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茆在树荫下等了许久也没等来想见的人。

  比起恐慌,他心里更多的是暴躁和恼火,这火气已经冲昏了他的头脑,让他连刻在骨子里的谨慎都丢了。

  毕竟任谁连续几天被敲锣打鼓吵得不得安眠,都会有撕了罪魁祸首的心。

  白茆现在就是这个心态,他就算弄不死这夜朝帝王,也想狠狠揪住他的衣领狠狠质问他为什么,究竟是为什么要这么折磨他。

  敢在等级森严的后宫公然扰民,除了帝王授意,他想不到任何其他可能,何况那乐班可是打着为后宫除秽的名义,却不在后宫到处游走,专挑他的住处附近反复吟唱。

  很难不怀疑是故意针对他。

  原本被禁足白茆尚且觉得无妨,自上回去国师府帝王毫无反应他就心知对方对自己恐怕并无情意,加上最近多少听到些风声,知道自己身份尴尬,帝王这么做可以理解,忍一忍也便罢了,可连日的折磨消耗光了他的忍耐力,在内侍偶然的一句抱怨中,他仿佛抓住了出口,冲动地跑来这里。

  被风吹了许久,白茆的头脑多少有些冷却,加上迟迟不见帝王踪影,已经有了打退堂鼓的想法。

  也恰是在此时,他看到帝王的銮舆从殿中使出。

  白茆正犹豫上前还是悄悄溜走,就见那边隔着几十米远竟是一眼就看到了他,直直往这边来。

  这一瞬间白茆人都有些傻了,因为来得冲动他没组织过说辞,他甚至有种错觉,也许这一切都是帝王计划好的,不然怎么会一出殿就精准定位到他,直直往这来?

  可是为什么呢,为了找个机会治他的罪,彻底解决他这个麻烦,可是以帝王的作风,根本不需要这么麻烦,完全可以直接寻个莫须有的罪名处死白茆。

  容不得他再多想,帝王已经从銮舆上下来,一如既往冷漠地看着他:“为何在此?”

  对上他的眼神白茆瞬间清醒,正想直接认错说自己是因为过于思念帝王神不思蜀才梦游到这。

  “别胡闹,罚你禁足是为了保护你,这次朕可以当做没看见,快些回去。”

  “……?”白茆险些绷不住神情,保护他?他需要哪门子的保护,再说了哪有用禁足的方法保护人的,难不成那些敲锣打鼓的实际上是守卫他的暗卫?他是怎么用平静无波的语气说出这种代表宠溺的话语?

  白茆觉得这说法有些魔幻,然而看周围那些人欣羡的神情,以及那重新估量他在帝王心中地位的眼神,他觉得更难以言喻了。

  可帝王的话不容置疑,最后他是一脸梦游般的神情回到了自己的寝殿,看起来倒真像被帝王的宠爱砸得头晕目眩。

  同一时间的颜无殊已经送别六王爷,怀着满心的抗拒和担忧回到他的临时住处,毕竟逃避解决不了问题。

  抱着视死如归的心情,颜无殊踏进殿门,却没看到熟悉的身影,起初他以为月沉在殿内,或许正为怎么折腾他做准备,结果走了一圈,发现人是真的不在,他不由问侍卫月沉去哪了,得到的回复是:

  “月侍卫被传走了,我听说宫里新来了一批上等好马,甘博是马背上的国家,最擅长相马养马,便有人提议让月侍卫去训练这些马儿,这也是陛下的意思。”

  颜无殊一愣,他第一反应是和主角有关,这不是原作剧情,会不会影响剧情进展,转念一想月沉在成婚后便没了有效剧情,只当做背景板提及一二,而这段时间正好是原作月沉完婚退出主线剧情的时候,如今月沉已经算是剧情无关人士了,应当不打紧。

  月沉大约是被留在御马苑了,起初颜无殊还提心吊胆担心他半夜回来,结果无事发生。

  这么两次下来,颜无殊神奇地发现月沉好像是真的回不来了。

  在帝王派来的官员帮助下,祭祀仪式的前期准备难度大幅降低,一切进展顺利,除了卫峥迟迟没有露面……这不免让他感到困惑。

  难道他们的目标不是我?

