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执清将人推开,埋头整了整自己并不乱的衣服。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刚宴朝欢的话,还是因为这清泉宫温暖,沈执清只觉得自己的脸隐隐有些发烫。

  这里是呆不下去了。

  他不敢去看宴朝欢此时是什么表情,他低着头面上装的镇定的叮嘱出声,“你……你脖子上的伤记得处理。我出去会……”

  沈执清将话说完,就迈开步子飞快的出了大殿。

  *

  殿外夜凉如水,冷风吹入脖颈,让沈执清的脑子清醒了清醒,刚刚宴朝欢的话很低,模模糊糊的但有些话沈执清该听的还是听到了。

  可他回应不了,也不知道怎么回答。

  他承认,一开始他对宴朝欢的特殊的确是因为嵇宴,也正是因为那张脸,当初他才会让宴朝欢进了他的相府。他想知道嵇宴到底有没有死。

  可在后来他的不断试探当中,所有的证据却都再告诉他,不是。

  别说秦沛那老匹夫分不清,有时候,就连沈执清自己都分不清,他总是觉得某一瞬间,宴朝欢像极了他。

  可,借尸还魂。

  怎么可能。

  等到沈执清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行宫的神庙前。

  沈执清刚想转头离开,脑子里却有一个想法升起。

  他仰头将面前恢弘的庙宇看了一眼,半晌,他迈开步子,到底还是推开了神庙的大门。

  屋内的烛火因风吹动,跳跃晃动,光影在地上投射出斑驳的影子来。庙宇正中央,高台之上是一条盘起的巨龙,巨龙身躯庞大,身上的金鳞在光影里熠熠生辉。

  他头颅高昂而起,俯瞰着下方时,眸中神明悲悯之色尽显。

  神庙周围没人,脚步声在寂静的夜色之中就显得格外的清晰。

  沈执清走上前,双手合十,在面前蒲团前跪了下来。

  “信徒沈执清前来参拜。”

  沈执清跪在蒲团之上,叩拜三下,直起腰来。

  “今有一事,我日思夜想想不明白,特来问神。”他将话在口中酝酿了一番,“我最近遇上一人,他长得与我认识的一个……一个朋友极像,可我所认识的那个人,他分明厌恶我到极致,而这个人,他出现在我的世界之中,却护我,佑我……”

  沈执清放在袖中的手微微拢起,“您若能听到,可否能告诉我,这世上,可真有起死回生之法?”

  沈执清的声音在寂静的神庙之中回荡,随着他的声音落,四周的烛火晃动不止。

  沈执清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盯着面前的神龛,沉着的声色之中,多出了一丝咄咄逼人,“可若是没有,我为什么又会一次又一次的进入那人的梦?”

  梦里,那人鲜活如初,就像是从未离开过一般。

  而与此同时,神庙外,月光孤冷的斜挂在屋檐之上。

  嵇宴屈膝坐在神庙的屋顶之上,身侧是被他掀开的一片瓦片。

  有光从下方透出来,映照在他沉静的面容上。

  冷峻锋锐的面庞上肤质如玉,眸色的目光深而远,此时他目光微微垂落,落在正下方沈执清的身子上。

  刚刚沈执清的话被他一字不拉的听到耳朵里,嵇宴搭在膝盖上的手渐渐的拢起。

  原来,他所以为的梦中,他也一直都在。

  *

  沈执清到底是没等到什么神灵显灵来回答他的问题。

  可这样沈执清却觉得反倒是向他证明了一件事,这世上压根就没有什么怪力乱神的事情,他之所以会梦见嵇宴,其实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而宴朝欢只是宴朝欢而已。

  这样也好。

  如果那人真的是嵇宴,他接近他,一定不会是好事,他见到人第一个能想到大概就是有多远跑多远。

  沈执清长舒了一口气,从蒲团上缓缓站起。

  他转过身去,抬起头来,迎面就正对上一张唇红惨白的脸。

  沈执清:“啊啊啊啊啊鬼啊……”

  沈执清惊魂未定大喊出声,面前的‘鬼’就扯着那张鲜红如血的唇笑了笑,伸手将人重重的一推。

  下一刻,沈执清整个人就朝着后面翻到,跌入到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打开的大洞里。

  沈执清:“!”

