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瑭也觉得自己过分。
这种时候、这种地方, 哪里是谈情说爱的时机呀?
可他就是一瞬间想到了“交杯酒”三个字,又因为好怜爱哥哥,脑子一热就那么说了。
希望对方没看懂才好。
哥哥只需要知道, 这酒没有毒就好。
想起此事周瑭便觉得后怕——薛成璧之前一定以为那是毒酒, 如果刚才自己没有站出来,难道对方真的会毫不反抗地饮毒自戕吗?
不, 那绝不是对方的风格。
或许……
身旁,薛成璧突然暴起。
“圣上小心!!”
惊叫声、怒吼声、侍卫拔刀声、叮咚的铃音声。
一息之后,周瑭抬眼向尊位看去, 瞳孔猛缩。
一名回鹘舞姬手持短匕,目光狠厉,寒芒如流矢般刺向皇帝。
哧地一声,匕.首没入血肉。
薛成璧在皇帝面前,以身相替, 用自己的肉.身挡住了舞姬的刺杀。
他痛哼一声, 同时徒手箍住了舞姬的脖颈。
舞姬深深地看了薛成璧一眼, 面孔陡然变得狰狞, 用回鹘语发出了一连串咒骂。
嗓音嘶哑可怖,带着刻骨的仇恨。
拧断她的脖颈本来只需一瞬间,薛成璧却不知为何, 没有立即下手。
嘣、嗖——
一支羽箭射穿了舞姬的头颅。
萧晓放下长弓,居高临下地睨向薛成璧:“这一回, 是我赢了。”
薛成璧没有回应。
他支撑不住似的,松开了尸体的脖颈,捂住胸.前的伤口, 踉跄着摔倒。
鲜血捂不住,从伤口中汩汩流出。
被血色刺了一下, 皇帝这才从惊变中反应过来。
“……救驾!”
“太医,传太医——!!”
百官恐慌不已,有的趁机慰问皇帝,有的站起来茫然四顾,还有的已经躲在了柱子后面。
周瑭早已三步并做两步来到薛成璧身旁,从他身后撑起他的肩膀,让对方以半卧的姿势靠在自己身上。
彩帔在此时派上了用场,周瑭利落地用彩帔在对方伤处裹了三圈,缠紧,双手用力按住伤口,以减缓血流的速度。
一切都是出于身体本能。
其实直到现在,周瑭的脑子还没转明白。
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
刺杀、救驾?
可是……
老太医被御前侍卫们架着赶来,周瑭刚好认得,是小时候经常来侯府给哥哥看病的康太医。
康太医看了伤势,不住地摇头叹息。
他从药箱里取出一大堆的瓶瓶罐罐,在薛成璧伤处涂了什么,还往他嘴里塞了好几颗药,就仿佛对方要伤重不治了一般。
周瑭茫然地配合着康太医,看他大动干戈地救治哥哥的身体。
虽然遇刺的那一瞬间,周瑭的心脏险些停跳。
可是……
可如今看来,这伤势分明没有大碍,甚至比救太子那一次受的伤还要轻。
周瑭只压了一会儿,血就止住了。
可是当薛成璧吃下成分不明的药丸、又遭受了康太医的一顿擦药之后,血又被挤了出来。
再加上舞姬惨死时喷溅出来的鲜血,此时的薛成璧大半个身子都被鲜血染红,状况极为惨烈。
皇帝只知其表、不知其里,见此露出了不忍之色。
此时,四皇子带来的十二名舞姬中,一人当场被射杀,其余十一人已全部咬舌,无法提供任何情报。
她们被银链锁在了一起,本来毫无威胁,但在刚才在谁也没注意到的时候,十一名舞姬无声无息地将双脚脱臼,为的就是在那一个人行刺皇帝时,不拖累对方。
她们来了,就从未打算活着走出这大殿。
“最后,”皇帝略微颤抖着问,“那刺客对朕的皇儿,说了些什么?”
