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海。

  一行人来到池羽与谢其琛所租用暂居的农舍前。

  一名三十岁上下的女子率先敲响了农舍的大门。

  女子穿着深缥色银纹修士制服, 容貌明艳,却因为不苟言笑而显得颇有压迫感——不是钟吾家主又能是谁?

  然而敲了门后,众人等了好一会儿, 也没人前来开门。

  钟吾家主身边,一名身着银朱色修士制服的中年矮胖男子出了声,他迟疑着道:“难道这农舍实际并没人住?”

  ——这男子显然就是樗里家主了。

  钟吾家主闻言,看向身后畏畏缩缩站着的双胞胎弟弟:“你们两个不是说圣女在聆海避暑, 就住在这里吗?”

  钟吾锦平小声道:“约莫一月前, 我和锦凡离开聆海时, 圣女大人确实暂住于此,可未必她现在还住在这里……”

  “钟吾小少爷似乎一直不赞同家主会议最后的决定, 可别是诓骗了我们吧?”一个略显阴柔的男声响起,他身着翩翩白袍、手执折扇,正是澹台家主。

  钟吾锦平瞪澹台氏一眼, 忿忿道:“我们才不会骗人!”

  钟吾锦凡也阴阳怪气地说道:“再说了, 不赞同你们的决定就会被你们关起来, 我们兄弟哪里敢啊!”

  先前樗里琬琰知道家主会议上决定了什么事,率先表示了不赞同,结果就被樗里家主关了训诫堂。

  钟吾兄弟想为表妹说句话,结果就被用大义堵了嘴。

  澹台家主摇了摇手中的折扇, 幽幽道:“两位小少爷或许怜惜圣女,但你们该明白——事关修真界存亡,这是必要且正确的牺牲。”

  钟吾锦凡见澹台氏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觉得有些不适,回怼:“是啊, 你们的大义我不懂,可是强迫别人去死绝不可能是什么正确的事!”

  “幼稚!”钟吾家主提高声音, 训斥两个弟弟,“你们两个给我回府邸去思过,今后这件事便不必管了。来人,带他们走!”

  几个钟吾修士应声出列,半强行地把两位少爷带走了。

  钟吾兄弟被带走后,一行人再次将注意力集中到眼前的农舍。

  澹台家主提议:“既然没人来开门,不如我们直接闯进去好了——兴许那圣女提前得了消息,不敢来开门呢?”

  钟吾家主沉默了一会儿,皱眉道:“这个决定虽是不得已,但澹台家主你摆出如此理所应当的态度,是不是也有些过分了?”

  澹台家主笑:“钟吾家主是感到愧疚?我们是做家主的人,为了实现目标,狠心是必要的。都决定要牺牲她了还惺惺作态,这也不过是伪善罢了。”

  钟吾、澹台两姓家主眼看有些针锋相对,樗里家主适时发言打圆场:

  “好了,我们三家可不能先自己吵起来,先前会议上已经说定了的事不可能再变。但钟吾家主说的也有理,我们不必行动如此粗鲁,面对圣女还是应当保持礼数——来人,去找此屋舍屋主,请屋主来开门。”

  三姓家主齐聚聆海农舍,自然不可能是来郊游。

  这件事得从半月前的世家会议说起。

  钟吾兄弟发觉灵脉有异后就立刻禀告了钟吾家主,钟吾家主随即将此事告知另两世家。

  三世家各自带人勘察灵脉情况,并决定为此举行一次世家会议。

  钟吾家主前往襄城、澹台家主前往郝洲城、樗里家主前往桐城。

  三家勘察灵脉后,得出了同一个极坏的结论:由于半年前邪修胡念之自杀毁脉,阴离咒已经完全渗透进整条灵脉,如今灵脉正在持续地衰弱中。

  原本得出灵脉正在衰亡的结论后,理应通知灵脉圣女,四方共商解决方案。

  然而这时澹台家主提起了一个古旧的传说,并建议三家暂时不要通知圣女,先行召开世家会议。

  传说是这样说的:

