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7年10月25日。

  这个日子值得郗孟嘉记一辈子。

  当大队长举着报纸,一字一句念完,耳畔的嘈杂声随着大队长一句“高考恢复”变得静默。一些人并不知高考意味着什么,但从大队长横飞的唾沫里,知青们难掩激动的表情中,便知这消息非常重要。

  有人喜极而泣,有人失魂落魄,还有的左右为难。

  对于没有成家,依旧保持单身的知青而言,这无疑是天大的好消息;对处了对象,且对象是本地小伙或姑娘的来说,他们不得不思考这段感情何去何从;而那些已经结婚,甚至孩子都有了的知青,则是天旋地转,脑子里乱成一团。

  回城好不容易有了苗头,他们却有了新的牵挂。

  跟知青组成家庭的人面色大都沉着,没一分喜色。

  这些年见多了知青为了回城干的疯魔事,这消息一出,又不知有多少家庭要支离破碎,一想到没了儿媳女婿他们哪里高兴得起来。

  米老三却是高兴极了。

  “接下来好好复习,咱们家争取出两个大学生。”他拍拍郗孟嘉肩膀,对这个女婿颇为满意,“建房子的事,就往后缓一缓吧。”

  郗孟嘉浅笑:“叔不用推后,反正人都叫好了。”

  他的宅基地是去年批的,挂的是秀秀的名字,这事只有米老三两口子和赵中华清楚,就连秀秀本人都不知道。

  原是打算批了地立马盖房,结果秀秀亲自设计房子的想法过于强烈,又因为学习的事太忙一拖再拖,直到暑假才把图纸完善,而暑假正好赶上秋收,家家户户地里的活忙不完哪能腾出功夫帮人建房子,便拖到了现在。

  郗孟嘉觉得现在盖时机刚刚好。

  趁这几个月还在村里,赶紧把房子起了装修搞好,通风散气再磨掉两三个月。

  到明年秀秀毕业,两人领证结婚立马能住进自己亲手设计建造的新房子。

  美好未来在招手,郗孟嘉干劲十足,“青砖,水泥这些最近两天就能拉过来,一直堆那儿不安全,大队还是有那么几个喜欢偷偷摸摸贪小便宜的人,咱们总不能白天守晚上还守,那别的事就不用干了。”

  尤其是几个上了岁数的大叔大妈,平时路过见了菜地里长得好的菜都要薅两把,他这一摊子建材放外头,没准真干得出顺手牵羊的事。

  你要嚷嚷出去,人往地上一躺,哎哟哎哟嚎起来,再扣一顶不尊老爱幼的帽子,那真是说清了也得沾一身麻烦。

  米老三想了想,也对。

  遂赞同道:“那早点开工早点建完,圆圆期待好久新院子了。”

  提起越发古灵精怪的外孙女,米老三满脸笑意,眼角皱纹挤出好几条。

  其他人瞧见翁婿俩乐呵呵的模样,不知两人对话,以为米老三因为高考高兴得昏了头,心情实在复杂。

  平时关系好的人就忍不住为米老三两口子担忧了。

  这女婿不出息呢,觉得配不上自家丫头;

  若是太出息,又要担心自家能不能把人压得住。

  两口子过日子,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到东风。

  这两年郗孟嘉一日三餐都在米家解决的,知道的人,晓得他没白吃,隔三差五拎米面猪油上门。那不知道的呢,背地里没少说米家风水不好。

  二房招了个不事生产,光说不练假把式的女婿,小两口三天两头吵着要离婚。

  三房秀秀多出息的姑娘,又早早定了另一个家无恒产的知青。虽说风评看似比二房那位好了不知多少,但老观念还是担心独木难支,谁家嫁姑娘肯定优先考虑家中兄弟多的,就图以后能帮衬帮衬。

  郗孟嘉亏就亏在他是无根浮萍,嘴上喊一万句定居也没几个人信。

  就算在村里批宅基地的事传了出去,还是有许多人不看好他和米秀秀最后能成。

  这不,等郗孟嘉一离开米老三落了单,立马有好事者来支招,“老三,你闺女明年毕业哇?”

  “对。”

  说到闺女,米老三脸上的笑就没停过,“就剩大半年了。”

  “那……小郗也要考大学?”

