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恩说的没错, 这也正是埃米特看中对方,想要他为自己所用的原因之一。

  只要有强烈的欲l望,在这样的世界里, 向对方而来各种天之上的事物不会少。

  埃米特点了点头, 表示了解:“恰当的时候, 祂会亲自去见你。”

  瑞恩盯着他, 仿佛在考量他所说的话是真是假:“祂亲自来见我?”

  “嗯。”埃米特应道,他将手上的报纸折起来,递给瑞恩, “你应该庆幸, 你引起了祂的重视。说不定他会有办法让你恢复正常。”

  瑞恩接过了报纸,并没有打开阅读:“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准备的。”

  他似乎将这当成了一场随时可能到来的考验, 且由那高高在上的存在亲自进行。他将帽子扣在胸前, 退后了两步,单手握着报纸,背于身后, 行了一个庄严而优雅的礼, 而后便先上了楼。

  埃米特手又放在桌上点了点,对去见瑞恩的事情并不着急。

  有些事情放一放会更好,更何况, 身为“执笔者”的教主,并不适合太过急切。

  接下来的三天时间里,埃米特便一边搜刮着书库内的书籍,寻找自己可能会需要的部分, 一边等待着门罗的到访。

  见瑞恩的事他打算排在再次远行之前, 而等他见过门罗之后, 他才会开始第二次远行。和之前的目标不同, 他决定除了去一趟裁缝店以外还要再去一趟安多哈尔或者塞纳里奥。

  诚如先前那份报纸上的分析所说,火药味还在迫近,无论是跨国贸易的收缩还是依旧不见好转的植被都在暗示,一场涉及数个国家的战争正在酝酿,不知会在何时打响第一l枪。

  第四天的傍晚,埃米特从柜台处起身,准备去街角再买一些面包回来。除了面包,他还谋划是否要添加一些香肠给那些寄宿在二楼的小家伙们一点营养补充。这段时间作物长得并不好,以至于食物的价格都开始有些昂贵。有几个年龄大点的孩子还将书店旁边的一小片空地种了点蔬菜,可惜到现在都还没发芽。

  他刚跨出书店的门,便瞧见一个身影站在街对面,正看着他的方向。

  埃米特愣了下,仔细看过去,这才确定那道身影就是门罗。

  先前门罗与他见面时装束虽然简朴,但气场疏离而高傲,言谈举止中有种通晓多事带来的压迫感。无论如何,这样的人很难以“落魄”来形容。

  可眼前的人的确让埃米特脑海中浮现的第一个词语是“落水的狗”。

  或许门罗的确“落水”过,他头发还湿漉漉的,有些贴在脸颊旁边,衣袖也不像往常那样宽松飘逸,油彩的斑点还留在他的袖角和裤子上。他像是刚从水里出来,也像是刚从画里出来。

  埃米特站在原地等了一会,见人一直没有前来的意思,便越过街道来到对方面前。走过来时他才注意到,对方看的不是他,而是房子后面的晚霞。

  浅粉混杂着橙黄的晚霞将天空渲染成一副动人的画,这样的景象让人联想到满山的花朵盛放,似乎正是春天的写意。埃米特收回了目光,看向门罗:“那边有什么在意的?”

  门罗看着远处飞过的小黑点,片刻后才答道:“很好看,画不出来。”

  “画不出来?”埃米特问。他不懂画,在他看来这种景物上的描绘应当是比较简单的,以门罗的学习能力和在他面前展露出来的绘画技巧来说应当不至于此。

  门罗点了下头,又看向埃米特:“我想吻你一下。”

  埃米特差点当场转身就走,他毫不怀疑以门罗的性格,对方真的会如此做。门罗的思维跳脱且不在意一些世俗的事物,可他不行。

  气氛诡异地安静了片刻,埃米特开口说道:“我想最好不要,你想要读取什么可以选择其他的方式。”

  “我想看你眼里的那个。”门罗答道。

  埃米特深吸了一口气:“我可以放血给你。”

  “用不着。信息过多会对我的读取造成干扰,而气息又无法得到我想要的…最简单的体l液应当是一个很好的渠道。”门罗反而有些奇怪,“这不会对你造成伤害,为什么你不愿意?”

