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远三步并作两步, 自门外冲了进来。摊子上干干净净,原本收钱的小贩,旁边吃饭的食客, 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穆远心知是中了计。

  不大的摊子上, 穆远来来回回地仔细翻找,恨不得掘地三尺, 终于被他在厨房的灶台中, 找到了一柄未来得及带走的刀, 刀身上刻着一个小小的“嵩”。

  穆远起身往嵩阳派的方向追去。

  在摊子后的巷道里, 沐笙正被死死地捂住嘴, 捆了双手,藏匿在其中,只能远远地瞧着穆远离开的身影。

  待穆远走后,适才的那小贩才松了口气, 将沐笙从巷道中拖到了堂内,用手推搡着旁边的婢女, 问道:“看清楚了,你口中所说的沐府小少爷是他吗?”

  那婢女惊恐地抬起头, 飞快地瞥了一眼沐笙,慌乱地点着头:“是、是他!人我已经带你们找到了, 是不是能放我离开了?”

  “嗯, 你走吧!”那小贩爽快地答应道, 却在下一秒, 那婢女轻舒了一口气, 转身准备离开的时候, 猛地一剑, 自后背贯穿心脏。

  那婢女一句话都来不及说, 便咽了气。

  那小贩拿出塞在沐笙口中的麻布,用沾满血的刀在沐笙的脸上比划着,隐隐有威胁之意:“沐小少爷,那件东西到底藏在哪,快说!”

  听到“那件东西”,沐笙眸光微闪,心中已经明白了他们是为何而来。但是面上却不露分毫,甚至故意朝着那小贩冷嘲热讽道:“要知道那件东西在哪,那你就求我啊!求得我心情好了,我兴许就会告诉你了。”

  见沐笙果真知道那件东西的下落,那小贩与他的几个同伙交换了一下眼神,朝着沐笙围了过来:“沐小少爷,人在屋檐下的道理你不会不明白。你若是执意要逞口舌之快,就休怪我们让你受皮肉之苦了!”

  沐笙冷嗤了一声,一脸的不在意:“你们今日要是对我动手的话,我劝你们就干脆一点杀了我。否则,早晚有一天我会全部报复回来,将你们屠杀殆尽,挫骨扬灰!”

  沐笙的眼神太过阴冷狠绝,一时之间,竟吓得那几人有些不敢动弹。

  “怕什么,他如今可在我们的手上,要是不能早点拿到那样东西,下面可就麻烦了!”

  “我们一起动手,我就不相信他嘴真能有那么硬!”



  “一个从未吃过苦头的小少爷,让他吃点苦头就知道了!”

  接下来的几日之内,几人将所能想到的残酷的刑罚在沐笙的身上试了个遍——穿琵琶骨、鞭打、伤口上倒盐水······但从始至终,沐笙都不曾皱过一下眉头、喊过一声疼。

  几人凑在一起,面上满是担忧。

  “再这么下去也不是办法,这个沐笙跟他那爹一样,是块硬骨头。我害怕继续下去,把他给弄死了,到时候可就没人能够告诉我们那件东西的下落了。”

  “他爹临死前可都成了个血人,硬是没能从他口中问出那件东西下落的半个字!不行,我们得换个办法试试!”

  “我记得,你好像有个徒弟,叫顾清风?来硬的不行,不如我们试试来软的?”

  是夜,月明星稀。

  牢狱之中,有人悄悄地接近了沐笙。沐笙猛地睁开眼,眼眸中满是防备:“谁?”

  “救你的人!”顾清风答得简短,从怀中掏出一把小刀,朝着那捆住沐笙的锁链砍去。只一下,铁链便断成了两半。

  顾清风伸手扶住沐笙:“快,跟我逃出去!”

  “不着急。”黑暗之中,沐笙笑得诡异,“你进来救我之前,就没有遇到什么人?将我捆在这里的人,你就一个都没有碰见?”

  知道沐笙起了疑心,顾清风硬着头皮指了指牢外:“我用计让他们都陷入了昏迷,暂时不会醒来。”

  闻言,沐笙的眼睛亮了亮:“在哪?我要去杀了他们!”