  被灵脉选中成为灵脉圣女之人,骨骼血肉纯净至极,天然拥有近乎神迹的、净化一切的能力。

  传闻千年前,大陆曾因抢夺灵气资源爆发战争,战争导致尸骸遍地。大量恶臭的血与脓水流进灵脉,致使灵脉被污染,出现了衰亡之兆。

  当时的灵脉圣女悲悯苍生,主动举行活祭祭典。她焚香沐衣,领众修士向灵脉叩首千次,最终于祭典上,坠入灵脉以身殉脉。

  “任何东西的诞生,都是以其他事物的死亡为基础的。”澹台氏在世家会议上,对另外两位家主这样宣称:

  “没有死亡,就没有再生。死亡和再生就如硬币的两面,是不可分离的——要使修真界能继续繁衍下去,就必须同时有人死亡!”[注]

  许久的寂静后,樗里家主率先同意:“‘请’圣女殉脉,这或许是唯一的出路了。”

  钟吾家主则在思考了一日夜后,也沉默着点了头。

  于是世家会议后,三姓家主最终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们将前去请求圣女为大局着想。

  澹台家主对这个会议结果感到满意:“圣女大人想来必然会为大局着想。”

  若她不愿为大局着想,他们就让她为大局着想。

  农舍前,农舍主人终于被请过来了。

  他头一次见到这么多修士,哆哆嗦嗦开了门:“几位大人,先前是有一对男女住在这儿,可从几日前开始,这里就不见他们人影了。”

  澹台氏收了折扇,率先走了进去:“我们会自己看,不用你一个凡人告诉我们这儿有没有人。”

  一行人先后进了农舍。农舍并不大,拢共三间屋子,很快他们就找遍了,果然如房主所说,屋内并没有人。

  樗里家主忧心:“看来圣女已经离开了此处,只是现下我们该去哪里寻她呢?”

  澹台氏沉默地扫视了一圈农舍,最后视线落到了跟随在队伍最后的儿子身上——澹台玦正定定看向农舍中一棵茂盛的小树。

  自从得知世家会议决定了何事后,澹台玦一直都很沉默。

  澹台氏对儿子从来是异常关注的,自然知道儿子对圣女池羽颇为青睐,两人似乎也算得上朋友。

  无功而返,一行人离开农舍。

  澹台玦落在队伍最后,有些心不在焉的样子。

  “玦儿,方才在农舍,你可是有什么发现?”

  澹台玦一惊,抬起头,这才发现父亲不知何时从队伍前端落了下来,走在了他身边。

  澹台玦袖中的手握成了拳,摇了摇头,平静道:“未曾有什么发现。”

  澹台氏打量他一眼,对这个自己生出来的孩子,他可是了解得很。澹台氏笑道:“玦儿可记得曾与父亲说起过的、你最喜爱的诗篇?”

  澹台玦困惑:“父亲是说哪一篇?”

  “就是你曾与圣女一起探讨过的那篇《狐狸与神》。”

  澹台玦一愣。

  “你当时说,圣女这样评价神的行为——这位神祇是快乐的。”澹台氏笑眯眯,“神性无我,神不在意自身,为旁人牺牲,神感到快乐。”

  澹台玦想反驳:“可是……”

  澹台氏打断他:“玦儿不是历来最为崇尚圣贤境界,最欣赏无私之爱吗?”

  澹台玦怔住了。

  “玦儿不是认为,圣女大人是最接近你之理想的人吗?”澹台氏幽幽道,“那么你为何不愿去找她呢?”