  “……不是伤害的问题,而是这个行为带来的意义和其他不同。”埃米特解释起来有些艰难,“我以为你知道的知识够多,关于这种常识并不会有欠缺的部分。”

  “可你也不是单纯的人类。”门罗答道,他又问,“为什么要以人类的习俗与道德限制自己?”

  “不是谁都能你一样看得透彻,有些枷锁要挣脱也是难事,更何况我暂时不将那些当做枷锁。”埃米特放弃解释这件事,他转身回书店,“如果你来只是找我聊这个,我想我们没有聊下去的必要。”

  门罗立刻跟在他的身后:“不只是这些,我还想要那幅画。”

  埃米特的步伐顿住了:“什么画?”

  “那天我在你笔记本上画的那个人。”门罗说。

  埃米特手按在胸口放笔记本的地方,回头看向门罗,眼神中多了些警惕:“那幅画没什么用,我想留作纪念,它对我的意义非凡……虽然它的确是你画的,但请容许我拒绝。”

  “我想要那副画。”门罗又重复了一遍。

  他的语气没有太大改变,可一句话重复诉说就会带来异乎寻常的压迫感,这点在门罗身上尤为明显。或许他下一秒就要以武力来抢夺那副没什么特殊之处的画作。

  埃米特不担心和人打架斗争,他能保证自己不落于下风,但他不能保证门罗会不会用什么特殊的方法损坏那幅画。

  “……”他深吸了一口气说道,“那是你画的,你可以再画一副。”

  “画不出来。”门罗说道。

  他又说了最开始的那句话,好像在这一刻一切陷入了一个循环,只不过主体却换了一份,从天边的晚霞变成了一位不知名者的肖像画。

  这意味着门罗的一切诉求都归于此——他画不出来。

  这是一个必须要解决的问题了。埃米特想,他忍不住想叹气。把门罗引进书店不是一个好主意,他宁愿把现在这个时间拿去买面包和香肠。

  他回书店招呼了一声,让先回来的小家伙们帮忙照看下书店,接着又招呼另一个“家伙”。

  “走吧,我们先聊一聊,但愿闲聊能给予你一些别的帮助。”

  门罗没有拒绝,他跟在埃米特的身后,稍慢于对方两步的距离,等待埃米特开口。

  “你先前说的问题就是画不出来画?”埃米特问他,“可你先前在我笔记本上画的不是都还不错吗?”

  “不一样,和那一幅不一样。”门罗的语气里不自觉地带了些躁动不安,像每一个陷入窘迫的人找不到出路时的模样。

  “哪里不一样?”埃米特问。

  “哪里都不一样。”门罗说道,“我不明白,后来也有尝试借助你记忆里的信息去尝试作画,可再也没办法画出来那样一幅画作,这其中一定有我还不明白的原理,我可以将它作为一个课题。”

  他叽里咕噜地说了一大堆,埃米特大概领会过来对方的意思:“你是想说……你的画作缺少感情?”

  门罗沉默了下来。埃米特没有管他,先进店里挑了几袋便宜的面包,接着便准备从另一条路弯去后面的肉铺买香肠再回书店。

  付了钱,又出了面包店,直愣愣地站在门口等他的门罗又开了口:“画作的感情,需要怎么表达?”

  埃米特哑了下,他绕过门罗,边说边按照计划向前走去:“我不清楚,但我猜测应该是你先有感受,而后再通过各种形式表达出来。”

  门罗没有说话,但还是跟在他身后,直到埃米特按照计划买好东西,又回到书店门口,他才斟酌出来一句话:“那个时候你是什么感受?”