  米老三:“考啊,小郗有那个本事做什么不考?”谁家会嫌出息的人多?

  “真让他考啊?他要是考上了,跟秀秀的婚事还算数吗?老三,你这心忒大了点,这些知青一旦考走那就跟风筝断了线差不多,你总要为秀秀想,她一个女娃娃前头跟老赵儿子黄了,现在跟小郗处了两年多再黄了,眼瞅着二十岁的老姑娘,别人肯定要说话不好听,说不得琢磨秀秀哪儿有问题呢。”

  米老三虎目一瞪。

  嘿,说什么屁话!

  还不等他叱喝回去,又来一个,“哎,我那儿媳妇也要考试,正跟老婆子吵吵呢,你们说,她孩子都生了俩,考什么考?我老何家够对得起她了。”

  “……”

  一个开了头,其他愣神的、隐约不满的仿佛找到了组织,渐渐围过来,米老三顿时想溜之大吉了。

  偏何老头拽着他不让走。

  “你们说你们的,我不参与。”米老三连忙表态,观有人不满他依然不改态度,稍劝了两句:“愿意留下的人不用你们逼自己就留下了,这一心要走的这次走不成,下次还会走,你们总不能把人绑个十年八年不让人出门。”

  强行留人的确属于家务事,旁人不好插手,但做过头了村里还是要管的。

  他们这儿毕竟不是偏僻少人,叫天天不不应的山沟沟,走路一个钟就到车站码头,想跑多容易!

  “真想抛家弃子的,她考上也比考不上强。”

  “……啥意思?都想当潘金莲陈世美了,还考上更好?”

  “我呸!我孙子反正不能没有妈,我们家也不能有跑了的儿媳妇。”

  “……”米老三格外现实,“这强扭的瓜不甜,考上了才方便你们谈条件。没娃的好说,有娃的总不能一走了之,孩子抚养费得给是不是?把人绑在这里一时半会倒是出气了,终归不是长久之计。”

  这话不掺一点水。

  在他看来,断人前程不亚于杀人父母,这是万万不能干的,对着他们,他这样说;对自家二哥和侄女,他依然是这个态度。

  与其弄得家里鸡飞狗跳不得安宁,不如早早想好应对之策。

  有人嗤之以鼻,也有人真的把这番话停进去了。嗤之以鼻的有气憋心里,自己不痛快就想别人跟着一道不痛快,“哦,难怪你这么淡定,原来是跟姓郗的谈好补偿了啊。老三你跟我们所说,姓郗的回了城,给你家秀秀留多少钱啊?”

  “怎么着都谈了两年,这要是黄了秀秀不好再找人家了吧?那是得多赔点啊。”

  阴阳怪气的,眼睛里的恶意快凝为实质了。

  米老三脸色刷地一下沉下来。

  他不讲话,就那样盯着对方,不怒自威。

  没一会儿,说话那人眼神开始心虚闪躲,腿肚子发着颤,他打了自己嘴巴一下,讪笑道:“诶,看我这臭嘴,喝点猫尿就胡言乱语了,你当我放屁,当我没说!”

  “晓得是屁话就少开尊口。”米老三眸底冷光一闪而逝,一点不给对方台阶:“我米灵钧的闺女不愁嫁,别说处两年,就算处十年掰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秀秀有本事,不靠我和她妈养,更不用靠男人养。”

  “我敢说不在乎小郗走不走,你们敢吗?”

  “……”

  不敢,确实不敢。

  “米灵均”三个字一出,众人齐齐愣了一愣,面面相觑。

  喊了二十来年的米老三,都快忘记他的真名了,也忘了米灵均年轻时候的火爆脾气。

  “那啥……老三你消消气,他就是替两个孩子着急,你也知道亲妈要是跑了小孩是最惨的,要找个新媳妇也不容易,人大姑娘谁乐意当后妈。他其实没坏心思,就是不会说话,秀儿多出息啊,我们大家都知道的,你担待担待。”

  “对对对。”

  “好了好了,天都黑了,都散了吧,散了吧。”