景旭扬行一礼,翻译道:“‘叛徒,恶魔。屠戮同族的凶手。’在回鹘族中,这是最恶毒的诅咒。”
皇帝沉默。
“让圣上受惊……臣万死难辞。”
薛成璧咳了几声,强撑着想要起身。
皇帝抬手,似乎想让他躺着。
但薛成璧没有停下,他瞥了一眼尤在头骨酒碗里晃荡的酒液,惨笑一声。
“父皇恼了儿臣罢。”
“儿臣自小孤苦,每每见幼弟向父亲索要赠礼,臣内心都渴求着与家人团聚。故而一见父皇,便失了分寸。殊不知天家父子不同平常……”
在周瑭的搀扶下,薛成璧重新跪在了皇帝面前。
噗地一声,他呛咳出了一口血沫,顺着唇角淌落。
“错就错在儿臣太过重情。若是为了守护家人……就算是舍弃性命,也在所不惜。”
说这话的时候,薛成璧紧紧地握住了周瑭的手。
但他的眼睛,却直直望向皇帝。
那双异于汉人的浅色凤眼,看似凉薄无情,然而当他专注地看着人时,又似极为深情。
那双眼让皇帝恍然回忆起,二十余年前那个金色头发、浅色眼睛的回鹘公主。
他心弦一阵颤动。
周瑭能看出,皇帝的内心在剧烈挣扎。
此时,薛成璧已经重新端起了那碗酒。
他抹掉唇畔残血,轻笑着垂下了眼。
“臣妹从小吃不得酒,一吃便醉。”
“……为免他御前失仪,臣便替了他这杯。”
说罢,便将碗送向嘴边。
“准了!”
皇帝猛地大喝出声:“朕准了!”
“快把酒放下。”
“——你们的婚事,朕准了!”
大太监夺去了薛成璧手中的骨碗。
他手一扬,那微红的酒液便泼洒在了大殿上,与鲜血融为一体。
再也无人能查证,那到底是毒酒还是果酒。
随着那一泼洒,周瑭一直悬起的心,终于能够安然落下。
他们的性命终于保住了。
还有……
“婚期,就交予司天监拟定吧。”
还有,他们终于正式订婚了。
周瑭低着头,不敢让别人发现自己亮晶晶闪动的眸光。
皇帝揉了揉眉头。
“三法司何在?把四皇子和与刺客牵连者通通抓起来,查,究竟是谁给了她利器,又是谁想暗害于朕!”
“至于皇儿……”他看向薛成璧。
因为失血,薛成璧似乎有些虚脱,此时半阖着眼,大半个身子靠在周瑭身上,似依恋,又似占有。
想把他留在宫中的念头转了一个来回,皇帝顿了顿,容颜有些疲惫。
“只要有太医跟着,就都随你去吧。”
*
周瑭和康太医一起,搀扶着薛成璧进了马车。
或许是不放心他们的安全,皇帝派了侍卫随马车守卫,所以在回侯府的整段路程上,他们都没说一句话。
周瑭默默擦拭着薛成璧身上的血,那大部分都是别人的,只有很少是他自己的,而且也已经不再流出更多了。
薛成璧轻靠着他,一言不发。
周瑭觉得,那股沉默不仅是因为忌惮皇帝的耳目,更是因为,薛成璧本身便很疲惫。
对方的心里压了沉重的东西,而周瑭尚不知晓。
在进到侯府、进入房间内的一刻,薛成璧便不用再装作重伤。
他站直身,捏了捏周瑭的手指,朝他微微笑道:“我去沐浴更衣。”
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连并那份沉重也要重新埋藏于心底。
屏风后发出了窸窸窣窣的更衣声,但周瑭此时半点旖.旎心思都生不出。
“嘎吱”,薛成璧推开门,就要出去。
周瑭直觉不安,终于决定叫住他。
“哥哥……”
“嗯。”
“你别走好不好?”
若是平常周瑭流露出挽留之意,那么薛成璧不管有多要紧的事都会留下来。
但这次,薛成璧委婉地拒绝了。
“我身上脏,需要沐浴。”
周瑭心里一紧,索性上前,双手一齐拉住了对方的手。
“可是我好害怕。”
少年手掌里的温热传了过来,嗓音软得不像话。
“想要哥哥陪着我。”
薛成璧微顿。
他知道这不是谎话,但少年在怕什么呢?
怕皇权?
不,那他就不会公然触怒龙颜了。
怕死亡?
不,那他也不会主动去要毒酒了。
少年只是……怕他不开心。
薛成璧产生了微微的眩晕感,和情绪急剧转变带来的恶心感。那是他每次症状转换的时候会体验到的。
他攥了攥拳。
须臾之后,房门在他们身后重新合拢。
见他肯留下,周瑭双眼一下子就亮了。
同时他意识到,此时已近三更,孤男寡女深夜共处一室,就算是订过婚也显得不合适。
不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今晚是特殊情况,特殊情况就要特殊对待……
周瑭在寝房里不知所措地转了两圈,做下了决定。
他拍拍自己的大床:“今晚哥哥直接躺在我这里,我去小榻上睡。”
“不过哥哥别怕。”他拍拍胸口保证道,“我晚上虽然会乱动,但不会梦游,更不会梦游到哥哥那里。”
薛成璧掀起眼帘,瞥了他一眼:“你不梦游,但我会梦游。你害怕吗?”