  “什么?”埃米特还没反应过来。

  “在我画那幅画的时候,你是什么感受?”门罗问他,“那种感情应当很复杂,和我以前所学过的一些美术欣赏时看到的解析似乎很接近,但又不同。”

  “每个人的情感情绪会因为他们所处的境地和经历不同,本就会有细微差别。”埃米特想了想答道,“你的经历比绝大部分人都丰富,你也说过,擢升是要有足够的欲望……你对此的感受应该不低。”

  门罗沉吟了片刻:“不一样。”

  埃米特转头看向他,没有说话,眼神中却传出一些疑惑。

  “我所拥有的我很熟悉,我想要的不是那一种。”门罗看着他说道,“你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我很喜欢,所以我想要你的情感。”

  埃米特顿时皱起了眉,不是因为门罗的话语冒犯,而是因为他好像也听过类似的话语。

  他答道:“我们没什么不同,更何况我的感情情绪都是我的,你的那些才更与你本身契合……门罗,我们的确是互帮互助的关系,但这不在我帮助你的范围内。”

  “你可以把那部分的感情给我一份吗?”门罗锲而不舍,“我可以给你提供更多的帮助,你想要任何有关的消息知识我都可以无条件帮你搜集整理,我通晓许多种语言,对于任何文本都熟记于心。包括你想知道的第十二章 的事情,我在安多哈尔的游历之中也收集到了不少,只要你把那部分敞开,让我接收那些。”

  “你提的条件的确很诱人但是……”埃米特没忍住,叹了口气说道,“但是这件事就是不一样的。有些东西没办法分享,我也不想和人分享也不愿意失去,这是我私人的感受。你不应该找我‘读取’,你也是天之上的存在,应该清楚,填满欲望沟壑的可不是从别人那里能随意‘读取’获得的。”

  门罗没有说话,但埃米特认为对方应该是认真在思考自己的问题。

  埃米特大致理解门罗所遇到的疑惑是因为什么,也知道对方到底想要什么。可是关于那个不知名的人的事情,他不太想和其他人共享。除开最开始那次出于“记录”而请求的帮助,特意为了某种情感去读取……他认为这是对那种情感的亵渎。

  践踏自己和对方的情感,他不想这样做。

  手里抱的一堆东西有些酸,埃米特将东西又向上抱了一点。门罗没有搭把手的意思,依旧在看着他本身:“那我要怎么做才能得到?”

  埃米特感觉就这样一会自己就说过很多次“什么意思”了,他叹息着答道:“这个问题只有你自己可以解答,我给不了你你想要的。”

  他想了想问道:“其他的呢?其他的你还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吗?我还是非常想要从你那里得到一些知识,关于第十二章 的那些。”

  门罗默不作声地盯着他,执拗得和小孩子没太大区别。

  埃米特也与他对视了一会,实在是懒得坚持这件事,便还是回了书店,将东西都放在柜台上。

  门罗紧随其后,也跟着进了书店。

  “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的。”埃米特没办法,开口说道,“每个人在意的东西都不同,不凑巧,那正是我所在意的事情,非常在意。无论是画作还是与之有关的情感,很抱歉我没办法给你或者对你敞开。”

  “如果没有办法互帮互助,那么你还是先离开吧,我也不想和你产生矛盾,这对我们都不好。”

  “我想再看一下那幅画。”门罗忽然又开口说道。

  埃米特手撑在桌上审视地看向他。

  “我保证不会损坏,也不会抢夺。”门罗接着说道,“我向幻方起誓。”

