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南再见到平顺的时候,后者身体愈发虚弱,甚至到了不可轻易出门的地步。记得那晚秋风萧瑟,他化作幽灵潜入平顺的寝宫,跪坐在她的床边,眉宇温存的看着她。
看了很久很久,都没敢伸手去触碰她。
虽说现在躺在他面前之人的容颜不在与自己记忆中的模样融合,但他却比谁的清楚,他是因为她入世的。
就在前些天,玄策派人请他进宫,记得……
那天是秋分——
政南身着素衣,眉宇冷淡的坐上前往王宫的车。一路上耳边都传来百姓议论的声音,他大抵听了几句。
“听说没?境外快要沦陷了。”
“啊?不是说有政南将军在吗?怎么会沦陷?”
“政南?你这都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政南一句话很久没有出征了。现在守边关的是丞相府的奕谦!”
“啊?什么时候的事?政南为何不守?”
“累了呗,可能是想好好活下去,怕死。”
“啊?将军不会吧……”
“谁知道呢。反正现在玄策请他进宫了。我估计着多半就是让将军出山,守边疆去了。”
“啊?”
“你啊什么啊?”
听了半晌,逃不过守关这两个字眼。
不知过去了多久,马车停下了。政南在侍卫的搀扶下,走下马车就朝正殿走去。正殿之内十分安静,大臣站在两侧,玄策坐于高位,打量着他。
政南停下步伐,行礼。
“万岁。”
玄策眉眼带笑:“平身吧。”
“不知万岁召臣前来,有何事?”政南问
闻言,朝着大臣相视而笑。与此同时,左丞相向万岁行礼,道:“万岁!边疆失守之事,不知万岁要如何定夺!”
果然是这件事。
那此番玄策要他来,必然是……
“此时左丞相不必着急。朕已派兵前去救援。”玄策笑笑,挥手示意他稍安勿躁。
“万岁,边关的兵力要比城中兵力多,如此算来,可能不是兵力的问题。”
左丞相话刚落下。
右丞相就连忙行礼。
“万岁,奕谦是臣的布下,臣了解他。如若不是将近危机,他绝不会请求援军。况且他武力虽高强,却不擅兵法。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兵败,可能中了敌方的圈套。”
这下,朝廷之中的大臣纷纷议论起来。
那一刻,政南感受到有无数只眼睛朝自己袭来,他变成了众矢之的。
他低垂着头,半许没有出声。
说实话,他没有必要做到如此必地步。他是神界的神兽,是差一点成为神帝弟子的高贵神兽。
对于人世间的战乱,他本就不应该插手。前次只是为了护住颂伊,所以才不得已披甲上阵。
现在南城强大,他不相信偌大的王城出不来一个英勇兵。
奕谦虽不懂兵法,但也不至于会落入敌人的圈套,况且如若奕谦真的战败,第一个知道这消息的人,只能是他。
奕谦信他,生命垂危之际,只可能向他求救。
可现在战败的消息,是旁人告诉他的。
政南不傻,他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其实现在让大可以转身离开,山高海阔,这皇城困不住他,也困不住平顺。只要他愿意,轻轻挥手就可以带走平顺,并且没有人可以找到他们。
可这是他的想法。
平顺没了之前的记忆,现在又是南城的公主。按照她的性格,要说抛下这一城的人,跟自己走,断断是不肯的。
政南眼神低垂,睫毛轻轻颤抖。
半许,他跪在地上,眼神也没有抬起来,语气却捎带疲惫,他说。
“臣请命,出征边疆,为国效力。”
玄策嘴角勾起一抹笑容,随即就转瞬而逝。
“不可!将军失去一臂,只怕上了战场会白白丧命。我泱泱大国,自然人才辈出。不到万不得已……”
玄策话没说完,左丞相就打断了他。
“万岁!边疆失守,现在这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啊!既然将军如此心系国家,心系百姓,不如我们成全了他的念想。再说将军武力高强,又有万兵掩护,是不会出什么事的。”
“是啊是啊。”
“这将军确实该出征了 ”
“边疆还是得让政南将军镇守安心啊!”
“请万岁恩允!”
一时间所有人都默契的站在政南这一边,一同行礼向万岁进言。
政南低垂着眼睛,没有说。
半许,一双手将自己扶了起来。政南抬头看过去,是玄策走下高台,搀扶着他。
玄策说:“那就有劳将军了。”
政南笑笑:“为国而战,是臣的荣幸。”
闻言,玄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明日是一年一度的围猎大会,将军可愿一同参与。”
让政南去参与围猎,是玄策的私心。他料定了政南断臂,无法围猎,恐怕一轮下来,收获颇少。
虽说政南不做将军多年,但军中不少人也时常念着他,念着他的英勇无畏。想必玄策也听了不少风言风语吧?