  “不可!”顾清风脱口而出。瞧见沐笙越发狐疑的目光,又想到此番前来之前,他师父曾叮嘱过他:“无论如何,你定要取得洛笙的信任,从他的口中问出那件东西的下落。只要能够达成这个目的,纵然是我们几个都死光了,也不要紧。”

  顾清风闭了闭眼:“你身上的伤还没有好,若是你去动手,我害怕会牵扯到你身上的伤,不如,让我替你来?”

  沐笙眼中的兴味更浓,点了点头:“好啊,你替我来。”

  顾清风颤抖着手,用师父送给他的这一把匕首,一一刺入了佯装昏迷中的几人的心脏,直到他们咽了气。

  在沐笙看不到的地方,顾清风瞧见他师父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他用唇形“说”道:“要拿到那件东西!”

  见到顾清风满手是血的这一幕,沐笙像是看到了什么值得开怀的笑话一般,笑得前仰后合,将自己的手搭在了顾清风的肩膀上:“好,做得好,我直觉你和我是一样的人,从今日起,我们便是至交好友了。”

  顾清风嘴唇颤抖了几下,最终说出一个“好”字。

  沐笙被顾清风救出后,穆远才姗姗来迟,找到了他们俩。

  但是也就是自从找到小少爷这一天起,穆远发现他不再是少爷需要做事情时,顺位第一个想到的人。

  “我渴了!”沐笙坐在代步的马上,手拿着缰绳,随口说道。

  沐笙的话音刚落,穆远便已经将水囊递了过来:“小少爷,喝水!”

  “谁让你送水来的,让顾清风送过来!”沐笙的神色一秒钟变为冰冷,看着穆远的眼神,满是不悦。

  穆远满身失落地让到了一旁,顾清风从穆远的手中接过了水囊,打开水囊的瓶口,面上是强挤出来的笑容:“给你水。”

  一路上,沐笙让顾清风做惯了端茶送水的小厮的活计,偏偏口中还亲密地称呼着“好友”,听在顾清风的耳朵里实在是讽刺极了!

  而沐笙这个人,也实在是古怪极了!

  顾清风每日寸步不离地跟着沐笙,却无论如何,都没有找到他师父口中的,那件东西。

  师父说,道教已臻得道成仙的清源真人曾卜得一卦,卦象中显示,沐宅有一无意中得到的珍宝,此珍宝蕴含的能量巨大、威力无穷,将在日后的某一天,将如今的几大势力尽数毁灭,再重新洗牌。

  只是,关于那件珍宝究竟是什么,清源真人不肯再吐露半句。

  但仅仅是透露出来的消息,也足够几大门派暗自心惊。几大门派自成立至今,已有近千年的深厚底蕴,如何能容忍其一夕之间,化为乌有?

  念及此,几大门派的掌门商议过后,便决定,先下手为强。

  倘若他们在那件珍宝现世之前,便抢先给沐宅里的人扣上一顶妖邪的帽子,再从沐老爷的口中,得到那件蕴含着巨大能量的珍宝的下落,将其据为己有,那么他们的几大门派便不会再有灭门的危险,反而能更上一层楼。

  此次行动,几大门派的掌门早有共识:不成功,便成仁。为了能完成这个任务,即便是牺牲再多的人,也实在不足惜。

  而想到这,顾清风的眼神也越发坚定起来。

  而另一边,穆远正寸步不离地跟在沐笙的后面:“小少爷,我最近会说好多话了。你想听吗?我说给你听。”

  想到上一次穆远口中的那一句“婆娘”,沐笙危险地眯了眯眼:“说来听听。”

  “沐兄,你饿吗?我这里有饼。”“沐兄,我去前面替你探探路。”“沐兄,今晚我们在何处打尖?”······

  一转眼,穆远竟是又绘声绘色地学起了顾清风的口吻。

  对于穆远的脑回路,洛笙实在是有些难以理解:“你学顾清风作甚?”

  “我见他每次同小少爷你说话,你脸上都带着笑意,我想也许是少爷你喜欢听他说的话,我就想学着说。”穆远垂下眼睫,“是不是我学得还不够好,所以小少爷你才不喜欢?”

  “木头脑袋!”洛笙在穆远的额头上敲了一记,露出这些天来的第一个真心的笑容,“在有些人面前的笑,不是真的笑;在有些人面前的笑,才是真的笑。说了你也不明白,木头脑袋!”

