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至益州城外密林中, 谢其琛终于暂时甩掉了澹台氏的追兵。

  “前面有座庙,虽然破了点、脏了点,但勉强可以挡风, 我们暂时在此处歇脚吧?”谢其琛询问池羽。

  池羽一语不发。

  谢其琛愣了下,问道:“池羽?”

  池羽还是没说话,谢其琛一慌,立刻将背上的池羽放下来, 而到这一刻, 他才发现原来池羽后背中了一箭。

  这是澹台氏所用强弓独有的箭矢, 箭矢入肉后会立刻打开两个倒钩,令人痛苦不堪, 是一种极阴毒的箭矢。

  池羽孱弱的后背被箭尖深深扎入,又被倒钩由内而外破得皮开肉绽,伤口看起来十分触目惊心。

  可她从始至终都不发一语, 全然没让他知道她中箭了, 大约是担心他会因此分神吧。

  谢其琛颤抖伸出手, 紧紧抱住已经不省人事的池羽。

  无法原谅澹台氏,更无法原谅先前贸然行动、以至于将灾难带给池羽的自己。

  若说有什么值得庆幸的,只有那支箭矢并未伤及池羽的致命之处。

  谢其琛小心翼翼地将箭矢取出,清理伤口处的腐肉, 给伤口消毒、包扎,又输送灵气给池羽。

  折腾许久,池羽似略微恢复了些元气, 脉搏也有力了些许。

  至夜间,池羽终于苏醒了。她极虚弱, 虽清醒过来,可实际抬一抬手都很吃力。

  她所在是一处十分破烂的庙, 一方屋顶一半以上都是漏的,能直接看到夜空,墙角屋檐上布满蜘蛛网,门和窗也都摇摇晃晃,仿佛下一秒就能从墙上掉下来。

  而脚边被生起一堆篝火,摇曳着散发温暖。

  她身上披着谢其琛的外袍,是简单清洗过的,没有在雁塔地牢时所见的那般浸透鲜血。

  后背很疼,她意识到,是逃离地牢时,澹台氏向她射出的那一箭。

  只是如今那支箭矢已经被拔出,伤口似乎是做过处理了。

  应当是谢其琛帮她处理的……谢其琛人呢?

  正想着,谢其琛便从门外走了进来,他端了个碗,见池羽苏醒了,表情先是惊喜,而后又迅速变得无措。

  那无措甚至让他停下了脚步,犹豫着该不该继续靠近池羽。

  池羽偏头看着他,说道:“为什么躲那么远?走近些。”

  谢其琛终于沉默地走到池羽身边,静了一会儿,开口:“伤口还疼吗?身上可有哪不适?”

  “有些疼,但还好。”池羽招招手,让谢其琛蹲下来。

  谢其琛乖乖照做。

  池羽仔细打量谢其琛,叹气:“全是伤,脸上尚且如此,身上便更是了。”

  谢其琛怔了怔,说道:“我恢复力很强,很快就会好的。”

  “可都是会疼的。”池羽看着谢其琛,似乎有些心疼,“不过几日时间,你比先前瘦了太多了。”

  谢其琛沉默不语。

  好一会儿,他把手中的碗递过去:“吃点东西吧。”

  池羽低头看,这是一碗杂烩糊糊,也不知谢其琛从哪里弄来的野菜、瘦肉、麦糊。

  池羽问:“你吃了吗?”

  谢其琛目光一侧,未看池羽:“……你先吃,还有。”

  “小骗子。”池羽摇了摇头,“我们一起吃,我没力气,你喂我。”

  谢其琛怔了怔,低低应了声。

  谢其琛每喂给池羽一口麦糊,池羽都得逼着他自己吃一口才肯吃下一口。

  两人安静地吃了一会儿,池羽突然说道:“我知道,你是个极执拗的人,也许我说什么,都无法改变你的想法。”

  谢其琛拿着勺子的手顿住。

  “阿琛,能不能不要继续了?”

  谢其琛没有说话。

  “我们去寻找证据,然后在三姓大会上揭露澹台氏,按照合理的程序处决澹台氏。有另两姓在场,你会更安全。结束后,你也能真正开始新的人生。”

  “虽然这样温和的方式几乎无法消解你内心积压已久的怨恨,也无法让你憎恨的澹台玦消失,但是至少你会拥有未来……”池羽说了一半,开始剧烈咳嗽。

  谢其琛赶紧放下手中的碗,扶着池羽帮她顺气。

  “先不要说话了,你先好好休息。”

  谢其琛意识到,池羽也许已经隐约猜到了——从受到澹台氏发出的关于澹台玦十七岁生辰宴的邀请时,他就一直在酝酿对澹台氏父子的报复。

  他是故意的,故意在澹台氏以为成功达成完美小孩计划时,让澹台玦以最凄惨的方式慢慢地走向魂飞魄散,好让澹台氏从喜悦的巅峰一点点滑向彻底的崩溃和绝望。

  他扭曲地兴奋着,兴奋着能欣赏到澹台玦无助的模样,兴奋着能欣赏到澹台氏发疯的模样。

  他故意挑起这次争端,哪怕在澹台氏面前暴露自己,好开始与澹台氏的相互残杀……其实也都是故意的。

  因为他疯狂地想要发泄自己的恨意,不折手段地……想要用澹台氏父子的绝望、用整个澹台家修士们的鲜血来弥补自己过去受到的伤害。

  扭曲的恨意支配着他,让他欣赏绝望,渴望杀戮。

  可谢其琛不想让池羽知道他是这样扭曲的人。

  因她的存在,维系了他仅存的一丝人性。

  池羽见谢其琛一直不语,吃力地抬起手拉住谢其琛的袖子:“不要伤痕累累,不要骨瘦如柴,不要走向彻底的扭曲,平安和幸福是你早就该拥有……”