现在让政南去参与围猎,是为了让军中士兵看见他失败的样子,好打碎他们心中的信仰,从而得到士兵的军心。
到最后了,他还要利用自己。
朝会结束之后,玄策把政南单独留了下来。
“此番征战,少则一年,多则五年。凶多吉少之下,将军可向朕讨一份赏赐。”
政南无奈苦笑,双眼无神的看着他“那万岁会奖给臣什么呢?”
空气中安静了许久,两个人的目光在空中碰撞,擦出些许火花的味道。最终还是玄策受不住,将眼神移开。
玄策笑笑:“将军今年已然到了成婚的时候,如若将军能大捷,那朕可为将军寻一夫人如何?”
夫人……
这正是政南所不需要的。
政南还未开口,玄策就打断了他:“将军先别着急拒绝。能配的上将军的女子,朕已经有意向了,保证合将军心意。”
“?”
“平顺。”
两个字让政南紧绷着的神经放松,一瞬间他竟然有些懵,眼神中的戒备也如数清了下来。
这神色的变化,如数被玄策看在眼里。
先是茫然,后是惊喜,最终是愤怒。
那么多年过去了,玄策还是一点都没有变。当年能为了讨好匈奴将公主送去和亲,现在也能为了巩固自己的皇位再度将公主如数送出。
难不成在他眼里,平顺就是那么顺便的人吗?随便到可以为了一切而牺牲?
政南神色严峻。
“万岁,护国是臣的本分,臣无需赏赐。”
现在他有些微微的怒气。
玄策愣了一下,随后摇头叹气。
“这赏赐可不是我给你的,是平顺说的。她说她此生非你不嫁。”
“不可能。”政南眉头皱起来,连忙喊。
“可这就是她说的啊。”
“我要见她。”
政南不相信平顺会说出这种话。
“她口无遮拦,没一点女孩子的样子,被我关禁闭很久了。如若不是她用绝食来威胁我,我断然不会将她许配给你。”
玄策眉宇皱了起来,忍不住的喊。
看他这个样子,这不像假的。
“不论她是不是自愿,只论你愿不愿意?”
玄策再道。
只论你愿不愿意……
政南怎么可能不愿意……
他巴不得一样守在她的身边。
确实,这是一个极其带着诱惑的奖励。
只要能娶到平顺,就能借入世的名义带着她走,离开南城,去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从此不在管南城的一切事情。
这是现在处境下的他,唯一的选择。
天色渐渐明亮,平顺睡眼惺忪的醒来,看着外面透进来的阳光,不自主抬手擦了擦脸,却碰到一些水滴……
她疑惑的嗯了一声。
随后,翠果从外面跑了进来。
“公主!公主!”
看到平顺醒了,翠果连忙跪在地上,神色焦急。
平顺问:“什么事,急急忙忙的?”
“公主!万岁下令,定下公主跟政南将军的婚事,于政南将军大捷后完婚。”
扑通一声。
平顺猛然从床上爬起来,神色有些茫然,她好像没看上去那么开心。
“怎么会?难不成父皇改变主意了?我去找父皇!”
“公主!今日是围猎大会,万岁跟将军都在围猎场,公主身子孱弱,围猎场距离这里有好远的距离,公主就不要去了。虽说不知道这婚事是如何来的,但只要公主能与将军在一起,这就是好的。不是吗?”
翠果见平顺要走,连忙担心的跪坐在地下拉住她。
其实这么些年政南与平顺的事情,翠果多多少少还是知道的。也是看着他们过来的。总是说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翠果能感受到政南对平顺的关心,也守过政南出征时陪平顺所守的夜。
此次婚嫁,说他们是郎无意妾无情,是断断不可能的。
“父皇……”
平顺想了许久,最终情绪平静下来才想明白。此次婚嫁,多半政南要比她先知道,可能也是政南向父皇所说的。
他究竟想干什么呢……
大捷????
出征!!!!!!
平顺耳边想起方才翠果说的话,顿时惊醒。父女连心,有个坏消息在平顺心中燃起。
“你方才说,将军大捷?”