周瑭:“……”
“怕的话,我现在就走。”薛成璧道。
“不不不不怕!”周瑭抖开被子,“嗖”地钻了进去,好像怕谁梦游进他被窝里一样。
拔步床上,薛成璧吹灭灯盏,和衣而卧。
室内变得安静,窗外草虫低鸣,月光如水,在夜色中淙淙流淌。
“对不起,周瑭。”薛成璧沉道,“抱歉让你害怕了。”
周瑭反倒不好意思:“没……”
薛成璧道:“你现在一定有很多疑问。”
“是有些事情我想知道。”
周瑭从被窝里钻出来,向他那边侧卧着。
“那个舞姬留下的伤很浅。她下手不重。我觉得,她……她不想害你。”
薛成璧“嗯”了一声,肯定了他的猜测。
“那个舞姬,认识我。”
“她是我母亲身边的小侍女。”
听到这话,周瑭略微错愕地瞪大了眼。
对方口中的“母亲”一定不是邹姨娘,而是那位曾经在宫中为妃回鹘公主。
周瑭静静听着,没有打断他。
“她幼时被养父母虐待,我母亲偶然见到,便将她要到了身边。母亲和亲时,她年纪太小,便未许她陪母亲远嫁。”
“……这也留了她一命。”
“只是覆巢之下无完卵,回鹘灭国以后,她便被打上了奴隶的烙印。辗转多年,落在四皇子手里。”
“她说要帮助我。作为交换,要我继承可汗的遗志,光复回鹘汗国。”
“我没答应。”
薛成璧的声音低了下去。
“我从来没有要她为我而死。”
“但她还是来了。我见她眼神,便知她心意已决。”
这件事,周瑭猜到一些,但没有猜中全部。
回鹘汗国覆灭至今已有二十余年,为数不多的族人零散于各国,不成规模。恐怕连舞姬自己也知道,光复汗国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愿景。
最后她深深看了薛成璧一眼。
那究竟是寄予厚望,还是仅仅是……希望恩人的孩子能好好活下去呢?
这个问题的答案,恐怕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但对于薛成璧而言,那一定是无法承受的重担。
“哥哥没必要逼迫自己去实现所有人的愿望啊。”周瑭轻声安慰道,“一个人的能力是很小、很有限的,像我自己,如果能保护得了身边的人,又不给其他人添麻烦,就很知足了。”
“而哥哥守卫了大虞疆土,保护了那么多边疆子民,已经非常厉害了。”
“大虞……”薛成璧嗓音略带嘲意。
他问道:“战场上我一直戴着面具,你可知为何?”
周瑭摇头:“不知。”
“因为这张脸。”薛成璧自嘲道,“不属于汉人的脸。”
“边关战士皆对异族深恶痛绝,恨不得生饮其血、生啖其肉。如果他们看到自己的将领有一张异族的脸,定会军心动摇,甚至在战场上相见时……把我当做他们的敌人。”
“就算我立下再多战功,这一点也永远都不会改变。”
周瑭揪心地坐起身。
夜色里,他看到薛成璧的双手覆于脸上,似在感觉自己的五官,又似想把面具永远戴在脸上。
“周瑭,我从未属于大虞。”
“我无法属于它。”
他的声音很平静,没有痛苦。
这些事情已经在他脑海中盘桓了太多次,说出口的时候早已变得麻木。
周瑭心中大恸。
在思考之前,他早就赤着脚跑过去,坐到了薛成璧床边。
薛成璧没有看他,眼神有些许空洞。
周瑭小心地碰了碰他的手。
薛成璧眸光微动,反手握住了他。
“……想听有关我母亲的故事么?”