  他刚在神面前明明没有胡扯啊啊啊啊,犯不着这么惩罚他吧!

  夭寿了。

  他没被雍玦气死,别到时候在这里被摔死!

  沈执清低咒了一声,快速打量着周围的环境。

  跌下去的大洞漆黑,光亮从上方照下来,能看见大洞四周坑洼的山壁。

  这洞还不知道有多深,可若是这么摔下去到最后必死无疑。

  可若是调动内力,导致寒气再次入体,恐怕也是死。

  时间紧急,管不了那么多了。

  沈执清凛了神色,伸手将腰间的匕首拔出,他刚要运力攀附上一旁的崖壁,上方突然落下一个人影。

  他还没来得及将人看清,头顶的大洞就被再次遮盖住了。

  光亮消失的那一刻,沈执清的腰就被一双手给揽住拉进了怀里。

  随着人的靠近,沈执清的鼻息之间就嗅到了一股子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冷香,如雾中花,带着一股子清晨微明的冷冽。

  这是……

  沈执清刚要叫出对方的名字,腰上揽着他的手就是一紧,随即他就被对方带着跃至了一侧的山崖之上。

  那人握着他的手,将手里的匕首刺入到了崖壁之上。

  两个人的重量让匕首飞速的下滑,火光飞溅,在滑动了大约几米的距离,才堪堪停住。

  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的沈执清,脚快速的在崖壁上找了一个落脚点,但摇摇欲坠之感,让他知道这样下去撑不了多久。

  沈执清喘了一口气,偏头看向身侧的人。

  漆黑的洞中,沈执清只能隐隐的看见对方棱角分明的面庞,不清晰,但却可以认出是谁。

  “宴朝欢。”

  嵇宴:“恩。”

  嵇宴:“是我。”

  真的是他。

  能从上面飞跃而下的接住他,绝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名伶可以做到的事情。

  沈执清再次落在他脸上的眼神多了一丝打量。

  嵇宴:“相爷看够了吗?”

  “不够。”沈执清冷哼了一声,“本相倒是不知,本相的那位娇弱不能自理的爱妾,竟然是个会武的。”

  嵇宴:“……”

  今天这个情况显然是问不出什么东西。

  沈执清没再搭理他。

  嵇宴知道沈执清这个样子。应该是生气了,他垂眸安抚出声,“我打不过你。”

  沈执清:“……………………”

  我可谢谢你。

  你还不如不说。

  就他现在这个破身体,有武功跟没武功没任何的区别。

  有被气到。

  沈执清怕自己被气死,索性微微俯身朝着下方看了一眼。

  只见下方漆黑,看不清到底还有多深。

  匕首向下滑动了几分,嵇宴搂紧了怀里的人:“别动。”

  揽在腰上的手突然收紧,沈执清贴在对方的身上呼吸一窒。

  他深吸了一口气,吐出声,“太……太紧了。”

  要勒死他了。

  嵇宴手指微曲:“……”

  他唇紧紧的抿起,吐出的声音带了丝微哑,“我怕你掉下去。”

  沈执清磨了磨牙:“……放心,我掉下去也会拉着你。”

  嵇宴:“……”

  沈执感受着手里握着的匕首向下滑动了几分,皱紧了眉头,“下面太黑了,我看不到。这匕首撑不了多久,我们需要想办法尽快离开这里。”

  嵇宴:“我身上有颗夜明珠。”

  沈执清:“?”

  嵇宴怕人多疑,一本正经的解释出声,“刚出门寻你顺手拿的。”

  他怎么不记得殿里有夜明珠????

  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个的时候,沈执清冲着人问出声,“夜明珠在哪?”