  虽然小少爷口中的“木头脑袋”似乎是在骂他,但是话语中的亲昵与熟稔,还是让这些天以来,为着小少爷的疏远而提心吊胆的穆远,稍稍放下心来。

  只是,小少爷露出来的那丝笑意与那份亲近,似乎都随着那个下午而一去不复返。

  接下来的日子里,小少爷再没有与他那般亲昵地说过话,开过玩笑。

  眼见着距离清源真人口中的那个日子越来越近,顾清风越发恼怒起自己的无能,他白白地送掉了师父几位前辈的性命,却什么也没能够从沐笙的那里找到。唯一的收获是,沐笙待他似乎比先前多信任了许多。

  但这,还远远不够。

  而另外几大门派的掌门,催得也越发地紧了。随着清源真人口中的日子的逼近,他们内心的恐惧与日俱增,越是高高在上惯了的人,越是难以容忍自己摔下来。

  “今晚,我们里应外合,实在逼问不出来那件珍宝的下落,也便算了。先把沐笙给杀了,斩草除根。”

  顾清风瞧着纸条上的字迹,提笔回了一个“好”字。

  今晚,注定是一个不太平的夜晚。

  五大门派的高手将他们三人牢牢围住,手中的剑光一闪,出手步步都是杀招。

  穆远密不透风地将沐笙护在自己的身后,以一人之力,抵挡近百高手,竟然游刃有余。

  顾清风的脑海里飞速地闪过了一丝念头,快得让他几乎抓不住。

  “你还不动手,在等什么?”错身之际,顾清风听见其中一人低声问道。

  顾清风握了握拳,犹豫了片刻,但想到他的师父和几位前辈满身是血地倒在地上的画面,他的眼眸又转为坚定。顾清风拔出了藏在自己腰间的软剑,对准沐笙刺了过去。

  那些正道人士,合起力来,变换阵势,围攻中央的穆远和沐笙,口中却还假模假样地说些“替天行道”、“诛邪除恶,正道有责”的话语,好似这种话说得多了,便连自己都信了。

  穆远不敌,只能夺过顾清风手里的剑,刺入他的肩膀。趁着顾清风那里有了一处缺口,穆远回身搂住了沐笙,脚尖轻点树枝,逃了出去。

  那些高手想要追,但片刻之间,已经失去了穆远的踪迹,不免惊诧:“那妖邪的武功竟高到这般地步!”

  一句话,又说得顾清风的心头觉得有些怪异,却又说不出所以然来。

  穆远明明将小少爷救了出来,瞧见的却总是他一副阴沉低落的模样。穆远想要问问缘由,又害怕从小少爷口中说出来的答案不会是他想要听到的,只能作鹌鹑状躲着,似乎只要他不问,便可以当作无事发生。

  但即便如此,他的小少爷终于还是给他宣判了死刑:“穆远,你走吧!”

  “为、为什么?”巨大的恐惧裹挟着穆远,让他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是因为我那天故意刺伤了顾清风吗?我以后不敢了,小少爷,你别不要我。”

  沐笙没有看他,冷酷无情地说道:“对!你走吧,今后天南海北你都可以去,只是不要待在我的身边。”

  穆远伸手死死地攥住了沐笙的衣角,用几乎是央求的口吻说道:“可是,小少爷,天南海北我都不想去,我只想待在你的身边。”

  “可是,我已经不需要你了。”沐笙将穆远的手一点点地掰开,“钱,我可以自己赚,好听的话,顾清风说得比你更好。穆远,我已经不需要你了。”

  沐笙一连两遍的“我不再需要你了”,让穆远颓然地松开了手,失魂落魄地离开了。

  在穆远走后,沐笙才低头笑了出来,嗓音极低:“木头脑袋,这好听的话,刚才不是就说得挺好的?”

  偌大的江湖,处处都有五大门派的眼线,想要找到一个沐笙,可以说是易如反掌,不过是时间迟早的问题罢了!

  无数正道人士将沐笙团团围在中央,顾清风缓缓自人群中走了出来:“沐笙,我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说出那件珍宝的下落,并将它拱手送上。我便饶你性命。”

  沐笙嘲讽地笑了笑:“呵,你们这些正道,嘴上仁义道德,背地里却最是穷凶极恶、无恶不作,我看惯了你们的嘴脸,你凭什么觉得我还会上当?”