  米老三哼哼两句,什么造孽东西,爱听不听,反正闹出事来他们自己受着。

  果不其然,接下来村里连续上了好几场大戏。

  有闹到大队办嚷嚷离婚找大队长要说法的,还有成家的知青搬回知青大院,家里人天天到知青大院闹着要人的。老二家的女婿徐昌以为翅膀硬了,跟萍萍大吵一架,不顾一岁多的儿子哭闹也要搬回知青大院。

  其他知青接纳他们搬回去,一是看在同为知青的情谊上,二便是取长补短,查漏补缺。

  结果益处没有,坏处一箩筐。

  一天到晚吵吵嚷嚷,哪里还有安静的环境供大家复习,偏偏请神容易送神难,就这么僵持住了。

  等建材拉进村,郗孟嘉索性寻了借口,道自己要负责搬砖搬沙,还要盯房子进度,直接搬到米家暂住。

  忙是真话。

  镇上进村的路能让货车通行,可晒谷场到米家这一段不是马路,最宽的地方不超过一米五,最窄处不足一米,青砖只能卸在晒谷场。

  幸亏米家人丁旺,背的背,扛的扛,独轮车该运的运,这样不停歇地干活也花了两天才运完。

  材料运进来,泥瓦匠立马到位。

  新的宅基地就在三房院子右前方,坐山望水。按当地规定一户宅基地最小批八十平,最大能批230平,这当然不是白拿,而是需要按面积付钱,这笔钱划归到大队账上,和年底分红一道都分出去。

  郗孟嘉这两年赚得不少,但他为人低调。

  村里知道他批了两百平方的宅地基大为惊讶,郗孟嘉只笑笑着表示自己就出了一点点力气,别的都靠三叔的支持,因此不少人便猜他是不是要入赘,还有人跑周宗兰那儿旁敲侧击。

  知青们欲言又止,神色微妙。

  仿佛直到这一刻才确认他跟徐昌的权宜之计不同,而是真心想留下。

  回过头再去看道貌岸然,一副清高作派的徐昌,大伙儿心情更微妙了。

  徐昌正是得意之时,满心想着怎么结束这段婚姻,做着风光回城的美梦,没有注意到其他知青的眼神,跟郗孟嘉说话时忍不住优越感满满,大有你不如我清醒的意味。

  郗孟嘉:……

  有什么可说的,道不同不相为谋。

  整个十一月转瞬即逝,中途报名时村里又闹过一场,亏了大队长态度够强硬直接将这场风波镇住了。

  郗孟嘉一边复习,一边盯建房进度。

  途中秀秀回来过一次,拉着越发调皮捣蛋的女儿反复叮嘱,让她和舅舅不要打扰爸爸学习。小家伙已经是光荣的小学生了,听妈妈这样讲当即拍着胸脯保证,一定会看好舅舅。

  圆圆的小脸奶乎乎,绷得紧紧的。

  手指戳一下脸颊的软肉立马凹出一个可爱的小窝窝,米秀秀把小孩搂怀里好一顿揉搓,圆圆仰着小脸蛋任由妈妈揉捏,咯咯笑个没完。

  米秀秀:“加油!”

  “嗯!”郗孟嘉捏着她莹润修长的手指,笑笑地,轻松不已:“下次回家记得准备庆祝礼物。”

  米秀秀挑眉,嘴角勾起,“喔~很自信嘛。”

  郗孟嘉:“多亏了米老师的资料和辅导。”

  “噗嗤——”

  哪有那么夸张!

  从市里带了不少资料回来是真,辅导却是完全不存在的事。

  郗孟嘉脑子清醒,思维敏捷,书本上的内容他一看就懂个七七八八,尤其是需要动手的,只要摸索几遍便能想通其中关键。

  有时候米秀秀都替他感到可惜。

  天资如此聪颖的人,若不是生在一个普通又偏心的家庭,兴许在某个领域早早能有所建树,不至于窝在渔村蹉蹉跎光阴。是,他下乡这几年是没闲着,还赚了些钱,可偶尔还是忍不住鸣不平。

  “行啊,那你想要什么礼物?”

  郗孟嘉垂眸,“是你送我还让我提要求的话,是不是太没诚意了?”

  米秀秀歪着脑袋看他,俏皮地眨眨眼:“有吗?”

