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鸦, 我何时准你现身的?”
本已经离开的谢其琛突然出现在门口,皱眉看向窗棂上的荧蓝色乌鸦。
屋内的一人一鸦被吓到,一个瞪大眼睛, 一个炸毛成一团。
“你方才对她说了什么?”谢其琛问灵鸦。
灵鸦立刻朝着池羽使眼色:“我什么也没说,只同她介绍了我自己!”
池羽愣了愣,迟疑地点了点头,体贴道:“小蓝鸟说它是你的妖仆, 还说自己是智慧的神鸟, 很厉害的样子呢。”
谢其琛:“智慧的神鸟?古老小部族缺乏常识的臆断罢了。实则不过是只栖息于灵脉之中的鸟妖。”
灵鸦:“……”
池羽瞥一眼灵鸦气鼓鼓的样子, 打圆场道:“……额,那也已经很厉害了。”
谢其琛又问:“它只同你说了这个?”
池羽露出茫然的样子:“那它还应当同我说什么呢?”
谢其琛一顿, 摇了摇头:“没什么。药已经煮下,一刻钟后过来喝药吧。”说完,他转身离开, 离开前盯着灵鸦看了一眼。
灵鸦看懂谢其琛在警告它不许说多余的话。
怎么办?刚才它告诉池羽分裂元神的事了……实在是一个没忍住。
池羽见灵鸦一双小眼睛透露出浓浓的担忧, 安慰道:“你放心, 我不会说的。”
灵鸦感激:“圣女大人,你真是好人!”
池羽一愣:“……圣女大人?”
灵鸦赶紧用翅膀捂住嘴:“……我什么也没说。”
然后趁着池羽来不及开口问,立刻消失了。
“哎你等等……”池羽妄图挽留一下,然而方才还停在窗棂上的灵鸦已经散作飘散的荧蓝色光点。
池羽喃喃:“我还有好多事想问呢……”
分裂的元神还能恢复吗?只剩一半元神的谢其琛会不会有事?还有, 小蓝鸟方才脱口而出的“又”死了是什么意思?圣女大人又是什么?
可显然,被谢其琛叮嘱过以后,小蓝鸟大概率不会再同她说实话了。
池羽只好先去喝药。
来到院中, 池羽将苦涩的药汁喝下了肚,谢其琛给了她一碟子蜜饯压苦味。池羽拿起个没见过的蜜饯, 好奇:“这是什么?”
谢其琛说道:“这是蜂蜜香芋角,此地的特色美食。”
此地?
池羽后知后觉地意识到, 虽然他们所在院落还是那个院落,院外的景致却不同了。
原先是一片竹林,这会儿……隐约能听见卖货郎的叫卖声。
池羽立刻起身,打开院落大门看去,只见门外是一条小胡同,胡同两边是四四方方红柱黛瓦的合院。
池羽惊讶:“这里是……京都?”
谢其琛点头:“先前你曾说过,想一年换个地方住,若在钱塘住腻了,便想搬到京都,所以我就把院子挪了过来——不过修真界势力渐大后,凡人皇室也不过是修真世家的附庸,如今京都也没有古籍中记载的那般繁华了。”
池羽摇头:“没关系,我很高兴。”
谢其琛笑:“那就好。”
池羽顿了顿,不知想到了什么,突然试探着询问:“京都是不是有一种甜食,叫糖葫芦?”
谢其琛说道:“是有。”
池羽眼睛一亮:“我想吃!”
谢其琛微微蹙眉:“这不是什么健康的食物,你才刚醒,身子……”
“我就吃一点点,好不好?”池羽伸手捏住眼前人的衣角,带着点撒娇的语气,“我保证,绝不多吃的!”
谢其琛看着女子恳求的模样,还是退步了:“好吧,我帮你去买。”
池羽高兴:“太好啦!”