  嵇宴两个手都占着,他微微垂下眸子,“怀里。”

  沈执清不敢大动,他慢慢将自己空出来的手伸出,朝着嵇宴的怀里摸去。

  哪知,手指碰触对方肌肤,就摸到了什么不该摸到的东西。

  感受到对方身子僵硬的同时,沈执清的手就像是摸到了什么烫手山芋似的,将手飞快抽出。

  好在四周黑暗看不清东西,以至于对方也看不见,他脸上微微浮起的一抹红。

  沈执清定了定神,“太黑……重来。”

  嵇宴:“……”

  时间紧迫,沈执清不等人拒绝,就凑到对方的胸膛前。

  这回离得近,沈执清一模一个准。

  手里的夜明珠大约有巴掌大,拿出来就将两个人的脸照亮。

  沈执清盯着手里的珠子,皱紧了眉头,“宴朝欢,我觉得你在骗我。”

  他又不瞎,清泉宫要是放着这么大个的夜明珠,他能看不见?

  嵇宴避开了这个话题,“丢下去。”

  沈执清这个姿势正对着嵇宴,转过身不易,他握着手中的珠子只能凭感觉向后一抛。

  随着夜明珠在漆黑的山洞内落下,光亮将下方的情况照亮。

  沈执清看不见背后什么情况,有些着急的问出声,“怎么样?下面什么情况?”

  嵇宴:“看见底了。”

  沈执清:“好下去吗?”

  嵇宴恩了一声,“下方有一个平台,我带你下去。”

  沈执清:“那我们一起松手。”

  嵇宴:“恩。”

  在沈执清的指令之下,嵇宴就握着对方的手将匕首从崖壁之上拔了出来。

  与此同时,嵇宴拦着人的腰,足尖在崖壁上轻蹬,借力就朝着下方的跃去。

  衣衫在空中猎猎生风,平台不大,沈执清足尖触碰到平地的那一刹那,扶着崖壁咳嗽出声。

  嵇宴皱眉,“怎么样?”

  沈执清捂住胸口,“没事……咳咳……许是吸到冷风了。”

  嵇宴伸手将外袍解开,将身侧的沈执清裹住,“这洞里冷,莫要着凉。”

  身上突然而来的暖意,让沈执清咽下喉间微微涌动而起的痒意,直起腰看向他。

  他盯着宴朝欢浓黑色的眸子,问出声来,“宴朝欢,你刚刚就在神庙之中吧?”

  嵇宴低头给人系着衣衫,“恩。”

  那他说的话岂不是都被宴朝欢听到了?

  嵇宴猜到了沈执清脑子里想的什么,他知道人脸皮薄,若是知道真相,怕不是要跟他拼命。

  思来想去,嵇宴出声道:“离得远,我什么都没听到。”

  沈执清沉默了片刻,“为什么救我?”

  明明刚刚被推的是他,他大可不必下来救他。

  甚至,只要他死了,他就自由了。

  嵇宴抬起眸:“相爷若死了,相府怎么办?我又怎么办?”

  沈执清唇紧紧抿起。

  所有人都觉得他沈执清身居高位,所有的一切都是他应该做的,就算是死了,也是为南梁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百姓需要他缔造盛世,雍玦需要他稳住百官,只有宴朝欢,口中所需的只是他。

  沈执清:“宴朝欢你……”

  嵇宴不想听到沈执清口中说的什么拒绝的话,他出声打断,“此地不宜久留,你先留在这里,我下去看看。”

  不等沈执清拒绝,嵇宴已纵身一跃从平台上跳下。

  沈执清转过身去,弯下腰朝着下方去看。

  下方漆黑一片,他看不见宴朝欢的身影,只能看见被丢下去的夜明珠咕噜咕噜的滚落在了一旁的崖壁旁。

  沈执清皱紧了眉头,喊出声,“宴朝欢?宴朝欢你怎么样了?”

  下方却无人应答。

  沈执清眉头皱的更紧,他走到崖壁旁正准备下去看看,就听见下方传来声音,“呆着别动。”

  沈执清听着对方的声音还算平稳,长舒了一口气,“下面怎么样?”

  洞底不大,沈执清就看见宴朝欢走到一侧,将夜明珠拾了起来冲他走了回来。

  沈执清这才看清平台大约距离下方尚有四五米的距离。

  嵇宴走到平台下,冲着他伸出手臂,“你跳。”

  沈执清:“…………”



  情景似曾相识,想到上次让沈执清的耳廓都红了红。

  若不是他这破身体,何至于此!