  顾清风伸手扼住沐笙的脖子:“你可知道,那件珍宝的存在,会让我五大门派不复存在。生死存亡之际,你同我讲什么仁义道德?我们若不这么做,如何得以保全五大门派?”

  “哈哈哈哈哈······”性命明明都已攥在顾清风的手里,沐笙却兀自笑得开怀:“是啊,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们五大门派的道理与做法,我一贯懂得。那你就杀了我啊,斩草除根,今日,便是我死,我也不会告诉你那珍宝的下落的。”

  “这可是你自找的!”顾清风手上越发用力,两眼瞪得浑圆,显然被沐笙的话激得失去了理智,“既然这样,那我就成全你。”

  沐笙的鼻腔处能呼吸到的空气,越来越稀薄,但他的脸上,却露出了开怀的笑。如此一来,那件珍宝的下落,便会随着他的死,一同被掩盖······

  无人知晓。

  沐家,世代都是傀儡师,他们用上好的木头和丝线,便能够造出许多的傀儡。这些傀儡,牵上丝线,便自己能动、会跑,宛若活物。

  在他十八岁的那年,沐笙也曾亲手制造出一个傀儡。他用父亲收藏之中最好的金丝楠木,小心地抛光、打磨,再用小刀精雕细琢、刻出了男人的眉眼,最后给他牵上丝线,让他同其他的傀儡一般,能走会动。

  沐笙给他取名为:穆远。

  但他的穆远,怎么能够只是同其他的傀儡一般?沐笙想要给他一颗心,想要让他的穆远,活过来。

  在得知他父亲得到了一件珍宝、将它收藏在自己的书房之后,沐笙便溜了进去,将它偷出来,装入了穆远的胸膛之中。

  从那日起,穆远才真真正正地、活了过来。

  在沐笙因为偷东西而要挨父亲打得时候,穆远会牢牢地将他护在自己的怀里;在他觉得无聊的时候,穆远会笨手笨脚地去采野花哄他开心;在他不想学武功的时候,穆远会说“小少爷不用学,穆远会学,穆远会永远保护小少爷!”

  那么好的穆远。

  他最喜欢的穆远。

  那些正道人士以为他们要的不过是珍宝,却不知道对于他来说,他们要的,一直都是穆远的心脏。

  沐笙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手无力地垂了下去。

  同一时刻,沐老爷曾在穆远身上下的护主的机制启动,让穆远感知到了沐笙的危险。转瞬之间,穆远便来到了顾清风的面前,凌厉的一拳,将顾清风揍了出去。穆远抱住了下落的沐笙:“小少爷,我来迟了。”

  但是他的小少爷,已经永远不会再睁开眼睛,骂他一句“木头脑袋”了!

  穆远的拳头,坚硬浑然不似人的手,须臾间,顾清风想清楚了一切:“穆远,可能就是那件珍宝,抓住他!”

  只是,还不等他们有所动作,穆远已经在万念俱灰之下,引爆了他的那一颗傀儡之心。

  随着一道刺眼的白光,一切都归于虚无。

  若干年后,在街道上,百姓们之间还交口流传着“五大门派的高手,为了诛邪除恶,与妖邪一道同归于尽”的英勇传说。

  却无人知晓,有一个叫穆远的傀儡抱着他的小少爷时的绝望与悲伤。

  “史书是由胜利者书写的,人们只需要知道,他们所应该知道的,就足够了。”

  当最后一行黑字在屏幕上缓缓浮现的时候,所有看到这个字的观众,都先是心头一悸,随即毛骨悚然——电影中的那些百姓们是如此,那么他们呢?他们又听说了多少由胜利者书写的“史书”?

  最后一句话,似是将电影与现实交织起来,无声地在询问着他们观众:“电影中的穆远是沐笙造出来的傀儡,那么电影之外,你们又是被谁操纵着的傀儡呢?”

  就连蔡哥在看到最后一句话时,都不免觉得细思极恐。但是他很快地找回了属于自己的主持人的专业素养:“各位评委,洛笙的《傀儡》到此结束,各位评委,请打分!”

  *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