  天之上的存在起誓可不像天之下那样,几乎只是一种形式上的约束,毫无效力可言。门罗起誓则近乎向法则成承诺,也意味着,他再无法升起那样的念头。

  欲l望都无法产生,抢夺自然就不再可能。

  埃米特放下些心来,将他的笔记本从怀中拿出,并小心翼翼地翻到了先前门罗为他画的那幅画那页。

  干净的线条简单勾勒了形象,没有头发的颜色,连那璀璨如同宝石的眼睛也没有红色去装饰。可即便如此,那个人的模样依旧让他每次见时心里都不自觉柔软了下来。

  埃米特垂眼看着画,将画也递到了门罗面前。

  可他并没有注意到,门罗只是瞧了一眼画,便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他的身上。

  门罗心里的疑惑已经得到了全部解答。他想要这幅画,但原因并不是这幅画有多好,而是他在读取的记忆里所感受到的埃米特的情绪,并将之展现出来的模样。

  那份情绪不属于他,而是来源于埃米特本身,只不过他在作画时错误地将那当成了自己的能力。所以在之后的每一次作画,他都无法再现那一次的完美。

  可完美的画作也不是他想要的,他读取获得的知识已经够多,他可以断言,倘若复原第十二章 曾经的过往,他可以擢升至更高……成为司星者,将幻方取而代之都不是不可能的事。

  但他要的不是擢升,也不是提高自己。

  这一刻他甚至感觉自己都是属于可以放弃的那部分,第三章 的欲l求本能已经压制了他,他希望或者说他想要埃米特那样的视线也可以指向自己。

  他已经知晓了以那样感受去注视某人时是怎样一种体验,现在他想知道,被那样的目光所注视又是怎样一种体验。

  或许是安静的时间太长,也可能是埃米特认为对方应该欣赏完了。对方手捏着本子边缘,抬头看向了门罗。

  原本那柔软的,像塞纳里奥蓬松的雪,伊西斯枝叶的新芽,邱德里湾柔嫩的花瓣……一切门罗能想到的最美好事物掠影的目光就收拢回去了,仿佛某种不轻易暴露给他人的珍宝,就这样被收回深蓝色的宝匣之中。

  门罗有些遗憾,可他自己也觉得自己的遗憾像一种令人发笑的产物。

  “你看完了吗?”埃米特说着,看向他的目光中带了些许防备,怕人将那本笔记抢走一样。

  门罗点头,他松开手站到了柜台前。

  “安多哈尔现存的信仰体系之中有一支似乎和第十二章 密不可分,他们没有教团,而是以一种部落式的模式一直沿袭这种信仰。但在我看来他们所信仰的应当只是第十二章的形变,而并非第十二章本身,所以他们的一些仪式和秘仪无法真正通向第十二章。”

  他像是真的因为看了那幅心心念念的画就得了好,立刻开始将他所打探到的消息向埃米特全盘托出。

  “他们称呼信仰的体系中最高的那位神明为‘回’,并认为一切都是在这样的循环报复之中,并将其称为‘因果’。”门罗简单的引用了几句与之有关的言论,“他们认为,‘天之下是天之上的一个反应,即天之下的人所做的一切最后都会投射到天之上’,‘所有人在天之下存在,同时在天之上也存在另一个他’,‘世间一切都会相互抵消,就如天之上与天之下并存的两体同位’。”

  “因此,他们延伸出了非常多怪诞且逻辑自洽的教论。”

  埃米特隐约能感觉到这和第十二章 的一部分的对应,但确实也感受到了门罗所说的“误解”。

  “就像磁场分为南北正负,而天之上和天之下的两体同位也会如此,当其中一方行善时,另一方就会作恶。也因此当他们在作恶时,他们就会认为另一个‘自己’在行善。整个部落在周遭都非常受排挤,可也受到一些常规意义上的‘恶人’的拥护。这些说法为他们作恶找到了一个很好的心理慰藉,就如同真的存在另一个他们在行善。”

  “可这只是一种逃避。”埃米特忍不住说道,“我认为这应当是一种谬误。”

  “也可能是被居心叵测的人有意误读。他们往往会在作恶之后前去寻找合适的祭祀地点,去那燃烧一种材质特殊的纸片,并作祷告,期望‘回’向另一个自己去索要‘平衡’。”门罗说道。

  “……”埃米特感觉有些嘲讽,他勾起嘴角笑了下,语气算不上好,“‘平衡’令人畏惧,不是吗?”

  门罗没有过多评价,他又看了眼埃米特,接着说道:“我还在安多哈尔见到了第十二章 的一位执笔者。我猜测,他的存在或许相对特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