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羽压下心头的疑虑, 回到了家中。

  刚进堂屋,她便看见谢其琛跪倒在桌边,一手紧紧抓着桌沿, 修长的手指几乎嵌进桌沿的木头中,皮肤被木屑刺伤,有艳红的血液滴落。

  池羽被吓到,立刻飞奔到谢其琛身边, 跪在地上扶住他:“阿琛, 你怎么了?”

  谢其琛的长发散乱开, 黑发几乎盖住他的脸庞,以至于池羽离得近了才发现, 他皮肤下的血管中似乎有什么在蠕动,而眼瞳中的黑雾也愈发深重。

  谢其琛听到池羽的声音,断断续续说道:“别……担心……我会压制住……”

  究竟是怎么回事?谢其琛为何突然会出现这般模样?

  眼见谢其琛的皮肤几乎要被血管撑破, 而池羽呼唤的声音他也已经几乎听不见, 终于, 点点蓝光汇聚,灵鸦出现在桌上,它急道:“主人,失去一半修为, 您已经压制不住‘卵’的影响,它提前了五年进入苏醒期!”

  谢其琛没有说话,只痛苦地喘息着。

  池羽急道:“‘卵’是什么?小蓝鸟你知道些什么?快告诉我他究竟怎么了?”

  灵鸦犹豫了片刻, 似乎在纠结能不能告诉池羽、谢其琛意识清醒后会不会拔光它的毛。

  “算了,现在没有时间纠结这个了。”灵鸦说道, “圣女大人,你有主人一半的修为, 记好我告诉你的祷语,按我说的调动灵力注入主人体内。”

  池羽点头。

  池羽将谢其琛搀扶到榻上,按照灵鸦的话为谢其琛注入灵力,约莫两刻钟后,谢其琛身上的异状终于消失,皮肤下的血管不再如虫豸般蠕动,眼瞳中的黑雾也消散了。

  谢其琛陷入了安稳的沉眠。

  池羽为他盖上被子,离开屋中,走到庭院。灵鸦满脸写着纠结,也跟了出去。

  “好了,告诉我吧,阿琛他瞒着我什么事?”

  灵鸦丧气一样,一屁股坐在院中的石桌上,两只翅膀耷拉在身体两侧,说道:“这件事要从六年前说起。”

  正如一年前,谢其琛为了救回濒死的池羽,付出了一半元神的代价,六年前,谢其琛为了寻找将池羽再生的方法,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六年前,池羽殉脉后,谢其琛回想起池羽曾经说过她最初并非这个世界的人。于是他推测出池羽在另一个世界存在有另一具肉身,幸运的话,那具肉身兴许尚未陨灭。

