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剑落千山雪>第97章   晓风煮酒笑残雪

  01

  几个月后,临安。

  这次祝枕寒再入落雁门,弟子们的态度明显和上一次截然不同。

  上一次是隐隐约约带着敌意,这一次简直称得上和蔼可亲,热情好客。

  刀剑宗的众人顿时被奉为了座上宾,众星拱月般的迎上玉阶,其间又有许多殷勤的寒暄,让他们有些不习惯,那几个性子外向的,倒很快就打成了一片,像是祝枕寒这样寡言冷淡的,偶尔被问到了,才对答几句。他有些别扭局促的模样被一人尽收眼底——

  沈樾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他这时候才出来解围,说,小师叔有他来好生招待呢。

  其他弟子立刻说道:“沈樾你也是这次鸳鸯剑谱的大功臣,应该多休息!”

  沈樾的嘴皮子多利索啊,三言两句下来,便将这群弟子说得哑口无言,佩服不已。

  见其他弟子似寻找猎物的野兽般的追向下一个目标——白宿,祝枕寒和沈樾心里都对白师叔说了句抱歉。他们终于得了清闲,避开了人群,一头栽进了那片繁茂的桃林。

  02

  别误会。

  是沈樾想他的猫了。

  祝枕寒也想沈樾的猫了。

  好可怜一猫猫,这么久不见面,一定想念他们两个了吧。

  抱着这样的念头,祝枕寒和沈樾回来的时候买了许多吃的玩的给小猫。

  小猫平时最喜欢在桃林里打滚、睡懒觉,他们两个边走边喊“小猫小猫”,这只小笨猫没有让他们等太久,一团柔软的黑云喵喵喵地奔了出来,撞在沈樾的小腿上,竟然将他撞得往后退了退——我的天哪,这是哪里来的花猪,撞在腿上的时候都是瓷实的。

  沈樾大受震撼,俯下身掂了掂这头猫,比他上次见到它可不止是胖了一圈。

  这段时间都是胥沉鱼养着猫的,他暗暗地想,师姐到底是怎么把它喂这么胖的?

  祝枕寒也怔了一下,反应过来之后,蹲下身子去摸了摸小猫的下巴,引得小猫舒服地在他的手掌心里蹭来蹭去,沈樾还在比划猫咪的体型,见此,笑道:“同类相吸?”

  大猫闻言,凑过来轻轻地咬沈樾的嘴唇。

  小猫不高兴了,在手底下扭来扭去,好似花猪在泥巴地里打滚。

  沈樾看它这跑不了几步就得歇一歇的小短腿,揪着猫咪的后颈把它拎起来,对祝枕寒严肃地说道:“我师姐将它养得太胖了,我们得让它重新瘦下来。听见没,小猫?”

  也就是说这句话的工夫,沈樾都觉得手臂有些累了。

  祝枕寒念及小猫这样憨态可掬,本想说它胖一些也挺好的,结果伸手从沈樾手里接过猫的时候,又将到了嘴边的话转了个弯,说道:“......好,就按你所说的做吧。”

  他还以为那是毛,结果是实心的。

  或许是听懂了他们的对话,小猫恼羞成怒起来,一个拧身从祝枕寒的手中挣脱,落在地上,虽然是站稳了,却发出了扑通的声响,如同巨石落进了池塘里,好闷的一声。

  猫咪扭头就跑。

  03

  当然,区区一个胖猫,是甩不掉祝枕寒和沈樾的。

  经过了“非人的折磨”之后,小猫又重新变了回去,不胖不瘦,刚刚好。

  后果就是小猫望着他们的眼神总是很幽怨,一逮住就骂骂咧咧地张牙舞爪,气呼呼地跑走,筹备大典的胥沉鱼终于得了空,过来看的时候,就正好撞见这幅好笑的景象。

  沈樾步子已经迈出去了,拉着祝枕寒的手,就要往外追。

  胥沉鱼每次出现的时机似乎总是很微妙。上一次她突然来访的时候就撞见了沈樾跌进祝枕寒的怀里,祝枕寒把沈樾按在自己的身上不让他动,这一次又撞见两人的手十指相扣,准备一起去追猫,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都解释不清,真不知该不该说她来得巧。