  大难跟前,大丈夫能屈能伸。

  好在一回生二回熟,沈执清倒也没什么怕的。

  沈执清:“宴朝欢,接着我。”

  平台上纵身一跃,白衣翩然而落,沈执清将视线凝在对方张开双臂的身上。

  他看着离他越来越近的熟悉面容,心里突然涌起了一丝感慨来。

  他与嵇宴斗了几年,两个人一见面就掐,不是每天争个你死我活,就是在争个你死我活的路上。

  现如今同一张脸,宴朝欢却敬他,护他。

  若说嵇宴的情绪沉稳内敛,那宴朝欢的情绪却更外露一些,他甚至丝毫不去掩盖他对于他的情谊,甚至有时候沈执清甚至能感受到对方对他浓烈的占有欲,只不过是碍于身份,不敢发作罢了。

  世间万般,当真奇特。

  若是嵇宴还活着,定是要嘲笑他。

  沈执清这么想着,宴朝欢就将他接了个正着。

  沈执清搂上对的脖颈,正对上对方看过来的一双眸子。

  眸子如墨,眸子底拢着一股子让人看不清的复杂眸色。

  沈执清盯着人看了一会,伸手拍了拍他肩膀,“行了,把我放下吧。”

  嵇宴敛下眼底的色彩,却是没松手,将夜明珠塞进了对方手里,“拿着。”

  沈执清握着手中的珠子,伸手又拍了拍对方的肩膀,“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嵇宴顿住脚步,“真能走?”

  沈执清:“我又不是瘸了。”

  这么抱着,倒是叫人怪难为情的。

  嵇宴:“好。”

  沈执清握着夜明珠朝下照了照,正准备寻找一个好的落脚点,却是在看见脚下满地的枯骨后,将被放下了的一只脚又给抽了回去,手搂紧了对方的脖子。

  嵇宴弯了弯唇,“怎么不下去了?”

  沈执清害怕的窝在了对方的怀里,支支吾吾的出声道:“我累了,不想走了,你抱我。”

  嵇宴:“那你抱紧点,我怕我一个手抖……”

  沈执清收紧了搂着对方脖子的手臂,让两只手拉着,“你敢把我丢下去你就死定了!”

  嵇宴唇畔的笑意更深,“那麻烦相爷,给照个明。”

  沈执清哦了一声,握着手中的夜明珠给人照着路。

  黑暗中,只剩下两个人。

  枯骨被踩在脚下,踩了个稀巴烂,而嵇宴却稳稳当当的抱着人穿行而过。

  待到干净的空地上,嵇宴这才将人给放下来。

  沈执清握着手里的夜明珠回过头去看,“这些人,莫非都是从上面掉下来的?”

  嵇宴弯下腰,面不改色的捡起身边的骷髅,放在眼前端看,“不是。”他将骨头递到沈执清面前,“相爷不如看看?”

  沈执清闭上眼,“………………拿开拿开。”

  他就害怕这些,他还非要举到他跟前,这分明就是存心报复!

  嵇宴:“丢了。”

  沈执清这才睁开眼睛,“你刚刚看出什么了?”

  嵇宴回答出声,“这些枯骨年头久远,而且应是一块死的。”

  “一块死的?”沈执清皱眉,“这里除了洞深了一点,没发现有什么机关,怎么会死这么多人?”

  嵇宴:“这些骨头处皆有断裂,应是死后被人抛下来的。”

  “死后被抛到这里?”沈执清仰头看向上方,“此处为神庙地底,上有神龙供奉,下却有万人祭坑,什么神也挡不住这么阴邪的做法。”

  “做这些的人到底脑子怎么想的?”

  嵇宴:“那万一此人这么做并不是因为神庙之上的神龙呢?”

  沈执清沉思,“不是神龙,那还会是什么……”

  嵇宴伸手在墙壁上摸了摸,“神龙或许只是幌子,此人真正想要供奉的东西,或许是别的什么东西。”

  嵇宴摸到了墙壁上的凸起,手指按下去的那一刻,面前的石壁就在沈执清的眼前打开。

  石壁由下自上缓缓升起,沈执清望着石壁后的东西,顿时瞪大了眼睛,“这是……”

  作者有话说:

  来了来了,今天大粗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