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坏事被抓包了。
周瑭杏眼圆圆地瞪着不速之客, 看起来像只受惊的兔子。
“你很意外。”薛成璧微微笑了,“怎么,什么事是我不能听的么?”
他笑得好看, 周瑭却浑身发毛。
要是对方知道他想去南风馆看, 这还得了?
因为太过心虚,周瑭自然也没发现, 薛成璧并不像他想象般的愠怒,而似乎就只是……做做样子。
“不是,我、我……”
周瑭正在艰难地想着说辞, 景旭扬忽上前一步,一振衣袖,神色自若地编起了大瞎话。
“本官在给周娘子,哦不,新晋的周纳言周大人讲解为官的道理。为官呢, 最忌酒品不好。如果在重要场合醉了酒, 行‘不雅之事’, 可是要被同僚笑话一辈子的。薛大人千杯不醉, 却也想听本官絮叨么?”
周瑭悄悄对景旭扬投出感恩的眼神。
薛成璧本无意与之纠缠,见此,眼底多了一抹真切的危险。
他目视周瑭, 缓声道:“是么?”
周瑭顶着那视线的压力,心里做出了决定。
既然事已至此, 他不放大招不行了!
一步、两步、三步,在人反应过来之前,周瑭大步迈到薛成璧面前, 大展手臂,然后轻轻地抱住了对方。
“别问了……哥哥, 我们走吧。”
他埋在对方肩头,声音闷住,显得软乎。
“今天是我第一天正式当值,我还急着想帮上哥哥的忙呢。”
薛成璧身周气焰顿时一消,散得一干二净。
周瑭趁机推他往外走。
气氛变得像新煮的麦芽糖那般黏糊,景旭扬打开扇子,遮住了自己单身狗的怨念。
走出两辆马车的间隙之前,周瑭回头多望了他一眼。
景旭扬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这是同意了。
周瑭心里有了底。
接下来的一天里,他安安分分地在獬豸司里当值,和小吏们一起整理大理寺运来的陈年卷宗。
向薛成璧汇报工作时,他也一板一眼地恪守纳言本分,不露半点私情。
只是在晌午用餐时,他自觉地端着自己的碗筷坐在了薛成璧旁边,趁别的官员不注意时,给对方碗里添一些对方喜欢的菜。
薛成璧当时不动声色。
等到下午,周瑭收到了一只漆盒。
递送东西的小吏道:“指挥使大人命我转交给您,说请纳言大人务必及时处理,不可让第三人看到。”
周瑭还当是什么重要文件,避开旁人之后打开一看,却是一小碟捏成兔兔形状的豌豆黄。
周瑭抿了抿唇,忍不住笑了。
他家公主,当真好哄得很。
半晌之后,周瑭把漆盒上交给薛成璧,一本正经道:“请大人核查。”
薛成璧手指推开半边滑盖,看到里面空掉的碟子里,和仅剩下几粒残渣。
“嗯,不错。”
他眼底有笑,话音出口却和一位严格的上司没有任何区别。
“那这份公文就交给你拟定了。”
“是,大人。”
不远处的李疾听了,心情颇为复杂。
他本来还担心,将军太宠夫人,叫下面的官员们见了,有损威仪。况且女子在朝为官本就是个例,若这对准夫妻在官府被人瞧见恩恩爱爱,传出去也不好听。
如今看来是他多想了。
他们二人行的端、坐得正,而周瑭的探花郎绝非浪得虚名,他改了许多以往大理寺办案的陈规旧矩,小吏们刚开始不习惯,做顺手之后简直事半功倍。
可李疾又开始替将军担心了。
——将军对未婚妻这般严苛,到底还能不能娶到夫人啊?
不过很快他就没空想这些了。
宫里的人传话过来,称圣人龙体不适,取消了明日的早朝。
李疾立即将此事禀报了上去。
薛成璧颔首。
须臾后,他看着窗前那只折了翅膀、声声啼泣的雀儿,神色幽暗,深不见底。
*
皇帝罢朝这个消息,对周瑭而言简直是瞌睡了来枕头。
如果要上早朝,每日寅时——也就是现代的凌晨三点便要起床练武、梳洗、准备上朝,这就要求他天刚擦黑便要就寝,完全没有夜生活可言。
明日罢朝,他便能晚一个时辰再起,天黑之后的时间也便相对富裕。
这种千载难逢的时机,正好可以去南风馆学习!