  然而还未说完,池羽突然呕出一口黑色的血。

  那黑色的血沾在谢其琛借给池羽的银白外衫上,显得极其刺眼。

  池羽愣住了,谢其琛也愣住了。

  池羽感到一阵眩晕,整个人软软地滑倒下去。

  谢其琛立刻抱住她:“池羽?!”

  池羽怔了一会儿,想起什么,说道:“啊对了,那支箭刺入我身体的时候,除了疼痛,我感受到一阵火辣辣的麻意……”

  谢其琛呆了:“毒?”

  谢其琛立刻伸手试探池羽脉搏,脸色变得极难看。他小心翼翼地将池羽翻转过来,掀开方才处理过的背后的箭伤——池羽苍白的皮肤蔓延开青色的纹路。

  谢其琛一眼就认出,这是澹台氏掌握的秘毒青花。中毒者会在一日夜内慢慢化为腐水,除了澹台氏专门培育出的彩芝外,青花无药可解。

  那个老家伙竟然在箭上下了毒……

  池羽的生命力仿佛正被背上伤口处长出的青花汲取,连往日细嫩的肌肤都开始变得粗糙干涩。

  池羽会渐渐被吸光所有生命力,化为一滩淤水……

  光是想到那个场景,谢其琛便难以忍受。

  脑子里出现了各种怪叫。黑色的雾气一丝丝一缕缕地凭空出现,然后缠绕在谢其琛的周身。

  池羽注意到谢其琛即将失控,吃力地握住他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安抚他:

  “不要害怕,已经没关系了,现在的你不是从前那个孤独、无助、弱小的孩子了,你可以不用活得那么极端、那么累……”

  谢其琛呆呆地流下了一滴泪水。

  脑中的怪叫停止了。黑色的雾气也顷刻间消散了。

  为什么即使是在这种时候,在她被他连累得重伤中毒、命不久矣的时候,她依旧用如此温柔的语气安抚他。

  明明是他将她连累至此……

  池羽在说完最后一个字后,昏死过去,整个人枯瘦得犹如干尸。

  “不要啊……”

  谢其琛无意识地喃喃,抱着池羽试图用内力强行将她体内的毒逼出来。

  可青花入体已经有一段时间,已经在池羽体内顽固地生根,若不管不顾地硬生生逼出,只会连累池羽命陨。

  谢其琛清晰地感受到池羽的生命在肉眼可见地流逝着。

  不知为何,脑中突然浮现池羽发现地库、向他询问真相的那日清晨,他与池羽的对话。

  【姐姐,你会坚定地发泄你的恨意、坚定地以自身施加制裁吗?】

  【我不会。】

  【个人意志、无秩序、情绪性的报复,可以发泄恨意,却会扩大灾难,牵连旁人。】

  【更多的,是我不愿因报复而再涉险,也不愿意因报复而再纠缠不清。那只会让我更加不幸。】

  谢其琛清醒地记得自己当时的想法:牵连旁人?旁人与我何干?

  更加不幸?我究竟要怎样才会更加不幸?

  谢其琛抱着怀中池羽的病体,突然大笑起来,笑得有几分疯癫。

  好吧姐姐,你说的是对的。

  我明白了那个“旁人”是谁,我懂得了更加不幸的未来是何种模样。

  即使过往经历那么多绝望和痛苦,这瞬间懂得的“更加不幸的未来”也使我恐惧万分。

  得到过真正的爱与关怀,就无法忍受失去了。

  更何况,还是因自己的行为而失去。

  生辰那夜因无法抉择而没能许下的愿望再次出现在眼前。

  一边是幼小的他自己,一边是池羽的笑容。

  一边是扭曲,一边是温馨。

  一边是黑暗,一边是光明。

  一边是过去,一边是未来。

  一边是恨,一边是爱。

  那时候他无法得知,他究竟更想要成功并快意地发泄过往十数年的恨意,还是更想要与池羽温馨地生活下去。

  可现如今才发觉,原来这是如此显而易见的选择。

  过去经历的痛苦是确确实实的,他绝不会选择忘记,更无可能原谅。

  然而比起报复、比起恨的宣泄来说,眼前的女子要更重要。

  他永远不希望因为自己,让她受到这样的伤害。

  即使很艰难,他也不得不逼迫自己做出违背他那扭曲本性的选择。因为现在的他不再是只有满腔的恨意了,因为他真的很想要她曾经对他说出的祝福——平安幸福,有她陪伴的平安幸福。

  纷乱的思绪渐渐平息,谢其琛低头,温柔地看着怀中枯瘦的女子,而后在她唇畔轻轻印下缱绻的、饱含极致深情的一吻。

  绝不会让你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