  在这个世界作为圣女的肉身陨灭后,池羽的灵魂很有可能并未直接消散于虚空,而是回归了肉身尚且存在的另一个世界。

  谢其琛开始寻找再生之法,在此期间,他寻找到了被古老部族称之为“智慧神鸟”、通晓万法的鸟妖,也就是灵鸦。

  说灵鸦通晓万法是一个夸张的说法,但由于其可以以半灵之体栖息于灵脉中,便可以在灵脉中窥见与修行相关的“真理”,所以灵鸦所知悉的法术、知识确然远超人类。

  即使是在古书中只记载了大致流程的再生之法,它也知道具体的阵法绘制和启动方式。

  谢其琛第一次见到灵鸦时,便提出希望灵鸦能助他再生所爱之人。

  灵鸦自然不会平白帮人,它表示,对于妖来说,一切行为需要有代价,谢其琛若愿意付出代价,它自然愿意帮助他。

  谢其琛毫不犹豫答应了。

  而灵鸦所提出的代价,是与它结下契约,作为它的主人,代替它承受它正在承受的“卵”。

  “卵”,实际上是一种蕴含着巨大能量的诡异生命体,当然,这个“实际上”是灵鸦承受了“卵”以后才意识到的——

  最初,灵鸦认为“卵”与书籍中记载的一样,是创世神物,携带有创世的真相、可孕育万物的新生与毁灭。

  灵鸦找到记载:作为创世神物的“卵”被封存于三十三重太虚境界的最深处,而境界的入口万年才会在世间显现一次。

  出于对未知事物的好奇与渴望,灵鸦在太虚境界最近一次入口显现之时,进入了其中,并由于一些原因,被迫吞噬了一半的“卵”。

  “卵”虽然实际上并非什么玄之又玄的创世神物,只是一种蕴含巨大能量的未知生命体,但确实一定程度上可孕育新生与毁灭。

  而灵鸦被迫吞噬的那一半,恰恰是代表毁灭的那一半。

  由于“卵”暂未苏醒,故而灵鸦暂时还能够作为自己存活着,而一旦“卵”苏醒,灵鸦本身会被“卵”所吞噬,随即会遵从“卵”的本能开始进行毁灭行为。

  灵鸦一直在寻找办法,以期可以摆脱代表着毁灭的这一半“卵”。

  而就在“卵”即将第一次苏醒时,谢其琛出现在了它面前。

  谢其琛是个特殊的存在,他是被人为创造出来的半妖,且依靠残酷的自毁行为强行存活至今,某种意义上他是违背天道常理的存在。作为这种存在,谢其琛肉身具有极强的自愈能力,修为是如今修真界的顶峰,而长久忍受月圆夜剔骨之痛存活下来的他也几乎拥有最坚韧的意志。

  这样的存在,是承受“卵”的最佳选择。

  谢其琛替代灵鸦承受了“卵”——正如年少时他作为人类承受住了妖血一样,作为半妖的他同样承受住了卵的第一次苏醒。

  灵鸦总结道:“圣女大人,为了使你再生,谢其琛与我做了交易,如今的谢其琛实际上是人、妖、卵的三者混合体。”

  池羽问出心中的疑惑:“我因再生之术而再生于这个世上,可我听说,再生之术需要以亡者的尸骨作为施术的载体。可实际上,我的尸骨应当已经陨灭在灵脉才对……”

  灵鸦解释:“我是半灵之体,是能栖息于灵脉的唯一存在,所以在听说主人想复活的是你后,我第一时间进入灵脉查看——很意外,本该以浑身骨血净化灵脉的你,最终却残留下了一颗心脏。”

  池羽不解:“残留下了一颗心脏?”

  灵鸦点头:“这个疑惑我至今没能够找到答案,你的肉身本该作为净化灵脉的工具而尽数毁灭,但仿佛灵脉对你有着特殊的感情一般,对你保留了一线温柔,并未将你完全蚕食殆尽——啊对了,其实我初次见你,就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在曾经见过似的。”

  池羽问道:“你见过未殉脉前的我?”

  灵鸦摇头:“不是的,非要说的话,那股熟悉感似乎得追溯到更久远前。”

  池羽若有所思:“……说起来,我初次见你时,似乎也隐约觉得从前见过似的。”

  灵鸦愉快地得出结论:“一定是因为我们有缘!”

  “……所以你从灵脉中带回我肉身残存的心脏,作为再生之术施术的载体?”

  灵鸦点头:“那是五年前,距离你殉脉已经过去一年,我带回了你的心脏,而主人发动了再生之术。其实当时我们并没有把握,因为你的灵魂还未消陨只是主人的一个猜测罢了。如果灵魂已经消陨,即使拥有亡者肉身的残骸、发动了再生之术,再生也是不会生效的。也就意味着,如果猜错,主人所付出的一切、所承受的代价都是没有价值的。”

  池羽喃喃道:“然而他还是这么做了。”

  灵鸦点头,感慨:“真是令人无法理解,人类——好吧,主人其实已经不完全是人类,为什么会为了旁人牺牲这么多?如我,只会为探寻知识付出代价。”

  池羽沉默了许久,继续问道:“后来呢?”

  “再生之术成功了。主人的猜测并没有错,当时你的灵魂还未消陨,所以你以再生之体降生在了这个世界。”

  池羽思考,在这个世界,她是殉脉后一年再生的,然而事实上,在她原本的世界,她的时间只过去了一个月,两边的时间流速是不同的吗?

  “你作为胎儿寄生于某个孕妇体内,主人本想第一时间去找你,然而那个时候他还处在压制‘卵’第一次苏醒的阶段,必须要一直留在极寒之窟才能够保持清醒的意志去对抗‘卵’苏醒带来的侵蚀,于是他将找你的任务交给了我。”

  灵鸦说着,突然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然而我虽然是通晓万法的智慧之鸟,但本身法力并不算高,所以近三年未能寻找到你……直到主人完全压制住‘卵’的第一次苏醒,从极寒之窟出来,亲自去找你,我们才找到你。不过那个时候你已经经历十月胎内、两年生长,成为一个十岁的小孩了。”

  池羽回想起再生后与谢其琛的第一次见面。

  原来如此,这才是谢其琛没能第一时间找到她的原因。因为他一直待在极寒之窟,压制着体内代表着毁灭的那一半“卵”。

  “所以现在,阿琛体内的‘卵’第二次苏醒了吗?”