  可是先前温同……温以诚明明就是冲着他来的。颜无殊想不通,只能猜想他们应该有另外的图谋。

  只是这里除了他,就只有宫明镜了。

  正想着宫明镜,外面忽然有动静,侍卫通报说是六王爷来访,问他见不见。

  颜无殊本想拒绝,可是一想到那张永远热情地看着他的眼睛会黯淡,下意识说:“请他进来吧。”

  说完他忍不住小声:“哎呀……坏了。”

  算了,也不坏……反正该筹备的也差不多筹备完了,正好他很愁卫峥的事,也许能从这个和宫明镜一模一样的人身上得到提示。

  殿门大敞,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背着光的青年迫不及待冲了进来,脸上和眼中的欢喜像是外头的太阳一样让人难以忽视,颜无殊已经有些习惯这样的眼神和笑容了,忍不住跟着笑了下。

  “你笑了,好诶!”像是发现了什么新大陆,六王爷凑上来仔细观摩。

  颜无殊神情一僵,担心人设崩坏连忙收敛神情。

  见他又恢复成往日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样,六王爷只露出了一瞬的失望,转瞬又活力满满,兴冲冲地说:“皇兄的御马苑最近又来了一批好马,听说其中还有一匹汗血宝马,国师大人筹备祭祀一定很累吧,想不想去看看?”

  听到御马苑颜无殊一惊,连忙想要拒绝,然而六王爷的热情实在惊人,在牛皮糖般的游说下,不擅长拒绝的颜无殊最终还是被推向御马苑。

  好消息是六王爷在他身边月沉应当不会怎样,何况在外面有那么多眼睛,他就是再疯也会收敛一二,一顿饱和顿顿饱这人还是分得清的吧。

  坏消息是疯子之所以是疯子,就是因为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疯。

  同一时刻,帝王亲临御马苑。

  月沉抚摸着马背,眯眼看向走来的队列,以及正前方那冷酷的帝王。

  在周围人胆战心惊的眼神暗示下,这才慢吞吞行礼。

  居高临下的帝王看着他行礼,什么话都没说,宫人非常有眼色地摆上座椅。

  落座后也不急着让月沉起身,问道:“马驯得如何?”

  御马苑的大小官员冷汗直流,陛下无事不登三宝殿,突然来这御马苑询问驯马进度,很难不让人多想,以为是有什么特殊含义或者是他们做错了什么。

  不过很快他们就明白了缘由,帝王挥退他们,单独留下了月沉。

  原来是冲着这位甘博质子来的,御马苑大小官员俱是松了口气。不过说来也怪,这批马儿虽然不作军用,犯不着防范月沉,可也是陛下自己要用的御马,陛下怎么就不怕他做手脚呢。

  不过死道友不死贫道,没自己的事那可太好了,一群人忙不迭退走。

  见人都走开了,帝王还没有反应,身边的太监总管又一使眼色,遣退贴身保护的侍卫们,最后连着自己也退后十步。

  清场后帝王终于将视线投向月沉:“离白茆远些。”

  月沉表情一凝,显然宫明镜的话超出了他的预料。不过只一个转念他就明白了怎么回事,他说这话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十步之远的太监总管和侍卫听得清清楚楚。

  他忍不住嗤笑一声:“宫明镜,你这是马脚露多了?迫不及待找补呢?”

  月沉说话同样没有压低声音,听得一众人悚然一惊,心说这甘博质子是疯了不成,他称呼陛下什么,还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两名大内侍卫忍不住拔剑,却被帝王回头的眼神制止了。

  宫明镜重新看向他。

  月沉被他看死人一样的眼神一瞥,皮笑肉不笑地说:“哟,还挺有容人之量,你该不会还不明白自己的情况吧?现在才来找我麻烦——”转瞬间他似乎突然想到什么,眉峰一侧,“那些日子国师府被不明人士袭击,冲的不是颜无殊,而是我,是你安排的?”

