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语有自觉。
他这回见到母亲和弟弟,浑身上下都带着类似不服不忿的劲儿。
烦,没耐性了。
说来说去,怪他没开始就装个长亮一百年的灯管,也没从邻市跑回来换?
甄荣家在准备化学竞赛,那他在干吗呢?
计较这些没意义,也没意思。
他只是难免涌起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轴劲儿。
他们越是说什么,他越反着琢磨。
“你爸这个情况,从手术室出来还不知道怎么样,身边得留人照顾。”何红霞语气哀哀地说,“我那边一会儿也离不得人,孩子们哪管那些,始终得有人看着,偏偏赶上这么局促……”
“妈。”甄语等母亲念叨完才淡淡道,“有事咱直说吧。”
“小语,妈知道你学习压力大,学校说你打算停课一段时间的时候,妈二话不说就同意了。”何红霞缓缓地说,“你搬出去的时候,妈什么都没问——这些年,多亏了你照顾荣家,妈为了多点收入,对这个家太忽视了。”
“这些妈都知道。”她为难地停顿了一下,“你看,你现在也没在上课,要不先看着你爸……看护两天?”
“我学习压力不大。”甄语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最近在搞物理竞赛的事,所以才停课了,考完就回去上课。”
“我能兼顾,压力大什么?第二学年的奖学金应该也能批下来。”
他从来没讲过这种大话,斩钉截铁地说出来的时候,有点爽。
“两天,要指的是这两天,那我后天得去决赛那报到,流程全走完,一星期才能回来。”
听到“兼顾”的时候,甄荣家眼神变了变。
他再说要离开“一星期”,母亲立刻扭过脸去落下了眼泪。
然后就那么默默地哭,甄荣家跟着垂下眼帘小声安慰,母子二人的侧脸带着的伤心欲绝如出一辙。
显得他那叫一个无情。
他说什么了?不都是事实吗。
母亲不知道物理竞赛什么时候,甄荣家也不知道?
就算他这个弟弟真的在搞化竞,也不是在他最重要的这几天举办啊!
“小语,妈知道……”何红霞手掩住心口,均匀着呼吸,哽咽道,“妈知道你不是一个自私的孩子。”
“我不是说了吗,后天走。”甄语没有反驳什么,只是说,“这两天,实在没人的话,我可以在这。”
自私?
这俩字加一起、拆开,他可能只跟禾字旁发生点关系,毕竟,他还挺爱吃大米饭的。
他什么时候也没在家里强调过自我,曾经也从来没有过看着就扎人的棱角,“一点”都没有。
琢磨的都什么。
没必要说的话,不需要瞎琢磨。
除了把自己困在那些话里面,没个屁用。
甄荣家仿佛感动得也要落泪:“哥……”
“甄荣家。”甄语倏地看向同母亲的表情别无二致的弟弟,呵斥的话没出口,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他给这小子脸了?
还演?
非得惹恼他、撕扯起来才满意?
他们的父亲从出事到抢救再到手术室,甄荣家满脑子转的就是这些?
用话拿捏着他的母亲,也和弟弟没任何区别。
他想明白了——再也不会想不明白了。
他不会再诧异自己哪对不起甄荣家、让两人的关系变成这样了。
受到那样的对待时,他真的不由自主反省过自己,反思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好么,原来是母子俩一脉相承,感觉上……都没心。
最可笑的是,他发现了这点,多多少少松了口气。
母亲的言行跟甄荣家差不多,而她已经工作很多年了,父亲出差回来,他们一起吃饭那次,她还说主家特别满意,给她涨了工资、发了红包,两个孩子都舍不得她云云。
她,生活得很正常。
他难免为甄荣家松了口气——就算这个从小带大的弟弟对他只剩恶意,他在得知对方能正常生活的时候,还是欣慰了一下。
就这一口气吧。
窝着的,留着的,放不下的,一口气都过去得了。
都这样了,那就只能这样。
他没做错过什么,问心无愧,也就行了。
何红霞最终决定再买两个面包,给两个儿子当晚饭吃,不偏不倚地给予了关心。
甄语按捺着没说什么,给简固打电话说了一声。
简固爽快答应,过了有一会儿才回来——带着三个人的晚饭。
甄语随手拿了一份,拉着简固离母亲和弟弟远了点,压低声音说:“都说让你买面包了。”
简固观察着他的神色,尽量轻松地说:“我理解能力是不是很强?”