  上一次沈樾拔剑而出,斩断了祝枕寒缠在他腰际银环上的剑穗。

  这一次祝枕寒感觉到沈樾的手抓得紧紧的,温热的肌肤贴在他掌心,丝毫未犹疑。

  沈樾这样泰然自若也就罢了,连胥沉鱼也是很平静从容地望着他们两个。

  祝枕寒唤了胥沉鱼一声,顿了顿,说道:“你似乎并不惊讶。”

  “小师叔,你当年来落雁门寻我师弟的时候,我就守在我师弟的床前照看他,那时候我就隐约察觉到了你们之间的关系好像并不是表面上看起来那般。”胥沉鱼捋了捋鬓间的碎发,笑道,“我师弟是洒脱明朗的性子,唯独在面对你的时候会患得患失;小师叔你在世人的眼中是高傲清冷的,唯独在面对沈樾的时候会委曲求全。这一点,我在你们二人相处的时候能够明显地感觉到,所以眼前这一幕也只是佐证了我的猜测而已。”

  她笑容温和,说道:“不过......此行之后,你们都成长了许多啊。”

  沈樾晃了晃自己和祝枕寒交叠的手,拉着他走到胥沉鱼面前。

  “此行能够顺利,当然也少不了师姐的功劳啦。”他说道,“师姐,大典那边准备得如何了?需不需要我和小师叔去帮忙?正好我们这几日没有别的事情做,有些闲。”

  “眼下没什么需要准备的了。”胥沉鱼道,“你们都是大功臣,好好休息才是。”

  她将手上的两样东西交给沈樾,说道:“我是为了这个而来的。”

  04

  一样东西,是沈樾的亲哥哥八百里加急送来的信。

  其中字字真诚,并无责备,只是对他杳无音信的这两年感叹了一番,对他年纪轻轻就取得甲等镖师的辉煌事迹大夸特夸,然后又很后怕地说,他们得到消息的时候实在太迟了些,他率领人马赶到雍凉之际,听说沈樾等人早就离开了,他就只好又回了商都。

  这么大的动静,父亲肯定都看在了眼里,不过却没有指责他贸然行事。

  他写:小禾,若是某日想要回到商都,沈府的大门永远对你敞开。

  沈樾狠狠地遭受了良心的谴责,红着眼睛沉默了好久,有些后悔这些年没能和兄长联系,但是,倘若兄长知晓了他的行踪,父亲恐怕也会知晓,他之前一直是有股倔强的劲头的,不肯服输,恨不得与父亲老死不相往来,所以咬着牙刻意忽视了兄长的想法。

  他提笔写了回信,告诉兄长,大约不久之后他们就能见面。

  05

  另一样东西,沈樾刚打开袋子看了看,就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他凑过去喊着“小师叔小师叔”,喊猫似的将祝枕寒的注意力从书中勾过来,然后献宝一样的拿着袋子凑过去给他看——袋子里放着沈樾拿去典当的饰物,还真是宝贝。

  这装饰物的袋子,做工精致,质地丝滑,束绳是朱红色的,掺有细细的金线。

  再将袋子翻一个面,就能从细细密密的针脚中看到“偃宅”两个字。

  顾厌是不太喜欢提笔写信的,所以什么也没捎,他知道自己不必言明,沈樾也能看出来是他。这一路虽然艰险,顾厌身处皇城,大致知晓他们的情况,却只是静静观望,什么也没有做,一是他身份在此,不可干预江湖之事,二则是他知道自己没必要出手。

  于是顾老板思来想去,把沈樾穷困潦倒的时候拿去典当的饰物给赎了回来。

  沈樾将自己的猜测说给祝枕寒,笑盈盈说道:“好别扭的人,关心我就直说嘛。”

  他说完这句话,心中生疑,偷偷用余光去瞥身边的猫猫有没有吃醋。

  禀沈镖头,祝镖师他没有吃醋,只是表情有些僵,大概在想:我怎么没想到?

  沈樾看着猫猫对自己生闷气的样子,觉得好玩极了,抚着背脊给他顺顺毛,转移了话题,有意卖关子,问道:“小师叔,你知不知道,过段时间皇城会发生什么大事?”

  祝枕寒果然分了神,下意识接了一句:“什么大事?”