  郗孟嘉点头:“有,非常有。”

  “成功拉了砖回家你就激动得对我又亲又抱的,我如果考上了,你还不得——”他挑了挑眉,没说完。

  看着一本正经的样子,眸子里满是含笑,说话时不像最开始那样紧张,小心翼翼一个字一个字斟酌,而是亲昵的,强势的,不容拒绝。

  米秀秀本来也没想拒绝,长长地“哦”了一声。

  “行啊,你考上后,我就给你一个大大的惊喜。”

  她对郗孟嘉的性格是喜欢的,加上两人之间还有圆圆,就更多了要好好相处,良性发展的理由。因此,在这两年多的相处中,两人都在一步步试探彼此最近的距离。

  牵手,拥抱,亲吻,都水到渠成,除了没睡一个被窝,说些黏糊情话算什么,两人熟得不能再熟了。

  得了准话,郗孟嘉勾起的嘴角一直没下去,轻捏手指的动作也转为将她的小手彻底握在掌心。

  “到时候我就选市里的大学,这样就算你毕业回家,我也能时常回来看你和圆圆。”

  “啊?”米秀秀讶然,“咱们市最好的大学比不得海城和首都那边的学校,实在没必要——”郗孟嘉食指抵在她唇上,“我觉得很有必要。”

  他没多解释,米秀秀心里其实有数,只是觉得没必要这样做。

  不过分别几年,每年寒暑假还能回家,其实真不差什么。

  她沉吟片刻,还是希望郗孟嘉再考虑考虑:“你不是对造船感兴趣吗,念机械专业还得北方的大学更强。”

  高考消息公布后,她便收集了不少大学专业相关的资料,不算详尽,但排在前头的几所大学哪些专业比较强劲她是知道的。

  “我发现现在的我对赚钱更感兴趣。”郗孟嘉没敷衍,认真说道:“当初到造船厂考试,有兴趣使然,但也是因为造船厂在我老家福利最好,工资最高。秀秀,别这样看我,也别把我想象得太高大伟岸,我可能是最俗气不过的人,就想过好日子。”

  他在机械方面确实有几分天赋,真要走这条路子也的确能走下去。

  但见过自己动手加工改造的东西到别人手里倒腾一遍价格就能翻几倍后,郗孟嘉不得不承认自己被金钱腐蚀了,他想自己挣这笔钱。

  有了钱,才能给妻女更好的生活。

  他的理想便是做秀秀和圆圆的依靠,让娘俩以后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不需要为生活发愁。

  米秀秀愣了愣,笑笑:“过好日子怎么就俗了,只要你考虑好了,不管什么决定我都支持你。”

  她不喜欢别人干预自己的决定,换位思考便不会用自己的想法插手郗孟嘉的决定,即便两人很快就要结婚,秀秀依然觉得要想感情好,就需要给彼此留一点点私人空间。

  十二月,高考的钟声敲响,数以万计的考生满怀期望和紧张走进考场。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各高校的录取通知书发往全国各地。

  合安大队的考生们都忐忑的等待着结果,第一封,第二封……

  拿到通知书的人喜极而泣,没有等到的人则焦心地继续等待,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

  郗孟嘉的通知书来得很快,他被市里的明南大学录取了。

  圆圆像小猴子似的吊在爸爸臂弯,伸长手去够通知书,小姑娘开心得哇哇叫,“爸爸,给我看看!”

  “米圆圆,这么大人了怎么还乱喊人呐。”米饭把书包往桌上一扔,也兴冲冲跑过来,“姐夫,我也要看。”

  郗孟嘉递给他。

  看爸爸不给自己,先给舅舅,圆圆不高兴了,撅起小猪嘴:“哼~”

  “变小猪了?你认识几个字啊,看得懂吗?”

  郗孟嘉揉了揉小丫头的脑袋,没有父女爱的打击她。

  一听到认字圆圆立马瞪圆了眼睛,不服气地瞪他:“可多了,老师还夸我呢。”

  她掰着指头数了数,底气十足道:“爸爸你别想糊弄我,我不是三岁小孩,我现在是小学生了。”

  “是,我们家的小学生。”

  米饭拿着通知书进屋报喜,溜了一圈家里头没人,“姐夫,我妈他们呢?”