不知不觉,他去南风馆的目的已经从“确认”、“了解”变成了“学习”,不过他本人对此没有丝毫自觉……
唯一难办的,是如何瞒过薛成璧。
散值之后,周瑭对着正在处理公文的哥哥,欲言又止,止又欲言。
薛成璧抬眸瞥了他一眼,主动道:“今晚我留宿在獬豸司。”
周瑭顿感为难:“那我也……”
“不必留下陪我。”薛成璧道,“强留未婚女子在府衙里过夜,若被司天监那些信奉‘天命之子’的人知道了,早朝上定参我一本。”
“……哦。”
得到一个堪称“惊喜”的机会,周瑭却没有想象中的那么高兴。
就算得到了想要的官职,他们还是被那些本不该存在的条条框框束缚着。
如果他能以男子的身份堂堂正正地活下去就好了。
如果那个预言是假的就好了。
如果司天监不存在就好了……
虽然很想,但周瑭知道此事不能提。
母亲和哥哥都在为这个目标而努力着,自己千万不能再给他们增加额外的压力。
周瑭一边想着,一边把獬豸司里里外外收拾妥当,茶水烧好,油灯添好,卷宗规整好,再端几碟宵夜、铺好床褥,确保对方夜间留宿在府衙时,能满足任何生活需要。
然后他向哥哥道了别,坐车回往侯府。
再出门时,已是一身干练男装。
周瑭戴上面具,驾轻就熟地翻墙出侯府,没让任何一名侍卫察觉。
景旭扬是家中独子,母亲是皇帝的亲妹妹昭庆长公主,父亲则是康乐侯外兼户部尚书。
周瑭此前从未去过康乐侯府,所以找到地方、观察巡逻情况外加偷溜进去,多花了点时间。
找到景旭扬的时候,对方正在庭院里侍弄一朵含苞待放的昙花。
“走了。”周瑭在他身后道。
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身后,景旭扬差点吓得灵魂出窍。
他大喘了两口气,压低嗓音:“我知道你轻功好,可是这也过分好了!”
周瑭半掀起面具:“是你家侍卫警惕性太差。”
景旭扬:“……”
“不过凭你想瞒过他们,可能不太行。”周瑭打量他几眼,眼神像是在打量小趴菜,“没关系,我背你出去。”
景旭扬:“…………”
虽然很没面子,但此言属实。
他就算想溜出府,也要毫无面子地被周瑭背出去。
周瑭对男子无感,景旭扬对女子无感,所以双方在肢体接触的时候都特别有安全感,就算到了钻木取火那种程度都擦不出个火星儿来。
可是直到真正接触了,景旭扬才发觉真实情况和自己预想的不太一样。
周瑭的身材太好了。
他穿裙装时完全是个苗条的小娘子,就是个头高了些。而真正触碰到,才知道对方身材并不纤细,腰背肌肉坚韧紧实,浑身都富有朝气和力量感。
一出康乐侯府,周瑭就把景旭扬丢了下来。
他看着对方别扭的姿势,挑眉问:“你怎么回事?”
“以前我真不行。”景旭扬皱眉,“可能你女扮男装太逼真了。”
周瑭:“……”
他忽然笑了一声:“我想起了四皇子。”
“……”景旭扬表情消失。
直到进了南风馆,看着一群各色美人,他心里仍然残留着幻痛。
南风馆里的小倌们都很喜欢景旭扬,因为景小侯爷每次都点清倌,他们非但不用受苦受累,得到的赏银还极为丰厚。如果知道他来了,定会一窝蜂地挤过来。
第一个发现他的小倌正要惊喜出声,便见景旭扬食指抵唇“嘘”了一声。
“不要声张。”景旭扬用扇子遮了脸,“我带自家弟弟出来见世面,人多了他害羞。”
小倌欣喜地点点头。
他们低调地进了一间单屋,房间干朴素雅致,琴棋书画样样俱全。
在小倌在打量周瑭时,周瑭也在打量对方。
这是他见过的第二个活断袖。
如果自己也是断袖,那么他本应该对小倌有点感觉才是。
但周瑭现在看着对方,觉得哪里都不合心意。
比如肤色太暖,眼睛太圆,脸蛋太鼓、下巴太尖,姿态柔柔弱弱,一点都不挺拔有力。
最重要的是,对方竟然比周瑭自己还矮半头。若真坐在一起,岂不是要小鸟依人靠自己怀里?
