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梁崇德元年,京都早春。

  相府墙外的枝头上都落了樱,如霜雪堆积,春带旧寒,风里尚透着几分冷。

  沈执清拢着衣衫坐在书房上首的位置,翻掌感受着窗外的风,沁冷的凉意让他少有血色的指尖,只透着一层浅淡的薄红。

  此时那如冷玉一般的指尖上出了血,那是他刚刚发了火,被摔碎的杯盏划伤了手。

  屋内静的出奇,沈执清敛下眸中怒容,淡声道:“不吵了?”

  他接过婢女递来的帕子,慢条斯理的将指上血迹一一擦去,垂眸看向销金帐帘之外的南梁大臣们。

  这群人一大清早跑到他这,吵吵了一上午,愣是一个有用的办法都没想出来,就叭叭的等着他拿主意。

  沈执清将手中的帕子丢开,冷哼了一声,“北穆王嵇幽,此番向京都发难,是因为陛下久病不出,政局不稳。他虽是皇室,兵不过十万,你们慌什么?”

  有人轻声喃喃出声,“可君后……”

  “嘘,说什么君后!”九卿之首的周景猛地回头,伸出胖乎乎的手朝着对方头上呼了一巴掌。

  周景心里咯噔了一声,相爷刚刚跟后党闹掰,这憨包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沈执清抬眼,“周景,让他说。”

  周景将自己胖墩墩的身子重新挪了回去,冲着人垂首出声,“相爷,他就是想说南梁如今君后当政,这件事君后那边却迟迟没有表态,若任由着那北穆王发兵,京都大乱,得益的只会是藩王。”

  屋内烧了炭火,倒是惹人困倦,沈执清将染了冷意的指尖重新拢进袖中,“嵇幽此番打的什么名头?”

  周景老老实实的回答出声,“北穆王此番说的是自己儿子……”

  “北穆王又没有说要反,他为自己儿子的死讨个公道。”沈执清手指在扶手上不急不徐的敲了敲,面上浮出一丝沉冷来,“那就给他讨。”

  周景顿时恍然大悟。

  相爷这么做,就是想将这个名头坐实,届时嵇幽就是名不正言不顺,若发兵,就是不忠。

  沈执清的话一出,台下的人小声议论出声。

  “话是这么说,可这公道怎么讨?”

  “一年前闯入流云台杀了摄政王嵇宴的可是相爷。”

  “到时候若嵇幽要人,我们难不成要把相爷交出去?”

  “这……

  他们这中立一脉可真难。

  众人纷纷仰头看向周景。

  周景浑身一哆嗦。

  别别别,别害他,交人这事他可是不敢。

  众人又都将视线落在沈执清身上。

  刚从婢女手中接过暖炉的沈执清,就感受到几道眼巴巴的视线落在他身上。

  他将暖炉拢在手里,感受着指尖的热意,脑海之中就想到此前嵇宴还在时的情景。

  那时朝堂之上,两个人虽然敌对,但好在还能帮他挡点。可现在只剩他一个人了,一群人全指望着他一个。

  想到此,沈执清拢在袖中的手指微曲,“周景,派个人以报丧的名头,出使西河玉京。”

  周景:“那若北穆王问起……”

  沈执清声音一顿,再次吐出的话,如圣裁决,“就说摄政王当年身死是因为事涉党派之争,一切不过是成王败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屋内炉火还烧的旺,周景擦了擦汗,“相爷,可这件事已经过去一年之久,到时候若那北穆王不肯买账……”

  “这个儿子的死活对他来说,不过是寻一个伺机发难京都的理由。他嵇幽若不想当乱臣贼子,就只能接受。若不肯……“沈执清声音一顿,“以谋反罪名论处,直接罚了便是。”

  周景连连应是。

  “相爷,那此次出使西河玉京的人选,臣以为北穆王爵位并未被褫夺,又是皇室之后,按礼制,派出使之人前去游说报丧也应当配以相同身份……”

  “南梁皇室除去北穆王就只剩下皇叔一脉。”沈执清抬眼,“这人你请?”

  屋内再热,周景身上的冷汗也下来了。

  “皇叔隐退多年,下官……”

  周景就感觉到沈执清的视线停在了他身上,像是在等他说完‘请不来’三个字就宰了他。

  完了完了。

  这选人害了别人,不选自己完蛋。

  周景索性就直接闭了嘴。

  随着周景闭了嘴,一群人顿时又没了主意。

  沈执清揉了揉隐隐作痛的眉宇。

  只觉得愁的慌。

  这件事,真要算起来,杀人的是他沈执清,出使去西河玉京的人也应该是他。底下的这群人不会不知道这个道理,可三公的人说了一圈,却唯独不敢提他的名字。

  他可算是看明白了,这群人畏他,畏他权势,却也指望着他挽回现在南梁的局势。

  外界皆言君后临朝,南梁帝病危。

  可只有他沈执清知道,南梁帝久病不出的真正原因是被君后囚困了起来,如今后党猖獗,若这件事处理不好,后党与人联合,这天怕是要变。

  就在几个大臣费尽心思,左思右想之际,一婢女突然快步走近,附在沈执清耳畔低语,“相爷,宫中来人。”

  宫中来人,必是要紧的事,这可是解了燃眉之急,大臣们纷纷吐了一口气。

  倒是沈执清眉头轻蹙,他撑了身子起身,雪白的袍角散在地上,质地细腻,如霜雪堆积。

  那双白皙的手指挑开帘幔,出声道:“来的是谁?”