  郗孟嘉:“到新房子抹灰去了。”

  乡下谁家建房都是村里青壮劳动力一块上,不谈钱不钱,就管个饭,等下回谁家有事也要办了再帮回去就是了,所以效率没得说,不到两个月就建好了。

  “那我告诉爸妈去。”米饭将通知书塞到圆圆手里,火急火燎报喜去了。

  郗孟嘉报考大学就在市里,是第一个拿到通知书的人。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陆陆续续又有几人拿到通知书。一个生产队有五人考上,甭管是不是北大清华,这概率着实不低了。赵中华专程开了表扬大会,大会当天市里还有记者过来拍照采访呢。

  合安大队露了好大一次脸,大队长赵中华也得到了公社干部的赞许。

  听说年底评优秀生产队也有他们一份,乡亲们得了消息后个个喜笑颜开。

  高考一事尘埃落定,方安娜如释重负。

  她最怕的就是历史因为她的到来而改变,或者说担心书里的国家大事跟现实有差距。这下好了,一切都跟照着她知道的轨迹运行。

  那她得加快步调,77年一过,离拆迁重建就不远了。

  思及此处,方安娜连忙以孩子快两岁却还没见过爷奶为由回了老家。

  老赵家的儿媳孙子回来也是一件大新闻,尤其是刚到家水没喝两口,亦没跟赵父二人商量,便到大队长那说了想买地的事。

  方安娜以为这事好办,左右农村的地不值钱,不管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都没听过农村不给批宅基地的例子。

  因此,去时自信满满,脑子里被钱塞满了。

  回来时一脸失落,如丧考妣。

  没想到宅基地不是给钱就行的,一个户口本就只能批一块。她想拿地皮,就得先分家,把他们一家三口的户口独立出去,除此以外,能批的面积和家庭成员人数也有关。

  人少就面积小点,人多就面积大点。

  方安娜不甘心发财梦碎,踟蹰半天还是同公婆说了自己的意思,老赵两口子岂能答应?

  乡下谁家只有一个儿子还要分家的?

  这事说出去要给人笑话,不管方安娜如何劝说,两人绝口不应,方安娜又气又急,只能含糊着说了其中的好处,至于消息来源则被她隐去了,她心说这下总要听她的了罢,谁能料到婆婆嗤她白日做梦,公公也耷拉着眼皮告诫她别想有的没的,专心照顾好他的宝贝大孙子就好。

  方安娜:……

  不死心的她再次拎着一罐麦乳精上大队长的门,赵中华被缠烦了没好气道:“规定就是这样,你要是有重大贡献,全村人没意见的话,宅基地我也能批,要不你就去买谁的房子,只要双方商量好村里也不阻拦。”

  “可买房屋的价格比单要宅基地贵!”方安娜想也不想。

  赵中华斜她一眼:“盖房子不要钱?你买了人不得重新找地方住?既然要卖房子那就是不想在村里呆了,别地的房子可便宜不到哪里去。”

  方安娜被问得哑口无言。

  她意识到一个问题,离她梦想中靠房子躺赢的生活至少还要三十年。

  即便八十年代初合安大队就能靠着政策发展起来,成为特区的一部分,但房价其实只比别的地方高一点,出租对象大都是务工人员,租金收不了几个钱。

  眼下她若是想赶上拆迁赔偿,势必得拿一大笔钱从别人手里买房子,少说也要好几百块。

  几百块的购买力和千禧年后好几万差不多,全国各地的房价也是在千禧年后才像泡沫一样飞速膨胀,她便是把自己这个小家掏空买一处大院子,拆迁补偿恐怕也高不到哪儿去,忙来忙能赚个差价就不错了。

  方安娜第一次后悔自己的文化课没好好读。

  都说改革的春风一吹,猪都能飞起来,偏她就没这个本事,明知道机遇就在眼前也没能力抓住。

  她委屈啊。

  这一琢磨,方安娜感到人生灰暗,生无可恋了。

  突然,她想起了错过高考,此时可能正嗷嗷痛哭的米秀秀,阴云笼罩的心情似乎好了一点点。

  没事的,没事的,自己不能囤地皮当包租婆,别人不是也一样吗?何况,她先下手为强俘获了男主,又给他生了一个大胖小子,凭男主的能力出头是早晚的事。

  有了权,钱还会远吗?