“……”周瑭陷入沉思。
不对,他小时候明明就希望公主能小鸟依人靠在他怀里来着。
后来,后来潜移默化地,自己的审美就被凹成对方的形状了……
周瑭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所以重要的不是男子或是女子,重要的是,他心悦的是薛成璧这个人。
重要的也不是自己性向如何,重要的是,唯有在面对薛成璧时,他才会情不自胜,色授魂与。
“我真是……庸人自扰。”
周瑭笑着舒了口气。
“怪,太怪了。”景旭扬正歪在榻上往嘴里扔葡萄,“见个漂亮小倌就能被你顿悟出一番佛法……啊,这就是‘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么?”
周瑭懒得听他撩闲。
此时他已明确了自己的目的:学习,以在大婚之夜有备无患。
把景旭扬轰出房间之后,周瑭和小倌面对面坐下,以商谈政务的语气开口:
“男子和男子,真的能和男女一样都行那事?”
“嗯,是啊。”小倌指点了一下,“就是位置不同。”
周瑭先是震惊,随后不忍:“那,那不会很疼吗?”
他不想让哥哥疼的。
小倌道:“不疼啊,准备工作做到位,等适应之后再行那事,只会觉得舒服。”
周瑭开始觉得不好意思了:“那,那请问,要做什么准备工作?”
“这你可就问对人了,”小倌笑了,“首先啊,要选用一款膏油;然后啊,可以使用一些辅助器具,不过最好用手……”
周瑭越听越迷糊,努力把这些陌生的名词都死记硬背下来。
“行,”他脑仁发疼,将一粒金子递给对方,“你刚才说的那些,都给我拿一份新的来。要最好的、最安全的,不用加乱七八糟的助.兴效果。”
小倌得了金子,眉开眼笑。
“好嘞!客人您可以先去别处逛一逛,待会儿备好了我来找您。”
周瑭点头。
他不想在这地方多待,于是打算出门去找景旭扬,准备一拿到东西就走。
出门没走两步,却遇到另一个倌人。
这名倌人和刚才的小倌气质明显不同,具有明显的雄性气息,虎背熊腰,胸.膛饱满,肤色深麦,肌肤抹了油光一样。
“客官可是迷路了?”高大倌人问。
“没迷路,我找人。”周瑭不喜对方靠得太近,“你离我远一些。”
“客官真有意思。”高大倌人沉沉笑了声,“客官要找的人,是不是我?”
周瑭:“……”
要是哥哥这么低沉地笑,他会脸红心跳。
但这人这么笑,他的拳头硬.了。
“警告你,别再跟着我了,我可是会打人的。”
高大倌人此时还没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呵呵笑道:“好久没见到这么招人疼的客官了。”
一个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你掉了扇子。”
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周瑭的表情瞬间凝固。
“扇子?”高大倌人不以为意,“我没……呃!!”
背后那人拿起扇子,看似只是随意一敲,却正好戳在了他的厥阴穴处。
高大倌人只觉半边身子一麻,手脚抽筋,连带着身体都站不稳,疼得向一旁倒去。
薛成璧丢掉了扇子。
“走了。”他看向周瑭。
从他出声的那一刻起,少年就缩进了墙角里,好像他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
薛成璧眸光沉了沉。
却听周瑭捂住脸,用粗嘎的乡音道:“你谁?俺不认识你。”
薛成璧:“……”
差点气笑了。
他轻叹一声,逼近了少年,将对方笼罩在自己的阴影之下。
“躲我这么有意思么?”他一字一顿,慢声道,“夫君。”
夫什么?
什么君?
周瑭呆住了,眼睛从手指缝里露出来,圆圆地、亮亮地瞪着他。
“嗯,怎么不回话?”