翠果点头“是,听说边疆快要失守,将军请命去镇守边疆,为了弥补将军,万岁便定下来公主与将军的婚事。”
思虑半晌,平顺眼泪掉了下来。
“公主!公主!你这是怎么了?公主……”
翠果看见她流泪,顿时慌乱起来。
“好啊好啊,真是个好计谋哈哈哈”
平顺眼眶瞬间红润,她挣脱开翠果的手,猛然向门外跑去,打开房门一瞬间。
御前公公带着侍卫已经恭候多时。
“老奴拜见平顺公主。万岁有令,公主身体抱恙,为防小人之心,特命老奴携近卫保护公主。公主如若没有什么事,还是安安心心待在房间的好。”
御前公公态度温和,他是宫中老人了,也是看着平顺从小长到大的,因此对平顺也事事谦和着。
“公公……”平顺刚想说话。
御前公公轻轻挥手,身后的侍卫顿时上前擒拿住翠果,作势就要往外面推。
“做什么!干什么!公主公主!”
听到翠果的呼救,楞在原地的平顺突然反应过来,向前跑着,想要跨过房门台阶去拉不远处的翠果。脚还没有踏出去,两只白嫩的手就被御前公公抓住,随即带进房间里,并且关上了房门。
门外翠果的呼救声越来越远,渐渐的消失在在漫长的黑夜。
“公公,这是干什么……”平顺急的跺脚,有些茫然。
御前公公放开她的手,目光随意一撇,发现平顺的手腕已经红了一圈,他只是轻轻抓了一下就红了,可见她有多娇嫩。
“公主,万岁有令,不得万岁允许任何人不得探视。公主,别为难老奴了。”
这是……这是囚禁吗?
父皇要将自己囚禁吗?
为什么……
难不成自己真的想对了吗……
“公公……”
平顺话还没有说完,御前公公连连摇头,示意平顺不要再继续纠缠下去了。
“公主所想,老奴都明白。老奴且先提醒公主一句,你是万岁最疼爱的小公主,他断然不会做伤你心的事情。一切的一切,就听从万岁安排,还请公主乖乖待在房子,等待将军凯旋归来,好成就佳人之喜。老奴先行告退,公主——自重。”
话落,御前公公弯腰推出房内,不一会儿的时间,房门外出现两个带着刀的侍卫。
对于方才御前公公所说的那番话,平顺半分信半分不信。
现在她孤身一人,想不到出去的办法。不过她是南城的公主,念在父女之情,处境也不会太差
只是苦了将军了……
他断了一只手臂,不知道此次出征,又会遭遇到一些什么……
伟大的神灵,
请求你庇护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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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场。
一番狩猎结束,各官的嫡子们纷纷满载而归,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急急忙忙向自家父亲展示手中的战利品。
带头人,是两位年轻的少年。
那是玄策膝下的两个皇子——子阳,子烨。
子阳衣着华丽,发鬓高高束起,没有带冠,一根红色的发带将乌黑的发鬓绑住,微风吹来红色发带随风飘扬。断眉锋利,眼神总是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优越感,脸庞削薄,不笑的时候让人感到很浓的压迫感。
身下骑着快马,马匹旁有一篮子,那篮子之中已然装满猎物,以至于他的周围都挂满了所装不下的猎物。
他腰背挺直,目视前方,冷漠又高贵。
子烨与他不同的地方在于,他衣着银色铁甲,全身金丽华贵,银色护腕是用黄金雕刻的花纹,看上去价格不菲。发辫被银色的发冠扣在后面,露出光滑的额头,修长的身体挺的笔直,脚上穿着白玉皮靴,方便骑马。
下颚方正,目光清朗,剑眉斜飞,整张脸看上去十分俊俏不羁,气宇轩昂,不失大将风度,又不缺少年明媚。
挂在那匹银鬃烈马身上的篮子也装满了猎物,只是跟子阳比起来,猎物没那么多,但也确实是场上第二个多的人了。
政南并未下场涉猎,他坐在玄策右下方的位置,神色严峻,目光无神直视前方,好像他就独立于这个世间一样的虚无…
“好啊好啊哈哈哈哈哈政南将军,你确定不下场吗?这才是第一场,接下来还有第二场,第三场。”
玄策坐在高位之上大笑,他膝下只有这两个皇子,将来的万岁也要在他们两个中诞生,所以玄策对他们稍微上心了些。
看到自己的儿子拔得头筹,玄策笑的合不拢嘴。
高兴的同时,还不忘提一句政南。
方才刚来狩猎场的时候,他就有意让政南上场,但被后者拒绝了。现在一场下来,他有再次提起。
第一次可以委婉拒绝,第二次倘若再拒绝的话,这就是摆明了不给玄策面子,是让玄策成为这场面之上百官的笑话。
看似有选择,实则无路可走。
“听闻将军武功了得,今日不知有无眼缘得见将军风姿。”
子烨天生性格单纯,让显然没有听出政南跟玄策之间的不对劲。他很早之前就听说过政南了,一直仰慕于他,今日得见,他可谓十分欢喜。
而且他自来桀骜,早就想上战场保家卫国。如若此次跟政南处好关系,说不准他还能跟其一同出征。
到时候,他也要成为大将军。
政南被人高高架起,根本下不来台。他视线巡视一圈,在场众人多为看戏,少部分人虽知道玄策故意为难,却也不敢出声解围。
他叹气,缓慢的起身行礼。
“万岁盛情难却,臣恭敬不如从命。”
“好!!来人!!把朕的汗血宝马牵出来,给将军做骑!”