  “我……”

  澹台氏道:“玦儿是有私心啊。”

  圣女池羽与那个恶魔少年沆瀣一气,想来已然知晓他过去所做过的事,这是个大隐患。

  他因血誓无法直接对那两人下手,可既然上天降下“灵脉被污”这样好的一个机会,他自然要好好推动一番了。

  澹台氏慈爱微笑,看着陷入茫然的澹台玦,拍了拍他的肩膀:“孩子,收敛你的私心,看看苍生吧。”

  *

  池羽这几日过得颇为懒散。

  那晚谢其琛深夜突然归来后,说奔波了许久,有些累了,想要暂且在原地休息几日。

  于是两人便一直待在农舍修整。

  虽然谢其琛回来那夜整个人精神和情绪有些不对劲,不过第二日起来时,他倒是与平常没什么两样了。

  有时候池羽看着谢其琛平静的样子,都会怀疑那夜她究竟是不是在做梦。

  谢其琛那样偏执地逼着她保证不会抛弃他、会永远陪伴他,就仿佛是知道了即将发生什么大事一样。

  可池羽后来询问了几次、试图问出谢其琛不安的原因,谢其琛都只说她想多了。

  傍晚,池羽与谢其琛一起吃着晚饭。

  “厨房的米缸见底了吧?明早我去镇上买一些米好了。”池羽说道。

  谢其琛一顿,回答:“农舍离镇上有些距离,还是我去吧。”

  池羽迟疑:“不过两里路而已,你这几日每日都出门折菜打猎,颇为辛苦,买米还是我去吧。”

  “不辛苦。”谢其琛淡道,“姐姐只需要待在农舍休息就行了。”

  池羽顿了顿,终于说道:“可这几日我一直待在农舍里,也有些闷了。”

  每次她想出门走走,走不了几步,谢其琛都会不知从哪冒出来,将她领回屋舍。

  谢其琛静了几秒,点头:“这样啊,姐姐闷了想出去走走……那晚饭后我陪你一起出门吧,这附近草木繁盛,蛇虫鼠蚁颇多,你一人我不放心。”

  若池羽一人出门,误破这小世界的关窍、从这里闯出去了可怎么是好?

  他需得时刻跟着才行。

  池羽没看见谢其琛眼中一闪而过的暗色,不疑有他地点了点头:“也好。”

  谢其琛暗暗松了口气,正要继续吃饭,池羽却又说道:“我们也在这里停留了许久了,差不多该走了吧?”

  谢其琛夹菜的筷子一滞:“姐姐是想回灵山吗?”

  池羽摇了摇头:“去下一处需探查的大宅。”

  谢其琛没有说话。

  如今外头灵脉衰竭的消息已经传遍,不止修真界,连不少凡人都将这当成茶余饭后闲聊的话题一般。

  只要出去,池羽迟早会知道灵脉衰竭的事,届时就拦不住她与世家碰面了。

  以她的个性,甚至很可能同意世家想要她做的事。

  不,他绝不会让这种事发生。

  谢其琛抬眸,突然道:“可是我还想在这儿待一段时间……这片海很漂亮,现在就走的话,下一次不知道何时才能见到了。”

  池羽一愣,似乎是没想到谢其琛也会如此喜欢海景。好一会儿,她笑道:“难得你明确表现了自己的喜好,这很好,那我们就再留一段时间吧。”

  谢其琛笑:“嗯,谢谢姐姐。”

  谢其琛想,即使池羽从前就知道他擅长说谎骗人,但至今也极少怀疑他。

  对于这样善良信任的个性,他从前偶有不满,觉得她易吃亏,可这会儿却颇感谢她这样的个性。

  只是……

  谢其琛垂眸,要将她长时间留在此地还是困难了些,得想想其他的办法。

  不能让其他人找到池羽,也不能让池羽知道外面出了什么事。

  谢其琛正思索着,一声极为轻微的、陶瓷碎裂的声音响起。

  池羽似乎也注意到了那声响,她抬起头,皱眉道:“我怎么听到了一声怪响?”

  谢其琛不动声色地放下筷子:“你在这儿待着,我去看看——兴许是林中的猛兽闯了农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