谢其琛见她高兴,也不禁心情明朗了些许。
可即使如此,明朗之下也有挥不去的阴影。他知道,那是恐惧。
这大半年来,他日日守着不知能否再恢复生机的池羽,恐惧已经刻入骨髓。
好不容易使得她再生,他无法承受又一次的失去了。
即使池羽醒了过来,那份恐惧也没有消散。他就像是一个经历了多次噩梦的病人,即使身处幸福中,内心也俱是阴霾。
被囚禁于雁塔的女子、为救世跳入灵脉的女子、浑身是血濒死的少女……谢其琛的手指不受控地开始颤抖。
几乎要不堪忍受。眼前真实的世界开始出现无数重影,耳边响起吱呀吱呀的幻听。
谢其琛摇了摇头,妄图驱散不适的感觉。
自那日池羽被许微澜二人重伤濒死,他便时不时陷入这般状态——周遭一切宛如幻觉,他不知身在何处、亦不知做过何事。
谢其琛隐约意识到,他的精神处在崩溃的边缘。
若他从未遇到过光,他本可以忍受不堪的人生,可他遇到了,却一次次濒临失去。
他实在无法再承受这样的失去了。
“你怎么了?”池羽的声音响起。
谢其琛神志重新凝聚,只见池羽正担忧地看着他。她似乎被他的样子吓到了,好看的秀眉微微蹙起,问道:“怎么突然一动不动?”
谢其琛压下心头挥之不去的恐惧,露出一个镇定的笑容,而后抬起手,仿佛什么事也没有一般,安抚地摸了摸池羽的发顶。
“我没事。我去给你买糖葫芦。”
池羽看着谢其琛离开,受不禁握紧成拳——他看起来,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是不是因为分给了她一半元神才会如此……
池羽定了定神,在院子里寻找起来:“小蓝鸟!小蓝鸟你在吗?谢其琛不在家,你快出来!我只问你一件事!”
池羽跑遍了整栋院落,然而灵鸦始终没有现身。
最后她气喘嘘嘘地停下,威胁道:“你再不出来,我就告诉谢其琛你和我说了元神分裂的事!”
“啊!你不是温柔善良的个性吗!怎么还会威胁人!”
点点蓝光汇聚,荧蓝色的乌鸦凭空出现,停在院落的葡萄藤架上。
“为了问出答案,我也可以用一些非常规的手段。”池羽道,“你看,你这不是出来了吗?”
灵鸦啧了啧:“我对‘温柔善良’有了新的认识。”
池羽并不在意:“告诉我,是否有办法把我体内的元神归还给谢其琛?”
她不愿因自己让谢其琛遭受痛苦。
灵鸦沉默了一会儿,似乎在犹豫,最后它斩钉截铁地说道:“没有办法,请不要再思考这件事。我很抱歉,我不该将分裂元神之事告知你。”
灵鸦说完,没给池羽再次发问的机会,又消散了。
这一次,无论池羽如何威胁,灵鸦都没有再出现。
池羽只好放弃从灵鸦处获知答案。她坐在院中的葡萄藤架下,并不相信灵鸦所说的“无法归还元神”。
万物皆有归属,她体内的元神本就是谢其琛的,不该没有办法物归原主。
池羽打算找些古籍资料,看看是否记载有相关的事情。
京都的坊市有一旧书坊,藏有海量的典籍,兴许能找到些有用的信息。
苏醒后的这几日,池羽发觉谢其琛如今每一日所花费的用于修行入定的时间,要远比从前长。毫无疑问,这是因为失去了一半的元神。
池羽将旧书坊找遍了,翻阅众多与元神相关的资料,可惜并未有书籍记载元神分裂一事。大多数的书籍中都认为元神是不可分割的。
无功而返。
池羽一边走出旧书坊,一边叹了口气。
正准备回家,眼前的景象吸引了池羽的注意——一名乞丐正在被几个彪悍的汉子殴打。
……有点眼熟。
池羽很快就想起来,这是她曾在钱塘见过的那名乞丐。不同的地方,同样的情形。
似乎每一次撞见,乞丐不是在挨打,就是在替人挨打。
这是何种奇特的缘分。
不过这一次乞丐挨的打并不严重,池羽本想上前劝解,没想到那几个汉子还算有良知,只不过泄愤地踹了两脚,就怒气冲冲地离开了,并未过多为难乞丐。
乞丐忍受着痛疼,再地上匍匐着,像是一条丧失活力的蛆虫。
池羽有些不忍,走到乞丐身边,伸出手想要扶起乞丐。
乞丐并没有接收池羽的援手,他紧闭的双眼转过来,似乎感受到了什么。
“……是你?那个闷闷不乐的小道友?”