听到这个回答,玄策很满意的笑了。
就这样,断臂的政南骑上马上,待到铜锣敲响,一马当先的冲了出去,子烨紧紧跟在他的身后。
第二场的狩猎场地多为木林,视线被茂密的树林所遮挡,很难发现埋藏在四周的猎物,枝繁叶茂的树叶将炙热的阳光遮挡在外面,飞禽类的猎物也很难捕捉得到。
最为容易捕捉的场地,在南西,只不过大家都想跳一些简单的地界,好装多一些猎物,所以现在想来,那个地方已经有很多人了。
人一旦多起来,猎物也会随之变少,到时候捕捉到猎物的机会也变少。
政南骑马快跑一段距离,就调转的方向,朝南东奔过去。他的速度很快,衣摆被风吹起,尽显英姿飒爽。
他走的那么坚决,同时又那么落寞。
子烨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楞了一会,最终也跟了进去。
南东的场上,多为珍贵猎物,只要打到一个,就能拔得头筹。政南不想把时间浪费在这里,最近他心绪不宁,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在这种情绪不稳定的状况之下,他如果花了太多时间去见证血腥的场面,只怕他会失控。
失控的时候,控制不了体内的神力,万一暴露的身份,可就不好了……
走到木林深处,还是没有看见任何一只猎物。反倒发现了身后跟了自己一路的尾巴。政南勒住马匹,停在原地。
冰冷的声音如同寒夜的风,刺的人不经打冷颤。
“出来吧。”
过来一会,身后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子烨脸带笑意的来到他身边,眼神高挑:“还是被你发现了。”
“跟了一路了,你想干什么?”政南问。
子烨道:“我方才不是说了吗?将军威名在外,我敬佩万分,想一睹将军的风姿。”
“没什么好看的。这里危险,你还是赶快走吧。”
政南冷淡的回答他。
子烨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嘴角那道不屑的笑容还未落下去,眼睛微眯看着他。
“遇到危险,我好像……能比你有用一点。”
说话的同时,目光落在政南的断臂之上。
后者右耳动了动,眉头紧锁,严肃的问:“你不走是吧?”
“嗯。”子烨挑逗。
“行,死了别怪我。”
政南留下这一句话,就骑着快马离开了。
子烨轻笑一声,随即也跟着上去。
那个人的速度是当真的快,子烨拼尽全力也追不上,停下来喘口气的时间,前方只留下道快要散尽的灰尘。
他暗自骂了一句,刚想追上去,就感觉到身后传来的杀意。
见状,子烨反射性从马上翻滚下来,待落地之时,看见一只野豹张开倾盆大口咬住烈马的脖颈,没一会就硬生生的将烈马的头颅咬了下来。
随后转身看着子烨,利牙之上还滴流着携,野豹低头咬住烈马的身躯,将其丢在一边,一步步朝子烨逼近。
感受到危险,子烨转身就跑。
可他几乎一跑,野豹就扑了上来。
爪子重重打在子烨背上,子烨手上倒地,他快速转过身,手中并无武器的他,好像只能等死。
就在野豹快要咬断他喉咙的时候,一把刀刺中野豹的头颅,那么一大只猎物倒在子烨身上。
后者的身体瞬间被这孽畜的鲜血染红。
在绽开的血色中,他看到政南高坐在马匹之上,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看着他。
子烨必须承认,从这一刻开始,他就下定决心要跟着政南了。他从前以为政南的种种都是百姓虚张声势,现实中肯定没那么传神。
直到现在,他发现,政南真的是救世主。
他能在你命悬一线的时候出现。
即便只是徒手之劳,即便没有多么传神的经历跟武功,但他给你的感觉就是,他什么都能做到,他能救所有人。
哪怕政南没有传说中的那么厉害,但他仍然愿意相信政南有无限可能。
这也就是为何子烨后来会誓死追随政南的原因。
如此高傲的他,愿意用仰慕的眼神去看一个人,这是上天给他的考验,而政南是天神给他的良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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