  灵鸦回答:“是的。‘卵’一旦被压制住,应该会有十年的沉眠期,然而如今才过去五年,‘卵’就再度苏醒了,大约是因为……主人失去了一半的元神,压制‘卵’的能力大大降低。”

  “这一切都是因为我啊……”池羽喃喃,“他经历的痛苦,竟然有那么多起源于我。”

  如果说谢其琛从人类成为半妖的那十年,经历的痛苦来源于命运的不公,那他被她收养后,所经历的痛苦——无论是从半妖变成更为混沌的存在也好,还是所受的精神与心灵上的折磨也好——几乎都来源于她。

  一次又一次地承受她离去的痛苦,一次又一次地救她,为了她,他已经彻底将自己置于了深渊的边缘。

  都是因为她……

  灵鸦叹气:“主人必须尽快回到极寒之窟,这样才有几率压制住‘卵’的第二次苏醒……虽然……只剩下一半元神和修为的他,不知还能不能压制住‘卵’的苏醒,大概率是不能的吧……”

  池羽猛地站起来,拽着灵鸦的翅膀,一向慢性子的她难得露出急迫的表情:“你告诉我吧,要怎么才能把进入我体内的那一半元神还给他?”

  灵鸦被拽得翅膀生疼,极为崩溃:“圣女大人,你饶了我吧,我不是说了,没有办法吗?”

  池羽看着灵鸦纠结的小眼神,突然顿悟了什么。

  她颓然地坐回凳子上,喃喃:“我明白了……是不是……”

  她体内的元神本就是谢其琛的,如果她不存在了,那一半的元神自然会回到原本该在的地方。

  “是不是……”池羽深吸口气,冷静下来,“是不是如果我不存在了,谢其琛的元神就能恢复原状?”

  灵鸦被吓得羽毛都要褪色了:“这可不是我说的!我什么也没说!要是被主人知道你发现……我可不是被拔了羽毛这么简单了!”

  “果然……”池羽看着灵鸦的反应,肯定了这个猜测,“果然是这样啊。”

  她和他原来陷入了两者只能选其一的困境。

  灵鸦沮丧:“这确实是尽我所知的智慧能得出的恢复主人元神的唯一方法,可是,圣女大人,你可千万别想不开,要是你为了让主人的元神恢复完整,选择放弃自己,这和直接把他杀了没有区别!”

  “我知道……我知道……”

  池羽感到痛苦。可……谢其琛又该怎么办呢?

  池羽与灵鸦在院中交谈了许久,突然,屋内传来轻咳声——是谢其琛醒来了。

  池羽立刻跑进屋中:“阿琛?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谢其琛的脸色极为苍白——比池羽曾经所见的任何一次都要苍白。即使是月圆夜触目惊心的剔骨后,谢其琛都没有这样苍白虚弱过。

  那诡异的、蕴含巨大能量的生命体“卵”,果然是远超妖血、远超任何已知物种的可怕存在。

  为什么……为什么谢其琛的人生非得这样辛苦呢……

  池羽没忍住,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那泪珠落在谢其琛的手背上,令谢其琛呆住了。

  “怎么了?发生什么了?”

  池羽一把抱住谢其琛的腰,整个人埋在他怀里大哭起来:“对不起,对不起,都是为了我才会变成这样……”

  谢其琛愣了一会儿,转过头,看见灵鸦战战兢兢站在窗沿上,看到他看过来,吓得立刻缩了脑袋,一副做错事的样子。

  谢其琛眯了眯眼,看来这只乌鸦把什么都跟池羽说了。

  谢其琛抬手抚了抚池羽的发,说道:“这不是你的错。我做的每一个决定,都出于我自己的意志,所产生的后果,也是我一个人的责任,与你无关。”

  池羽从他胸口抬起头,哭得眼睛都有些红了:“可你做的这些都是为了我啊……如果不是我,这些年来,你不会遭受那么多痛苦……”

  “不是的。”谢其琛说道,“如果不是你,我的人生除了痛苦再没有其他,是你给了我所有美好的体验。所以不要这样责备自己,我一直感激着你,一直深爱着你。”

  谢其琛安抚着池羽,不希望她产生哪怕一丝对她自己的否定。她温柔又善良,总是将利刃对向自己,也太习惯去背负责任。可他只希望她能快乐任性地活着。

  “阿羽,没关系的,我能压制住‘卵’的第二次苏醒。”谢其琛捧起池羽的脸,亲了亲她的嘴唇,“你看,从前的每一次抗争,我从来没有输过,不是吗?”