  婢女垂首,“是君后身边的掌事公公。”

  婢女的话一出,众人怯怯的抬眼。

  南梁的丞相沈执清曾经是后党最忠诚的拥护者,可自打君后临朝,这位相爷就开始不满君后的所作作为,到最后一生气干脆直接闭门不出。

  这人一走,朝堂之上少了个主心骨,君后最近正琢磨着怎么将人请回去。

  日光微凝,众人果不其然就看见站在帘外的沈执清垂了眼,那瞳色之中恹色一闪而过。

  午膳的时候派人来,妥妥的是要给人找不痛快。

  “都给我回去好好想想,散了。”沈执清拢了衣衫,步下台阶,“来人,带他们从小门走。”

  *

  沈直拢着暖炉,绕过回廊走进亭子。

  宫里的掌事公公张全早已经侯在这,见人来了抬眼看了过去。

  相府墙外落樱随着人的步伐簌簌跌落,落花盈舞,衬得沈执清一身暗光流转的白裳,清艳至极。

  沈执清本就生的好看,他不笑的时候,人像是琼宫之中的仙,又娇又矜贵的。

  张全见人来了赶忙迎上前行了礼,“相爷万福。”

  “免了。”沈执清懒懒的抬了抬眼皮子,拂袖坐在了亭内的石凳上,“公公今天怎么有雅兴跑到本相这来,应该不是来叙旧的吧。”

  张全走上前,讨好的给人倒了一杯热茶,“君后听闻您的宠妾前些日子犯了点错被相爷您给赶了出去。”

  沈执清摩挲着杯盏,笑了笑,“这点家丑,还劳得他挂念。”

  “相爷您为南梁劳心劳力,君后也是体念您。”张全垂首立在一侧继续道:“这不前几天,老奴在京都的双喜楼里偶然碰到一人,君后瞧着人妙,就差遣老奴将人给您送了过来。”

  “双喜楼。”沈直口中喃喃。

  张全欸了一声,“相爷您这身子骨许久不见好,老奴觉得多个人照顾总是好的。”

  他这身子骨为什么不好,南梁的这位君后不应该心里最是清楚吗?

  怕不是送人是假,试探他是不是真的病了,不管事了,是真。

  这人此刻就侯在亭外,沈执清懒懒的靠在一旁的石桌上,远远的朝着廊下的人看了一眼,“我这微雨阁什么时候缺过人?”

  沈执清这话倒是不假。

  自打大半年前这位爷伤了根本,这人就以身子不便为由,渐渐的不怎么管朝堂上的事情。

  这人闲了,府上的宠妾倒是没断过,什么双喜楼的头牌,哪家府上的公子,这其中一大半还是君后亲自挑来的。

  沈执清这话不便真意,张全顺着话接道:“爷,这回的人不一样,君后说了,您只要见了,一定喜欢。”

  沈执清看人挑的很,喜欢长得好看的。

  君后一口咬定,他必会喜欢,这倒是让他起了点兴趣。

  “让人过来,给我瞧瞧。”沈执清自打刚刚,视线就一直停留在那人身上。

  只见对方身上穿着一件淡色薄衫,此时站在日头里,眉眼微垂,恭顺的模样倒是同别的什么名伶看上去没有什么不同。

  张全拍了拍手,立在远处的人,就迈步走上前来。

  沈执清刚刚说了半天口干舌燥的,此时端着茶盏抿了一口,微微抬起眼时便是瞧见亭外日头晕染的绮丽,质地精洁的衣衫衬的那人身姿高而挺秀,他的轮廓锋锐明晰,整个人皎皎如朗月,像是澜夜星河之中的星辉,让人难以忽视。

  沈执清收紧了拢着暖炉的手,端起的杯盏无意识的跌落在地。

  茶渍在脚边晕染,他亦浑然不知。

  这样的气质,他此生只在一个人身上见到过。

  可那人明明已经……死了。

  死在他的手里。

  张全:“相爷?”

  沈执清垂眸,唇无意识的抿了起来,“手滑。”

  一道视线落在了他身上带着打量,沈执清下意识的抬眼正对上那双浓墨深黑的眸子。

  仅一眼让沈执清心头想起了嵇宴死时盯着他的眼神。

  如虎扑食,欲咬断他的脖子。

  沈执清整个人呼吸一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