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沈清气极反笑。点点头。冷冷看了眼沈潘。“孙连是谁?”

  沈潘乍一听到孙连,愕然抬头。这才明白过来。想必他三叔已然猜出了凤连的身份。

  “表弟。”沈潘叹口气。颓然低头。膝盖弯下,噗通一声,跪在了地板上。“这件事,与您,与靖国公府没关系。沈潘在的一日,定会护你们周全。”

  “拿什么护,拿什么护?”沈清气急,一脚踹在沈潘身上。“你个没脑子不管不顾的东西。”

  这一脚可是用了劲儿的。沈潘动也不动,由着他踢。

  “拿命护。”沈潘直勾勾盯着沈清,眼睛瞪得圆圆的。“我答应让他回去。”

  “你有几条命?”沈清咬着牙,恨恨道。“这是株连九族的罪。”

  “三叔。”沈潘一动不动。“您莫拿株连九族来压我。咱们姓沈的,株连九族的罪做的少吗?我当初让他信我。我便不能负他。侄儿心意已决。您若是想未雨绸缪,为三婶尽早除掉他。尽管踏着潘儿的尸体来。若果,三叔你也信我。我必不叫你们刀剑相向。”

  沈潘身姿挺拔。一动不动跪在淌着茶水的地板上。面色不改。没了往日里不羁,唯剩俊透的肃然。

  再没有人比他更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宁国和烈国,大怨深仇,已成定局。此刻凤连暴露了,无论如何,也没有放过他的理由。

  可那又如何?当年他们国不成国,家没了家。他认国,国可认得他?他爹被那利欲熏心的人害死,他娘,他三叔。他们靖国公府,在勾心斗角里沦为政治的牺牲品。

  他恨,他怒,他怨。他后悔,他觉得不值。

  为了个世家横行无忌的国,为了那些不把百姓当人看的畜生们。为了山河万里,留下的却是满目疮痍。为了帮他们吸干百姓的最后一块血皮?

  不是他不要他的国,是他的国,早已经被蛀空,成了渣滓们的安乐窝。

  那年他匆忙奔逃,看到的是什么?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是世家狗羹值千金,是贱民一文不名,只得惨死街头。

  他从不是烈国人。可于理,凤连仁者仁,他是苍生的希望。于情,上一世凤连用他,信他,让他能戎马生涯,让他能手刃仇家,让他死得还算有那么点价值。

  便是让他如今用自己的命逼的是他三叔。

  “三叔,我求你。我用这条命换他。”他说。“侄儿不能让他死。”

  长头重重磕在地上。咚地一声,震得地板震颤。沈清的脸色褪了方才的红,又染上没了血色的苍白。

  他一言不发,抿着嘴角。一双明冽的眼睛死死盯着固执的侄儿。静静地听沈潘说完。

  “我若是不杀他,放虎归山。他日他死灰复燃。第一个要取的项上人头就该是明琛。”沈清喃喃。一双拳头握了松,松了握。

  “你当真以为。你这条命,三叔有多稀罕?养你十几载,只有你欠我的,哪里有我欠你的!”沈清讽刺笑笑。苍白如纸的脸上,艳红的眼角格外的引人怜惜。“你却还想逼我?”

  “不想逼三叔。”沈潘缓缓闭上眼睛。“要么我和他一块死,要么我和他一块活。”

  “黄泉路上,也能容我对他说一句,对不住。”

  ………………

  没有太阳的阴沉酿雪天里。泠泠的风刮过静安院的常青树叶,留下沙沙作响的声音。天燥风冷。吹得人脸生疼。

  沈潘紧了紧衣服,出了静安院的院门。

  “我未曾想过。你能为我做到如此。”跟着他的少年有些虚弱。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拢着随意披出来的披风,另一只拽住了步履如飞的沈潘。

  “无妨。”沈潘顿了顿。转身来抓住他的手。回手一拉,把他放在了自己背上。沉声道。“这事情怪我。”

  “抱歉。”凤连被放在背上时身子僵硬一瞬,随即才松了背脊。

  沈潘正背着他往僻静处躲。这里毕竟是靖国公府。若是被人发现了,也不好听。

  “你三叔,是如何看出我的身份的?”凤连低声道。情绪有些低落。

  “怕是你身上的毒吧。”沈潘慢慢解释。“他近来对这毒有些研究。”