  “你只剩一半的元神了,‘卵’这样厉害……”

  “那又如何?”谢其琛说道,“进了我体内的东西,无论是什么,都该降服于我的意志,我绝不会让它反噬我。”

  池羽终于笑了下:“你可真是个唯心主义者,主观能动性夸张得令人惊叹。”

  虽然是没听过的词语,但谢其琛隐约明白了池羽的意思。

  “你不是因为这样才喜欢我么?”谢其琛垂头,与池羽额头相抵,“我打算回北境的极寒之窟,‘卵’开始苏醒,我得待在那儿压制它。”

  池羽顿了下,询问:“什么时候走?”

  “今晚。”谢其琛说道,“留在小院等我,我会布下防御之阵。”

  池羽乖乖地点头,同时叮嘱:“你更应该照顾好自己。”

  傍晚,谢其琛差不多恢复了气力,池羽帮他一起收拾了些东西,然后将他送走。

  送完人,池羽回到家,刚点亮院落门口的灯笼,一转头,就发现有客人来了。

  是云幻与元明。

  池羽怔了怔,露出个得体的微笑:“圣女大人、会长大人,这么晚了,两位怎么来了?”

  云幻蹦蹦跳跳地跑到池羽面前,握住她的手:“万法境即将开境,根据卜测的结果,万法境入口似乎就在姐姐家附近呢,所以我们就过来看看。”

  池羽道:“原来如此。”

  元明则将手中提着的纸包赠予池羽:“之前离开时,见谢修士似乎身体不适,于是买了些药材过来。”

  池羽接过:“多谢。”

  “谢修士还好吗?”

  池羽笑道:“还好,不是什么大事。”

  谢其琛如今的情况过于诡异不详,半妖已是令人侧目的存在,更别说三种物种的混杂体了。愈是少人知道他的情况愈好,以免本就处境微妙的他陷入更不利的境况。

  元明说道:“我曾研习过不少医术方面的知识,若需要,我可帮谢修士看看。”

  池羽赶忙回绝:“不必,他……额,正歇着呢。还是别打扰他了。”

  元明观察着池羽的表情,似若有所思,最后突然笑了一下:“不是什么大事就好,那我们便先离开了——云幻,走吧。”

  “啊?刚过来就走啊?”

  “万法境即将开启,得开始做准备了。”

  元明与云幻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远。

  池羽松了口气,目送两人离开后,回到了自己的院落中。

  然而还没休息一会儿,突然一阵地动山摇般的震荡出现。那震荡与其说是地面在震荡,不如说空气中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汇聚而导致的震荡。

  好在震荡没持续多久,很快就结束了。

  池羽意识到,这震荡约莫就是万法境开境导致的。

  方才云幻说万法境开境的入口就在小院附近……

  池羽出门查看,想看看万法境入口究竟出现在了哪里,若离小院实在近,恐怕接下来日日夜夜来往修士过多,难免惹些麻烦,还是短暂换去客栈住的好……

  很快,池羽便看到了万法境入口所在。

  池羽小院所在的胡同的最深处,是一座有些年头的道观,由于香火不旺,道观已经几年没有人居住。然而此刻,道观里正隐隐散发境界入口独有的力量气流。

  池羽走进道观,果然,庭院的正中平白出现了一个大洞,洞口虽暗,却隐隐泛出些金光。

  而在大洞的边缘,则还有一个小洞,那小洞比起大洞更是无一丝光线透出般黑暗,且能感受到小洞内的气温要远低于外界。

  看来这便是万法境和伴生的渡厄境了。

  查看完毕,池羽正准备离开,背后突然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姐姐!”

  池羽一愣,转过头,见又是云幻,打招呼道:“圣女大人还没走吗?”顿了顿,又转头看看四周,询问,“元先生没和你在一起?”

  “圣女大人?”云幻俏丽的脸庞突然露出个笑,这笑容与她平日里活泼可爱的笑容不太一样,有种控线人偶般诡异又虚假的感觉,“池羽姐姐,你叫别人圣女大人时,会不会觉得很别扭?”

  池羽愣住——她明明没有告诉过云幻她的真名,她是如何得知的?

  云幻慢悠悠走近池羽,打招呼道:“你好呀,前任的圣女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