  月沉曾说为颜无殊出生入死并不全是假话,虽说不上冒着生命危险,可他确实曾遇到过袭击并击退了对方,当时以为这些人是对国师不轨,却原来是冲着自己来的。

  仔细想,那些人武功其实应当不止表面展现的那般寻常,当时对上他时应是收敛了,不为取他性命,却又要与他纠缠,如今想来,这只可能是宫明镜做的。

  想明白了月沉只觉得好笑,于是他也笑了:“你当时该是恨不得要把我千刀万剐吧,亏你忍得住啊,看着喜欢的人被我——”

  宫明镜眼皮陡然一掀:“你亲他的时候在想什么?”

  月沉被这问题问得愣住。

  然而不等他回答,宫明镜又说:“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他,但我确实很不喜欢你那样对他,那你呢,你那么对他的时候,在想什么?”

  “……”月沉笑意收敛,“以前听情报组说宫家的那个天才很怪我还心说到底有多怪,该不是故意特立独行吧,没想到是真的怪,我怀疑你脑子有问题。”

  “为什么避而不答,你不喜欢他?”宫明镜第一次沉了脸色,提高音量,“既然如此你就不能那样对他。”

  月沉一怔。

  “你可真是个大情种啊。”他嘴皮一扯想笑,却没能笑出来。

  帝王冷峻的脸庞露出些许困惑:“情种?”在他过去近二十年的人生里,从未有人将这个词与他联系在一起,连他的家人有时候都会嫌他情绪起伏微弱,像是无色无味的空气,更别说爱了。

  像是不想再多说这个话题,月沉打断他的疑惑:“我很好奇,你先前不杀我应该是害怕扰乱剧情,我虽不知道这件道具的详细情形,但不难猜测你应该受到很大限制,可如今我已经不算剧情人物,为何还不动手?”

  宫明镜恢复面无表情:“这就是今日我找你的原因,你的异能是什么?你们的目的又是什么。”

  果然是因为情报没套出来。月沉表现得并不惊讶,反而游刃有余。

  “还以为你不打算问了,怎么,聪明如你,猜不出来自己被动了什么手脚,看到那张和你完全相同的脸,你就没有什么想法?”

  宫明镜不为所动,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仿佛自己早已了然一切。

  “别想诓我,我知道你有想法,但想从我这套出更多信息,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月沉语气恶劣。

  宫明镜依然平静:“哪怕是死?”

  “当然。”眼角的泪痣随着眉眼起伏,笑得浑不在意。

  恰在此时御马苑外传来爽朗的笑声,两人同时侧目看去,便见高大的青年拽着清冷华贵的国师大人疾步往这边跑,边跑边乐呵呵往回看,而身后的人被他看着,也克制不住微扬嘴角,拉拉扯扯嘻嘻哈哈,仿佛此刻两人并非什么王爷和国师,而是意气风发的少年同窗,正兴冲冲要一起策马同游。

  该说不说,这画面竟该死的和谐。

  可惜今日陛下驾临,围观的人都忍不住替两人捏了把冷汗。

  那头两人一进御马苑,隔着老远就看见了那边一群人。

  颜无殊本就克制的笑容瞬间消失。其实他私心里觉得帝王更像是宫明镜,毕竟以他对宫明镜的了解,哪怕让宫明镜吃一百本演技修炼手册,他恐怕也演不出狗狗一样热烈真诚的人设,实在难以想象。

  可尽管知道帝王很可能是宫明镜,颜无殊依旧很怕那双冷漠的眼睛,何况宫明镜必须维持人设,即使真是他也改变不了局面。

  六王爷倒是还乐呵呵的,甚至还想拉着颜无殊过去打个招呼。

  颜无殊有点慌,他怎么都没想到帝王和月沉会一同出现在御马苑,与此同时和六王爷出来玩他高冷国师的人设岌岌可危,他还记得帝王素来厌恶他……

  已经看见了帝王,两人自然不能当做没看见,于是原本往马厩的路线一转,径直往帝王那走去。

  六王爷向帝王行礼,颜无殊则是秉持人设,简单躬身后便起身站在原地目不斜视,既没有看向跪在地上的月沉,也没有看帝王,淡漠得仿佛这里是国师府,他出现在这里理所当然。

  帝王的视线从月沉身上移开,落在他身上:“国师缘何出现在此?”

