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看来, 沉羽处境危险。”曲隆担忧道,“若漆雕百勿疑心于他, 难保不会派亲信对沉羽下手。”

  “关于此事, ”嬴棋摇头笑笑,“我亦不甚清楚天权应对方法。但你或许很快便能明白。”

  待曲隆领了修筑传送阵的名册、点了工人牙牌、确定修复流程、分管各路修士后,已是傍晚。他在魔族伪装的国师侍从引路下来到自己厢房, 才明白嬴棋的意思。

  房间宽阔,莫天权一袭白衣静静靠在床脚,腿上放着一本《六观馼》。

  见他进来, 莫天权从书页上抬头,盈盈一笑,挥挥手将那侍从打发了。

  曲隆走近床榻, 刚欲行礼,莫天权便道:“不必跪。”

  曲隆动作一顿,还是乖乖站好,垂首道:“属下参见主上。”

  莫天权没穿吞天宗弟子袍, 也没穿凤族火红金纹的衣裳, 更不知道把曲隆为他订的那件黑衣华服扔到哪里去了。他端正坐在榻上, 身上银袍如水流淌,似一泓月光, 剪裁走线,上覆阵法, 比那黑袍更漂亮。

  好像他一定要当前世那只黑龙的反面,那人喜沉闷威严的黑,他就穿白, 白得闪闪发光, 恨不得将自己醋自己缝在衣服上昭示天下。

  莫天权温柔一笑, 身上白袍将他衬得愈发年轻俊朗,柔和端庄。

  偏偏曲隆没什么特别表示,只垂首问:“属下不知主上来此,有失远迎,求主上责罚。敢问主上有何吩咐?”

  莫天权轻笑:“没什么吩咐,我平日便宿在这里。”

  听罢,曲隆一愣。

  修士并不需要睡眠,在灵力充沛的条件下,连续好几年不断闭关修炼是常事。如果受了重伤,低阶修士或许会以睡眠方式恢复身体。

  莫小龙刚破壳时也要睡眠,曲隆特意问过嬴棋,嬴棋说虽然莫小龙天生金丹、境界不俗,但成长需要消耗大量天地灵气,睡眠必不可少。等到莫天权去了吞天宗,才逐渐与金丹期修士相似,不再需要睡眠。

  也就是说,对修士而言,并不需要固定一个地方休息。

  莫天权现在应该正是忙碌的时候,为何会刻意歇在北境?

  似是看出他疑惑,莫天权笑道:“恢复记忆期间,我会陷入梦境,无知无觉。正好修筑祭坛的工人里大多都是普通妖族,夜晚也难动工。趁这段时间,我便想着拜托你护法。若有危急情况,你代我施令,如何?”

  曲隆跪地:“承蒙主上看重,属下定不辱使命。”

  虽然曲隆前世做了多年右使,但自问对整体局势的把控、对下属能力的认知远不如莫天权。莫天权能将自己最脆弱的时刻暴露给自己,任由曲隆在此期间执掌大权,对曲隆来说是莫大的荣耀。

  见他答应了,莫天权拍拍身侧床榻,“那你上来吧。”

  曲隆:……说好的护法,怎么和他想的不太一样?

  见他犹豫,莫天权笑着说:“记忆纷杂,我夜里或许难受。”

  莫天权一放软强调,曲隆就火速妥协:“请容属下沐浴。”

  莫天权应下后,曲隆赶紧去侧房沐浴焚香,打理干净后,才重整仪容,穿戴工整,回到莫天权身边。

  服侍莫天权躺好后,他站在榻旁,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最后憋出一句:“属下在旁守着,寸步不离。”

  要他侍寝,他眉头都不会眨一下。可是让他与主上同床共枕,他反倒不敢。

  似是看出他的紧张与窘迫,莫天权笑笑道:“那你……坐在我身边吧。我想找人说说话。”

  曲隆心里一软,小心翼翼坐到塌边,为莫天权掖了掖被角,应声道:“是。”

  深夜静谧,只有风过声音。曲隆抬手放下床边帘子,遮住房中烛火与莹石光线。

  在两人一卧一坐的小小空间中,莫天权的手自被下探出,用手指轻轻点了一下曲隆的手背。曲隆握住他手,两人皮肤间暖意交叠,轻柔传递着温度。就像当年冬夜里,莫小龙缠着曲隆一同窝在暖洋洋的被窝之中睡懒觉。

  “曲隆,”莫天权看他,小声问,“你还没回答我之前的问题,为什么你喜欢我呢?”

  当时在洛山脚下,曲隆对大橘说,他喜欢一个人很久了。两人说清后,莫天权一直坚定曲隆是在指自己。可是知道前世存在后,他很害怕曲隆说的是那人。

  虽然不知曲隆为何误会前世那人另有所爱。但莫天权明白,自己与他并无太大区别。

  除了记忆不同外,说白了,他们是同一个人,容貌、身形几乎一模一样。曲隆真的分得出区别吗?曲隆的仰慕因何而起呢?

  曲隆垂眸与莫天权对视,良久后说:“主上换一个问题吧。”

  “你不想答?”