  而米秀秀呢?

  错过高考,谈的知青反而考上了大学,没准又要被退婚咯。

  许是有了对比,方安娜心情立马跟遇上艳阳天似的,美滋滋地等着年底做好人,替文斌安慰安慰这个邻家妹妹。

  左右结婚后她专心做全职主妇,没再出去工作,加之赵文斌所在那支部队调到别地演习,没几个月回不来,她带着孩子安心住下了。

  米秀秀再次见到方安娜是在临近新年的一个午后。

  那天太阳很大,咸湿的海风微微吹着,她带着圆圆到镇上买对联和核桃酥,方安娜抱着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在院子外跟人说话。

  方安娜先叫的她。

  米秀秀诧异,恍惚了两秒才认出眼前这个丰腴的女人竟是弱柳扶风的方安娜。

  她目不斜视,佯装没听清,踩着自行车继续往前,没有搭理对方的意思。

  就感觉车子晃了两下,明显是后座的圆圆正扭着小屁股回头,好奇地盯着人家看,米秀秀叹息一声,停下车。

  扯了扯嘴角,微微颔首算是做了回应。

  没辙,小孩都是学人精,她再如何讨厌一个人也不能给孩子做不好的示范。

  “秀秀,上街呀?”方安娜眸光微闪,别扭地笑了笑,恍若无意般说道:“听说你对象考上大学了,恭喜啊,看来咱们大伙儿很快就能喝你俩的喜酒了。”

  她这样一说,旁边的人也饶有兴致的看着米秀秀。

  “那可不,郗知青房子都盖了,也应该办酒了。”

  “要我说早办早好,开年郗知青就回城了,这名分没定下万一出了岔子……”似是察觉到这话不美,妇人连忙讪笑两声,不说了。

  米秀秀知道不满足她们的好奇心,一时半会走不了。

  索性她的事也没有不可跟人言的。

  “家里在准备了,我们打算结婚酒和暖房酒一块办,到时候都记得来啊。”

  几人相视一眼,好似替她松了口气,齐齐说道:“你家的酒席我们肯定得去。”

  方安娜有些恍惚。

  那知青不跑?

  真要和她结婚?

  那就是说,米秀秀不仅不会再落到书里的下场,还有个77届大佬的老公???

  怎么就这么不是滋味呢。

  她自忖善良,没存害米秀秀的心思,顶多就是……

  夜深人静时想到自己坏了米秀秀第一段婚姻甚至会感到抱歉,她做错了吗?她不过是想在这个陌生的时代过得轻松点罢了。

  可现在看着米秀秀平静幸福的面庞,方安娜不得不承认自己其实一直都很介意赵文斌的原配。

  “……啊,是吗?文斌年底不知能否回来,到时候欢迎我也去蹭杯喜酒不?”

  米秀秀挑眉,转身伸手捂了圆圆的耳朵,冷淡拒绝:“没这个必要,如果你真缺那么一顿半顿,我家也不赶人。”

  这话极难听,方安娜顿时噎住。

  她完美的笑容没绷住,严重失态,你你你半天没说出一句囫囵话。

  旁边的人面面相觑,止不住尴尬,劝都不知从何劝起。

  米秀秀说完冲大家笑了笑:“过年供销社挤得慌,我和圆圆就先走了。”

  “……”

  方安娜热脸贴了冷屁股,面上烫得厉害,根本不敢去看旁人什么表情。

  她局促得厉慌,一个没留神手上动作微微收紧用力了些,小孩被妈妈这么突然勒一下,顿时哇啦哇啦嚎了起来,她赶忙借口要哄儿子离开了这个令她尴尬万分的地方。

  “……这两家还真老死不相往来了?”

  “估计是。”

  “……”

  年底上街赶集的人不少,一路上母女俩遇到了好几拨。

  每次圆圆一见着人,立马甜甜的跟人打招呼,她长得可可爱爱,一张嘴就漏风,每回抿着嘴不敢笑的模样都要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圆圆,你的牙齿长出来没?”

