本是打定了主意,要定顾南亭个不孝之罪,哪里还顾得上带东西?

  “我看也是,顾家少爷虽说到我们村上时日不长。可这孩子平日里又和气又大方,丝毫不似传闻中的顽劣不堪。孩子一离了你便转了性子,可见你这后娘当的失职!”

  “你别胡说!我对这孩子如何我全族上下有目共睹!我今日管教他,也是为了他死去的父亲。”

  “这话你也好意思说得出口?”一个妇人上前啧啧嘴道:“你看看你这花枝招展的样子,哪里像个丈夫新丧的妇人?凭你还好意思把亡夫挂在嘴边。快别惹人笑话了,我若是你就趁早走了,省得在这儿惹人生厌。”

  顾方氏被说得哑口无言,临走时还不忘恶狠狠的瞪向顾深。

  谁知顾深回应给她的眼神是十足的胜利者姿态。

  她这才想通,原来方才的一切都是顾深有意而为之。

  从今日起,顾深败家子的帽子算是摘了。

  而她这黑心后娘的帽子倒是结结实实的扣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