池羽惊讶:“你还记得我?”
乞丐微微笑了一下,可似乎立刻又觉得他没资格露出笑容一般,收敛了笑意。他说道:“你不是也还记得我吗?”
乞丐说着,喘着粗气扶着墙壁站起来,蹒跚着走到一处阴暗的胡同口,然后蹲坐下来休息。
池羽犹豫了一下,走到他旁边,也蹲坐了下来。
第一次见到这个乞丐时,她便有种旧友重逢的感觉,此刻这种感觉便更明显了。
“为何每一次见你,你都在挨打?”
“因为我做错了事。”
“你不像是会做错到让旁人这般发怒的人。更何况,你有足够的能力自保。”
乞丐平淡道:“小道友,看事不能看表面。”
池羽疑惑:“什么意思?”
乞丐说道:“有一些人,身上背负的罪孽远超你的想象,所以这样的人挨打、受苦都是应该的。”
池羽皱眉:“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但你的话语似乎是说,因为你犯了错,所以你在自找苦吃?”
乞丐一噎。
池羽继续说道:“或者说,你把自讨苦吃当做一种做错事的赎罪?”
乞丐沉默了许久,点了点头:“若深究,大约确实可以如此概括。”
“我不理解。”
乞丐微微偏头,紧闭的眼睛“看”着池羽:“不理解什么?”
池羽认真地说道:“如果我做错了事,我想我会努力去弥补,至于该承担何种惩罚,那不该是我自己决定的。”
乞丐怔了怔,没有说话。
“若做错事后,为了赎罪,去自讨苦吃,那是不是有些太自以为是了呢——为什么会以为,自己受苦,就能偿还所做的错事呢?”
乞丐陷入了沉思。
池羽突然转头看向乞丐,问道:“说起来,上一次你就提到过,你的眼睛其实并没有瞎,只是不想看,所以一直闭着。”
乞丐歪了歪脑袋,似乎在示意池羽继续说。
“不想看,可以是眼睛不想看,也可以是心不想看。”池羽说道,“你不想看的原因是什么呢?是无法面对你所说的‘远超想象的罪孽’吗?”
那一刻,乞丐似乎受到了某种极大的震动。
他的睫毛、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良久,他甚至发出了自嘲的笑声:“啊,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乞丐转头“看”向池羽:“你很通透……曾经,我遇到过一个和你极像的人。”
池羽迟疑着问道:“为什么提到那个人,你的语气这样悲伤?”
“因为那个人死了。”
池羽愣了下,道歉:“对不起,勾起了你的伤心事。”
乞丐摇了摇头,正想继续说些什么,他突然抬起头,警觉地看向一个方向。
而后,他突然拽住池羽的手腕。
“怎么了……”池羽惊讶于乞丐的动作,然而还没来得及询问,一阵天旋地转,她被带到了一座破庙。
“方才有人在窥伺我们,那人爆发了巨大的杀意——真奇怪,我流浪至今,还未见过杀意如此之强的人。”顿了顿,那乞丐又解释道,“是不是吓到你了?这里是京都近郊的无名神庙,离城门不远,你不用担心回不去。”
“好吧。”
池羽看了看破庙外的天空,发现已经是傍晚了,于是她转头对乞丐说道:“我得回家了,再晚,家里的人会担心我。”
然而乞丐并没有回答她。
池羽看到了令人惊讶的一幕。
残破的神像前,乞丐缓缓跪下。残破的屋顶落下点点天光,竟让满身脏污的乞丐看起来十分虔诚。
乞丐俯下身,叩首:“神明,请听有罪之人的忏悔。闭目、自罚,至今已有六年。今日得一慧者点拨,惊觉自身其实从未真正直面背负的罪孽。”
“神明,请听有罪之人的觉悟。今日起,他将睁开双眼,直下承担。”
那乞丐再度叩首,而后缓缓睁开了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