“嗯。”甄语本想说句什么,实在没精神,就打算问问,“你……”
手术室门口的动静把他的话噎了回去。
天已经黑了,他眼前却像闪过了一道白光。
闪得他竭力才能保持镇静听医生细说情况。
手术很成功,重症肯定是要进的,需要家属同意,他母亲在这……甄荣家也在。
甄语没多看他们母子俩几乎一模一样的激动表情,只走神了一瞬就迅速拉了回来。
等到一切都安排好,他们又被告知,现在并非可探视时间。
亲眼所见的父亲的状态,不过是一张毫无知觉的面孔罢了。
早已落定的真实感再次蹒跚着离他而去。
他或许可以追上去,抓回来,吞下去,肚里沉甸甸地面对现实。
但他忍不住想祈祷明天就醒过来的奇迹。
别看他说得挺冷酷,如果一直是这样的状态,他就算离开家去比赛,也忘不掉父亲那张昏然无助的脸。
母亲和弟弟的眼泪不能打动他了,父亲被迫的沉默却没有那么容易抛下。
不论别人,他单单自己认定,生而为人子女,有子女的责任在。
始终顺遂固然很好,遇到个沟沟坎坎的,他可不会选择用泪珠子把它填满。
填满了能干什么,游泳?
真特么,一点正事不干。
安排妥当之后,甄语不想再和母亲及弟弟说话,转身烦躁地来到了走廊尽头。
简固当然就在身后跟着他,他到了窗口转头一看,简固身后还有人……
他手里拿着饭,整得像一堆人要排队领饭似的。
就一盒,他选择给简固。
“饭都凉了吧?”简固脚步跟着甄语,视线也紧随不舍,“再说,你别在窗口吃啊。”
“我知道你着急上火,那也不能吃冷的,稍等会儿,我让……”
“我吃不下。”甄语打断了简固的话,“陪我待会儿吧。”
“好。”简固乖乖地答应了,人在甄语身边站定,嘴是不会停下来的,“这个点儿不让进,留太多人也没用,我在这就行了,一会儿让川哥送你回去。”
甄语没说话,他在等一个关键词。
简固稍稍停顿了一下:“明天——”
“我明天先不去了。”甄语等到了,立刻说,“后天再去,报到到中午截止,下午看理论课考场,正好。”
简固下意识抓住了甄语的胳膊:“你……”
“放心,都到这一步了,我肯定去比赛。”甄语竭力把事情说得轻松了些,“也就是不和大伙儿一起走,倒省得感受那个紧张气氛了。”
“你……你对我放心一点,行吗?”简固犹豫再三,做了最后的挣扎,“我留在这,你回去好好休息,车票的事我来解决。”
“明天,让川哥送你到火车站,经邻市的时候跟集训队汇合,这样行不行?”
“不这样也来得及啊,我后天去就行,和他们说过了。”甄语摇头拒绝,努力笑了下,“你别跟着掺合这事了,真的。”
“我们家……不管怎么说,我确实不应该出了这种事还只顾着竞赛。”
“我有责任在,不能只顾自己——”
“甄语。”简固知道现在是最不合适的时机,但是,他不能让事情重蹈覆辙,“你听我说,这事,不是你的责任。”
上辈子,甄语的竞赛成绩就是省一。
现在都走到这一步了,眼看要有所改变。
甄语为此付出了多大辛苦,再没有比他更清楚的。
他提供了一些便利条件,又算得了什么呢?
他相信甄语始终会付出同样的努力——他只不过是把甄语该拥有的还回去了一点而已。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甄语被眼前事困扰,追赶着截止时间奔忙,最终成绩很可能和上辈子差不多!
甄语最近首次和简固四目相对没有退缩,轻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想说什么奇……”
“这事是我的责任。”简固太了解甄语了,要是不说原委,甄语说什么都不可能丢下“责任”安然离开,“你等我、等我一小会儿,我给大哥打个视频。”
说这件事,总得有位家人在场。
“哎!”甄语被简固的话吓了一跳,想法差点就不受控制了。
什么叫简固的责任?
还打电话,说得像要打电话自首……给他大哥打视频啊?那还好。
他一时误以为简固要找哥哥帮忙:“简固,简固?不用麻烦——”
“大哥。”简固一手揽着阻拦自己的甄语,一手举着手机,对视频当中的大哥说,“你做好心理准备,我有件重要的事要说。”
“你肯定听川哥说了,甄语家出事了,可能会耽误他去竞赛。”
“简固!”甄语完全想不到简固要干什么,“这有什么——”
“不能再耽误他了,我才是甄家的孩子。”
“我们俩小时候,被抱错了,麻烦你去查,可以去核实……我很确定,这是事实。”
甄语目瞪口呆地听着简固说的话,每个字都明白了,却完全想不通简固是什么逻辑。
为了让他去竞赛,开这种——说这种谎?
有什么意义?
“别胡说你……有什么咱们再商量,你和他,简先生你,你别当真,我们这有点问题。”甄语慌张地去捂简固的嘴,“你快别闹了!”
简益的表情始终淡定,微微皱起了眉:“你说什么?什么报错儿?网络吧……可能信号不好,前面卡了,你再说一遍?”
甄语:“……”
不管简固是在干吗……果然他哥更让人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