  “上边的掉了要扔到床底下,下面的得扔到屋顶,别扔错哦。”

  圆圆一只手捂着嘴巴,满脸惊恐,等离得远了才怯怯道:“妈妈,我掉的牙齿丢地里了,是不是就不长了?”

  米秀秀憋笑,故意逗她:“那说不准咯,可能长,也可能不长了。”

  “妈妈!”

  小丫急了。

  “会长出来的,只要你听话,不要用舌头去顶牙床,更不要拿手摸,过阵子长出来的牙齿啊肯定整整齐齐,特别漂亮。”

  “真的吗?”圆圆眼睛睁得大大的,舌头不小心又碰了缺牙的位置一下,她连忙抿起嘴巴。

  “真的。”

  “真的哦?”

  “妈妈什么时候骗你了?”米秀秀耐心十足。

  “哇,妈妈我跟你说哦,昨天……”

  和煦的阳光下,银铃般的童声顺着微风飘向远方,路过的行人听到叽叽喳喳、欢快活泼的童言童语,不由得会心一笑。

  腊月二十六清早,郗孟嘉载着米秀秀到镇上登记结婚,一登记完便马不停蹄回家,加入到忙活的队伍里。

  赵家人没到,但托大队长送了礼。

  依米老三的脾气是想把东西扔出大门的,赵中华难得多嘴了两句,有意说和。

  赵中华要求不高,这次会多管闲事也是思忖着两家在合安大队都有足够出息的后人。村子未来想要发展得更好,通力协作的机会少不了,真闹得我拖你后腿你拽我胳膊,损失的还是大伙儿。

  米老三不置可否,到底没把东西扔出去,只是要回到从前那般通家之好定然不可能,不咸不淡当普通乡亲看待罢了。

  酒席当晚,一家三口搬进了新房。

  一想到姐姐嫁人后就不住家里了,虽然只隔了不到两百米,米饭还是含泪干了三大碗饭。

  再听圆圆也要住那边,他当即表示自己也要住,米老三琢磨着女儿女婿洞房花烛夜,有了个小电灯泡又去个大的多不合适啊,说什么也不同意。周宗兰思索片刻,把他拉到一边,说:“让他去,反正两个小孩的房间在楼上,他去了正好陪圆圆,免得圆圆半夜害怕溜到秀秀他们床上。”

  圆圆跟秀秀睡习惯了。

  秀秀在市里时她跟他们两口子睡,但秀秀一回家圆圆就立马抱着自己的小枕头小被子找亲妈去。

  六七岁的小姑娘,还没一个人睡过。

  米老三默了片刻,一巴掌拍在儿子背上:“照顾好圆圆,听到没?”

  “知道了。”米饭开心得原地蹦三尺高,嘴巴咧得大大的,在人群里窜来窜:“圆圆,圆圆你在哪?”

  “……”

  郗孟嘉还完桌椅回来,迎接他的不是羞涩柔情的新娘子,而是咋咋呼呼,楼上楼下跑来跑去的小舅子和亲闺女。

  别问,问就是无奈。

  “他俩不回去了?”

  他轻咳一声,凑了过去。

  米秀秀刚洗完脸,红通通的新娘妆被洗去,重新露出白嫩无暇的脸蛋,她拨了拨额前微湿的碎发,嗯了一声。

  “……那,圆圆要跟你睡?”

  米秀秀总觉得听出了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她侧首看了身边男人一会儿,似笑非笑:“你猜?”

  郗孟嘉神色微微一绷,一本正经道:“快八岁的姑娘了,再跟爸爸妈妈睡不合适,从今天开始就分床吧。”

  “噗嗤——”

  什么八岁,满打满算还不到七岁呢,她们家可不兴在肚子里就算年龄这一套。

  郗孟嘉耳根泛红,捍卫自己跟媳妇亲密时光的决心一点没动摇,冠冕堂皇道:“培养孩子的独立性,就要从小事开始。”

  “嗯,很对。”米秀秀配合地点点头,随后骄矜地抬起下巴,“大门还没关。”

  郗孟嘉转身关门。

  “我先帮圆圆洗澡,你给他俩铺床。”

  郗孟嘉惊喜的点头:“好。”

  ……

  一夜缱绻,两人相拥着一觉睡到大天亮。

  半梦半醒间,就听米饭慌乱高昂的声音:“姐,姐夫,圆圆在你们屋里吗?”