  果然来了,颜无殊在心里吸了口气,张嘴就要回答。

  “是我拉国师大人来散散心,皇兄,你说你也是,这么多事就让国师大人一个人做,也不怕累着他。”

  他看到月沉,脸上闪过一瞬的困惑:“怎么看着有些眼熟,”看到那脸上的疤痕才想起来他见过月沉拉扯颜无殊,纳闷:“这小侍卫是犯了什么事?”

  小侍卫?

  月沉脸上的笑容凝固,颜无殊也险些笑出声。先前还争锋相对呢,这人好像根本不记事。

  帝王也沉默了,语气冷漠地回答:“朕叫他驯马,他却借机生事,想要在御马身上动手脚,意图不轨,朕正要问责。”

  话音落下,不仅是太监总管变了脸色,连月沉神情都凝滞了一瞬。

  旁人惊的是谋害帝王这罪名极重,说不准便是死无全尸的刑罚,月沉毕竟是甘博质子,再怎么也使不得。

  而月沉则是下意识看向站着的颜无殊。

  现场气氛沉重,帝王再度开口:“好了,这不是你该问的,既是想散心,马厩有几匹驯好的良驹,去试试吧。”

  这便是要赶他们走了。

  六王爷是个没心没肺的,帝王这么一说他当即高兴地又牵着颜无殊走了。

  从头至尾,颜无殊的眼神都没落在帝王身上片刻。他也确实是颜无殊此刻避之不及的人。

  没想到这么轻松就过关的颜无殊还有些不敢置信,但眼见帝王是真的懒得搭理他和六王爷,慢慢地也就放下了心,只是依然不敢放开,还记着国师大人的人设,只被动的在一旁看六王爷胡闹,偶尔被他缠的受不了才“勉为其难”一试。

  围观的太监和侍卫们见了纷纷觉得有些触动,国师大人竟也是会迁就旁人的,远不像宫内人以为的那般不近人情。

  与此同时,披着日辉大笑的六王爷和阴影处冷漠凝视的帝王,又让人感到一丝割裂。分明是一模一样的脸,却截然相反到让人心生荒谬,乃至于一丝心惊——仿佛此消彼长不能同存于世的宿命。

  将两人笑闹的动静收入眼底,尤其是端着人设也时而忍不住流露出笑意的颜无殊,宫明镜有些出神。

  “我还是头一次见一个人的阴影能这么讨人喜欢,难以想象本体究竟有多讨人厌,光影是一体两面,究竟你是光他是影?还是说,你才是影子?”月沉的语气再度充满了恶劣和微妙的舒爽。

  宫明镜收回视线,脸上的神情毫不遮掩。

  月沉看懂了那神色,是失落,正想讥讽他。

  却听他说:“你不怕死,却害怕在他面前死。”

  宫明镜用的是陈述句,月沉先前的反应足以说明一切。

  “为什么?怕死得难看吓到他,还是不希望自己无能的模样被他收入眼底?”

  月沉讥讽的笑僵在脸上。嘴巴动了动不再说话,也没了先前互呛的势头。

  宫明镜并没有处死月沉,依然只把他拘在御马苑。

  临走前月沉看着帝王离开的背影,忽然说:“卫峥一直联系不上,是你把他控制住了?”

  宫明镜没有否认。

  “你处心积虑在不违背剧情的前提下保他一息安宁,助他完成任务,可那又如何,他更喜欢那个阴影,那个深藏于你内心深处,与你截然相反一体两面的阴影。”

  月沉双眼眯起:“我想你应该猜到了,不妨告诉你,你和他只能存在一个。”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也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