  “属下不会答。属下不知道答案。”曲隆握着莫天权的手,轻声道。

  在看守魔兽的那些年里,曲隆总是希望自己能重新成为莫天权手中常握的那把尖刀。他站在禁地祭坛边,凝视那只挣扎不休的魔兽,整夜焦虑思考着自己的命运。他不清楚若主上不允许,自己的喜爱会不会是以下犯上。可若主上恰好也喜欢他,他这样的感情就不算大逆不道了吗?

  究竟是什么时候,他有了别样的心思,在吞天秘境中被主上点破后,破土而出呢?

  那些令他死不足惜的感情,是不是那些年莫小龙用狼尾巴荡秋千、莫大龙趴上龙爬架、莫天权将脸埋在自己毛肚皮里面的时候悄悄生长出来的?

  想着想着,在苍茫宇宙的黑暗大幕下,他空荡又茫然的心猛然撞上五年前一句时空洪流,惊觉自己完全误会了莫天权很多年前那句话的含义。

  莫天权当时说:“我们重头开始,可以吗?”

  或许那个时候起,曲隆就对自己降下宽恕,允许自己的感情生根发芽,肆意生长。

  两人对视,沉默片刻,莫天权腼腆笑笑,“是,其实你问我这个问题,我也不会答。”

  他在蛋里便觉得曲隆特殊,可是谁又能说清楚确切喜爱上的时间呢。

  只是临到分别,突然觉得不舍。无法见面,才发现思念。

  莫天权闭上双眼,陷入梦境。曲隆坐在塌边,静静看他睡颜,直到天明。

  第二日,莫天权醒来,曲隆服侍他洗漱后,提出想去看看沉羽。

  “你想去便去,”莫天权笑问,“怎么,怕我罚他罚得狠了?”

  “属下不敢。”曲隆忙道。

  莫天权笑笑,道:“鬼龙龙卫带了魔兽的研究,已经证实魔兽身上灵力无法被转化或使用。老祖的意思是,不必再留漆雕百勿这个欺师灭祖的东西。只是师父对他仍有恻隐之心,我不过找个由头放他离开罢了。你不必总是担心其它龙卫,我有分寸。”

  曲隆听罢,严肃道:“属下愿前往追击。”

  “我同你说这些可不是希望你请战的意思。”莫天权牵着他的手到桌边坐下,“只是告诉你,一切尽在我意料之中,你不必担心漆雕百勿反击。”

  曲隆思索片刻,垂首:“属下明白了。”

  “除此之外……”莫天权想了想,“我还想问你些事情。”

  “属下定当知无不言。”

  莫天权看了看床头放着的那本《六观馼》,道:“鬼族……在你印象中,是什么模样?”

  曲隆疑惑:“主上所问何事?”

  莫天权斟酌片刻,垂眸隐去眸中暗色,说:“那鬼龙龙卫同我说,鬼龙卜过,他此行必死无疑。鬼族当真事事卜卦谋定?卦象出错怎么办?”

  曲隆想了想,道:“前世属下并未见过鬼龙,但龙卫训练之时,属下见到过,鬼族集体自尽的样子。”

  “几乎每一位鬼族,都在筑基期后自尽。前世属下只觉得荒谬,今生属下私下问过一位即将自戕的鬼族,那名鬼族对属下说,他已卜过,魔龙并非其主,故了结此生。”

  “前世属下亦听到些许流言,似乎除鬼龙外,其余龙子龙卫,皆无鬼族。”

  莫天权沉吟后,对他笑笑道:“鬼龙为了鬼界,居然以透支寿元为代价寻求生路。且他似乎早就明白,证明魔兽无法被修士所用对我帮助极大。能看透冥冥之中皆有定数,近乎手握天道,我只是好奇为何鬼界长期默默无闻。”

  曲隆摇头:“这些事情,属下便一无所知了。”

  “无事,”莫天权安慰他,“我只是心血来潮,有此一问罢了。”

  说罢,莫天权起身将那本《六观馼》收了起来,道:“嬴先生预估,传送阵建成需要一年光景。只是我怕事情有变,故今天得出门找一人,晚上再归。”

  “属下明白。”

  曲隆应下,率先拜别莫天权,去了祭坛监督。

  到晚上,曲隆见到了那位莫天权所说的人。

  ——土魔。

  土魔专司土建,最擅长便是万丈高楼平地起。曲隆前世见过他,他同如今一样,也是元婴后期修为,身材健硕,面容严肃。据传土魔当年本是铁矿矿工,前任土魔陨落后得了土魔魔神柱传承,此刻身形更是高大威猛。

  他抱拳半跪,粗声道:“拜见尊上!拜见尊后!”

  曲隆:……

  他看看莫天权,正欲皱眉反驳,没想到莫天权似没听见,挥挥手让他起来,笑着说:“你在魔界这些时日辛苦了。”

  “为尊上效力,是属下荣幸!”

  他声如洪钟,境界非凡,把曲隆喊得胸口沉闷。

  曲隆稳住激荡而起的灵气,没敢细思土魔话语中的深意,将那句“放肆”咽了回去,并且怀疑主上是故意没拦上一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