  周宗兰嘱咐他帮着照顾圆圆,米饭醒后便到隔壁屋里喊圆圆起床,没想到被子整整齐齐,人不见了,他往被窝里一探,冰冰凉凉,没有余温。

  想起妈的吩咐,以为圆圆偷偷摸摸溜到楼下,米饭赶紧下楼找人。

  米秀秀迷迷瞪瞪的,脑子还处于浆糊状态,听到小弟的声音便推了郗孟嘉两下,咕哝道:“你去看看怎么了。”自己则翻过身继续睡。

  郗孟嘉:……

  这用过就扔的态度,啧!

  他三下两下穿好衣服,帮妻子掖好被角,才起身开门。

  门一打开,米饭下意识要进去,郗孟嘉赶紧把小舅子拎了出去,“这么早,干嘛呢?”

  米饭:“姐夫,圆圆是不是半夜跑你们屋了?”

  郗孟嘉:????

  “什么意思?”

  米饭一看他的表情,登时急了,原地转了两圈:“圆圆不在你们屋里?那她去哪里了?不会是梦游跑出去了吧?”

  郗孟嘉瞪大眼睛,震在原地有点反应不过来,什么叫不在屋里,什么叫梦游……

  他抬脚就往楼上跑,精心给女儿布置的卧室里安安静静,空空如也,郗孟嘉脑子一片空白,嘴唇颤动,半天没说出话来。

  “米饭,你去看看大门开了吗?圆圆可能睡得不习惯回爸妈那边去了吧。”

  他知道这是自欺欺人,但一时半会确实接受不了。

  郗孟嘉摸了摸冰冷的被窝,目光掠过屋子里的摆设,突然,他视线凝固在某处,小书桌旁多了一面半身高的立面镜,上面歪歪扭扭几个大字:“爸爸妈妈我还会回来的,你们要等圆圆哦。”

  眼泪瞬间飚了出来。

  来不及平复心情,担心米饭找人的动静太大惹了外人好奇,到时候不好解释圆圆的去留,郗孟嘉赶紧下楼跟秀秀商量说词。

  米秀秀也懵了,结个婚把女儿给结没了。

  哪怕看到了镜子上的留言,她还是接受不了。

  “姐,姐夫,你们别发呆啊,大门关得好好的,圆圆到底藏哪去了?”

  米秀秀抹掉眼泪,微微定了下神:“饭饭,你去叫爸妈过来,对了,圆圆不见这事先别跟他们说,等你们回来我再告诉你原因。”

  米饭不解,看着姐姐满脸的泪他只得们闷声应了,“我去叫爸妈。”

  等弟弟一走,米秀秀再也绷不住,伏在郗孟嘉肩上小声啜泣。

  郗孟嘉心里同样难受,他想起圆圆留的字,隐约有个猜测,温言安慰道:“秀秀,有没有可能圆圆她没走——”大掌抚摸着米秀秀平坦的腹部,双眼亮得惊人,他接着说道:“一个世界不能存在两个圆圆,对不对?”

  米秀秀怔了怔,恍惚地伸手摸了摸,不敢确定:“……会吗?”

  “会。”郗孟嘉点头,坚定道:“圆圆肯定会回来的。”

  米秀秀咬着唇,默了片刻,再抬头时眼里是如出一辙的坚定:“嗯!”

  她的女儿,破开时空隧道只为了帮她避开那些不好的事,她如此喜欢他们,肯定舍不得她和郗孟嘉,一定会回来的。

  ……

  两个月后,米秀秀确定怀孕,七八年年底,孩子出生了。

  家里人没见过圆圆婴儿时期的样貌,加之小孩子都是吃了睡睡了吃,并不敢确定她就是圆圆。

  直到差不多六七个月时小家伙突然开口说话了。

  跟别的小婴儿那样只会发baba或者mama的音不同,她仿佛一瞬间打通了任督二脉,字正腔圆说了一句完整的话:“爸爸妈妈,我回来啦!”

  小两口搂在一块又哭又笑,这颗心啊总算是彻底放下来了。

  圆圆真的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