薛成璧一手撑在他脸边,凑在他耳畔,嗓音再一次低沉地、沙哑地响起。
“夫——君。”
麻痒从耳廓开始点燃,蔓延到全身。
明明没有被点穴,周瑭却整个身子都麻了,腿不是腿,站不住了,是柔软甜蜜的云朵。
那个把他变成云朵的人还在继续:“还未新婚燕尔,夫君这就见异思迁了么?”
“……”周瑭不行了。
他用最后一点力气往前一扑,把滚烫的脸埋在对方的前襟里,用行动来告诉对方,自己一点都没有见异思迁。
“哥哥这么好,我哪里‘迁’得跑呀。”
声音小小的,听着还有点委屈。
薛成璧胸腔低低嗡鸣,不知是不是笑了。
就在他的手要抚在少年脑后时,一个幽幽的声音在他们身旁响起。
“就讨厌这种,”高大倌人一脸晦气地爬起来,“明明有主了,还跑来馆子里闹脾气,勾了人又不负责,还累我挨顿打。”
周瑭:“……”
他把脸拔.出来,歉疚地给了高大倌人一粒银子,然后把薛成璧拉进了自己刚才那个房间。
里面不知何时进了一个新的小倌,小倌正在梳整,看到他俩手牵手进来,顿时秒懂,为他们添了酒。
门被体贴地关上。
周瑭抹掉了面具,求生欲极强:“我真的只干了这两件坏事,可是回回都恰好被抓……哥哥信我。”
“嗯,我信你。”薛成璧道。
他信他,因为这不是巧合。
他是故意跟来的。
要知这世上有太多的巧合,都是蓄谋已久的“想见你”。
他克制着自己不束缚周瑭,却忍不住一直去关注。
他希望周瑭自由地做任何喜欢的事,却又忍不住想要参与其中。
“……但只要你想做,便不是坏事。”薛成璧道,“只是我想知道,你为何想要来这里?”
周瑭被好一顿宽容安慰,登时更内疚了:“就是好奇,想看看断袖是怎么回事。”
薛成璧了然。
随即淡淡道:“与其来这种地方看,不如直接问我。”
周瑭:“……”
断袖之法当然只能和断袖学,而众所周知,断袖是男子。
承认了吧,这是承认了吧?
周瑭一阵心跳,口干舌燥之下,随手拿了什么就灌进了嘴里。
入口是果汁般的甜,须臾之后,才从喉咙里涌起一股淡淡的辣。
是酒。
……是酒好啊。
如果醉了,是不是也能更坦率,更有勇气地表达爱意?
被“吃了酒”这个念头怂恿着,周瑭起身,坐在了薛成璧身旁。
贴近一点,再贴近一点。
直到他们之间再无隔阂。
周瑭认真地注视着对方的脸。
“那哥哥,现在不生我的气了吧?”
“不气。我从来不会恼你。”薛成璧嗓音温柔,“就算有人碰了你,我也不会恼你……我只会砍断他们的手。”
后腰被轻轻一触,以一根手指的力道。
周瑭一颤,却没逃开。
“他们碰你这里了么?”薛成璧低沉道。
不等对方反应,他的指腹向上划过少年的背脊,停留在后颈。
“……还是这里?”
不只是一根手指,手掌覆了上来,严丝合缝地握住,掌控住了他的咽喉。
周瑭被迫仰起脸,微微战栗着。
却未被伤到分毫。
最后,那只手停留在他脸颊上方。
薛成璧注视着他,薄唇轻启。
然而在他问之前,周瑭抬起手,将对方的手按向自己,抚在自己脸畔。
十指交.缠。
“哪都没碰。”
他用脸蛋蹭了蹭对方的掌心。
“我……整个人,都是哥哥的。”
周瑭没醉。
此时他却期望自己醉了,如此便可以随心所欲地……
他望着薛成璧脉脉的眼波,望着伤和痣,还有那淡粉的、好看的唇。
不知道是谁消弭了最后那一分距离。
温软触到了微凉。
“啾。”
周瑭终于得偿所愿。
他甜甜笑了。
“哥哥,也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