  他今日里的事情做的不地道。到底是拿了自己逼三叔换了凤连一条命。

  “对不住。”凤连轻轻喃一声,像个做错了事情的孩子。

  “凤连。”沈潘低低叫一声。

  “听着呢。”凤连将头放在他背上,两只手扶在他肩膀上,柔顺道一声。

  “你好好活。”沈潘嘴张着。一步一步往前走。

  “哥。我知道。”凤连眼里晶亮。忍着鼻子里的酸意。郑重回他。

  孙子锐将他送来靖国公府的时候他尚有意识。

  沈潘不知道,他尚未回来时,甫睁开眼,就是沈清困惑的神色。

  “我知道你是谁。我却不知,我那侄儿的胆子有那么大。”沈清坐在他床边。对着他清泠一笑。

  “我该杀了你的。”沈清说。目光微沉,睥睨一切的眼神里是浓浓的杀气。

  “可为了你。让我们有了罅隙却不值得。”沈清慢悠悠地为他盖上了杯子。轻轻道。

  “三爷只是拿不准我在大少爷心中的分量吧。”凤连含笑,那双风轻云淡的眼睛没有一丝的恐惧。

  “三爷何不试试?”凤连动也不动。“我为鱼肉,你为刀俎。你有什么可怕的?若是赢了,凤连的命是你的。若是输了,凤连的命是大少爷的。”

  凤连闭上了眼睛。他把难题抛给了沈清。

  一句往生,一句往死。一念之间,他在隔壁听着沈潘句句坚定不移的话。连着他自己都震惊。

  沈潘说,“要么我和他一块死,要么我和他一块活。”的时候他听到了。

  沈潘说。“黄泉路上,也能容我对他说一句,对不住。”的时候他震惊得不能自已。

  岁月流年。沈潘的回应让他的心震颤又害怕。

  恍惚间他想起了夏日里,沈潘劝他出来时的时候。

  一片漆黑里。他像浮萍,飘在异国的水里。一个风吹,一个浪倾,随时都没了性命。

  是沈潘,给了他全部的希望。

  他说,“凤连,你不会死。”

  他说。“你信我,凤连。”

  他说的。他也做到了。

  好。真好。

  凤连低垂着头。将湿热的泪抹在沈潘粗糙又厚实的衣服上。

  那一刻,他不是尊贵的少年太子凤连。不是身处险境,整日里提心吊胆的凤连,不是鼓起勇气,笑看身死的凤连。

  在这个危机四伏,混乱不堪的世界里,凤连总算是尚且意识到了自己还是个十四岁的孩子。

  “哥。对不起。”凤连咬着嘴唇。一串串泪滑下来,被风刮走。只留下刺得生疼的脸颊。

  “莫说了。”沈潘含糊一声。一步一步。将他背到自己的院里。

  “身子可还爽快?”

  “尚能动。”

  “那便歇息几天。”沈潘将他放在自己的空床板上。皱了皱眉。出去唤了院子外的嬷嬷为他收拾个客房出来。

  待到将凤连安顿好,才将拧紧的眉毛放下来。“你这几日便在我这里住着。我去去就回。”

  “好。”凤连不矫情。眼睛一闭。任由沈潘替他关上了门。

  ………………

  静安院里还是一片狼藉。

  沈清怔忪地看着掉了一地的碎瓷片。心里总是像被人活生生地挖了一块去。

  “知武,你说,我怎么就,养了这么个白眼狼呢?”沈清怔怔。两只手颓然落下,素脸微垂。

  俊透清艳的脸上再没有了平日的神采飞扬。

  “大少爷的性子,公子不知?”窗外传来知武聊聊的声音。

  “他心里有数。”知武难得认真一回。“便是三皇子知道了,也舍不得您如此纠结。你又何必折磨自己!”

  他家大少爷像极了自家主子。不撞南墙不回头,怕是撞了南墙,也要拆了南墙往前走。

  不说大少爷和那个孩子有什么。总之大少爷认定了的,难不成真要叔侄不和?

  知武躺在树上打了个哈欠。

  机智如自己,早就知道,便是大少爷把天给捅下来,自家主子也只会默默补上。

  撕破脸皮?不存在的。

  “何况。三皇子会不会和那位刀剑相向还难说。”知武嘟囔一声。

  哎,这风吹得真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