周瑭点头。
他知道这些话已经在对方心里憋了太久,倾诉出来会好很多。就像腐烂的肉要被挖掉,才能恢复健康。
薛成璧缓缓做了一个呼吸,然后不带感情色彩地讲起了有关上一辈的恩怨。
在皇帝继位之初,回鹘汗国本未立国,朝廷在北疆设立瀚海都护府,以管辖回鹘一族。
回鹘族年年按数朝贡,为表忠心,族长甚至还将自己的亲妹妹,草原上最美的公主送入大虞和亲。
帝妃恩爱之至,公主很快便有了身孕。
然而,就在朝野上下都深信汉人与回鹘永以为好之时,回鹘族一.夜之间宣布立国,联合了契丹、突厥各部,将回鹘族长奉为可汗。
原来回鹘族长早有反意,献上自己的亲妹妹,只是为了麻痹大虞的防范心。
此举果然有效,猝不及防之下,大虞在三个月内便连输十城。
帝王震怒,将回鹘公主绑上囚车,送往前线,竟连她腹中怀胎八月的皇嗣都不管不顾。
两军对垒,她大着肚子被绑在囚车上——前方是她从小长大的家乡,后方是她和她腹中孩儿后半生的归处。
“但无论是哪里,都不属于她。”
“她被回鹘军队以乱箭射杀。”
“死后,又被大虞将士们用以泄愤,尸骨无存。”
“随后他们发现,她隆起的小腹里只有草和棉絮,胎儿不知所踪。”
“帝王之怒不平,追查到了路途上替她接生的军医。依照皇命,将士抢走了男婴,当着军医的面,狠狠摔下。”
啪——
婴儿的啼哭声戛然而止。
周瑭握着对方的手一紧。
薛成璧的手,简直凉得不似活人。
“……但没有人知道,那军医早已偷梁换柱,从卖子求生的妇人手里,以重金调换了婴孩,才使得那婴孩免遭毒手。”
周瑭怔然:“那个卖子的妇人,是侯府的邹姨娘。”
薛成璧默认了。
“……”
“所以,周瑭。”
他微转了一下脸,望向少年,眼中空茫一片。
“大虞亦或是回鹘……”
“无论哪里,都没有我的归处。”
周瑭心里泛起疼痛,是那种绵长得仿佛没有边际的隐痛。
“我……”
他想说,你还有我,我可以是你的归处啊。
可是,自己的存在,真的可以和那么沉重的伤痛相提并论吗?
周瑭眼里蓄起了水雾。
“我说得太多了。”薛成璧微微笑了笑,“这些我本不该和你说的,你听了会难过……我不想你难过。”
“我不难过。”
周瑭抿了抿唇,绽放出一个笑颜。
“但是哥哥……我可以抱抱你吗?”
薛成璧没说可以或者不可以。
但话音刚落,周瑭便被拥入了一个宽阔的怀抱。
他不得不仰起脸,把下巴尖抵在对方肩头。
然后轻缓地拍着对方的后背,慢慢放软了自己的身体。
既然不让我抱……
……那我就只好,把自己给你抱一抱了。
他们互相拥抱了很久,周瑭记不清最后发生了什么。
他依稀记得,他们最后还是分床睡的。
可是等到早上被生物钟叫醒时,周瑭发现自己还规规矩矩睡在小榻上,薛成璧却睡在了自己身边。
只偶尔用来小憩的矮榻,在一个男子和另一个……比男子还高大的“公主”身下,显得非常拥挤。
周瑭猜想,或许哥哥昨晚真的梦游到他这里来了吧?
不过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他该如何不惊动任何人地、把自己的脸从对方的胸肌上挪开……
周瑭的脸已经烫熟了。
他内心一边发出土拨鼠的尖叫,一边调动起全身每一分力量,一厘一厘地抬起脑袋,一厘一厘地后撤。
脖子在酸痛地抱怨着,他离远稍许,终于得以把脑袋放下去。
嗯,枕到实处了。
……可谁能告诉他,为什么这次枕的又是哥哥的胳膊啊啊!
就在周瑭打算再次挪窝的时候,他忽然看到薛成璧的眉头微微一动,似乎有被吵醒的迹象。
周瑭顿时僵住。
他想,要不还是算了吧。
昨天还说要同甘共苦呢,难得哥哥能睡这么香,为了对方的睡眠,他甘愿承受这份甜蜜的折磨。
时间变得缓慢,晨曦静谧得迷人。
周瑭睁着眼睛没事做,目光不由自主便落在了薛成璧的睡颜上。
……真俊啊。
周瑭回想了自己见过的所有相貌英俊的男子,太子、景旭扬、萧晓、还有爹爹,却发现眼前之人比任何男子都更加好看。
陶醉片刻之后,周瑭突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公主一个小娘子,他为什么要用一堆男人与她做比较呢?
周瑭麻了。
同时腿也被压得有点麻了。
他慢慢抽.离自己被对方压住的腿,略微调整了一下姿势。
紧接着他便感觉,有什么东西顶在了自己的大.腿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