  “平廊出了个年轻的将军,骁勇善战,沉稳有谋。”沈樾说道,“圣上有感于他杀敌有功,将匈奴逼退至南门关外百里,于是一道圣旨册封他为平廊大将军,又为他设下了庆功宴,听说他下个月应该就能抵达皇城,到时候,朝廷的格局又要变上一变了。”

  尽管不通权谋,不过这些弯弯绕绕祝枕寒还是能够想通的,一结合顾厌那皇后侄子的身份,也就知道他这段时间恐怕也要忙碌起来,抽不开身亲自去瞧友人如今怎么样。

  祝枕寒说道:“听说顾老板在宴席上似乎也不会有意与旁人来往。”

  “毕竟他懒。”沈樾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忽然笑起来,“即使那位平廊大将军如今正是炙手可热,他恐怕也不会去敬一杯酒的,无论是身份高的,还是身份低的,都入不了他的眼,除非顾厌对谁感兴趣——但是我几乎没见过他对什么人感兴趣。平廊大将军又是寡言的性子,好像有不少人想要巴结他,都被他不动声色地回绝了,顾厌向来疲于琢磨这种难以窥破心思的人,大多时候都敬而远之,应该也不会和他有什么交集。”

  虽然嘴上是这样说,沈樾心里却想的是:争起来更好,争起来有意思!

  自己真是一肚子坏水,沈樾想,不过他实在好奇顾厌失去冷静的时候是什么样子。

  他这时候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一时的荒唐念头竟然变成了真的。

  在不久后的将来,顾厌和那位平廊大将军萧非掠之间的孽缘就传遍了整个皇城。

  06

  五日后的大典,举行得很顺利。

  眼见着自己的女儿接过了掌门之位,连素来冷静自持的胥寄舟都在当夜的宴席上喝了几杯酒;宋尽长了教训,再不让池融总是逮着酒喝,自己也尽量维持清醒,结果一个不慎被池融抢走了酒壶,饮了个痛快;张倾梦原本在与师兄何长风对饮,也不知道白宿什么时候来的,面无表情地挤进了他们中间,说自己也要一起喝酒;江蓠不饮酒,便饮的茶,胥轻歌恰好善饮,无论是哪派弟子敬酒,他通通笑纳,醉倒是一点也不醉,就是身上酒气醺醺的,惹得江蓠皱着眉头,用剑柄顶他腰腹,想让这个酒鬼离自己远一些。

  沈樾和祝枕寒,一个有意落在宗门的末端,一个有意位于宗门的首端。

  于是他们两个顺理成章地挨在了一起,胥沉鱼是当真将沈樾看成自己的胞弟,她本来对祝枕寒印象也不错,见二人互相体谅对方,也就放下心来,任由他们腻在了一起。

  祝枕寒不胜酒力,喝酒的时候少,挑菜的时候多,吃得有些饱了,也就停筷了。

  他偏好清淡,喝的都是莲子汤,吃的都是些青翠的小菜,还有水煮肉片这一类的。

  沈樾本来是想喝酒的,但是看到祝枕寒一直在挑菜,便搁下了酒杯,陪着他吃。

  他们两个人漫无边际地聊着天,宴席上各自喧闹,也没什么人注意到他们,不过很快祝枕寒和沈樾就发现这群喝醉了的人更有意思,几乎每个地方都有意料之外的事情。

  07

  比如,有个喝得晃晃荡荡的落雁门弟子,从池融和宋尽的身边过去。

  这几天时光已经足够让这帮子性格外向的人混熟了,他本来就喝得烂醉,见到宋尽托着池融的背脊给她喂醒酒汤,忍不住起哄了一句,说道:“原来你们是这种关系。”

  宋尽不想污了池融的清白,尤其她还是醉的,便解释道:“不,她是......”

  池融忽然睁开眼睛,直起身子,定定地望着宋尽,咄咄逼人问道:“是什么?”

  宋尽没想到池融听到了方才那些话,不由觉得尴尬,噎了噎,斟酌着用词。

  那个罪魁祸首早就忘记自己说了什么,跌跌撞撞地去揽着下一个弟子祸害了。

  宋尽:“师——”妹。

  池融抬起了手。

  宋尽有种不详的预感。

  池融似笑非笑:“你瞧这是什么?”

  宋尽:“你的手。”

  池融摇头,朝他晃了晃手,“这是一巴掌。”

  果然还是醉得不轻啊。宋尽想。

  池融一本正经道:“要是你答出来的,我不满意,它就落在你脸上了。”

  她说:“我再问你一次,我是你的什么?”

  宋尽迟疑片刻,“小祖宗?”

  池融的巴掌落在了宋尽的脸上,连一点儿响声也没有,她打是没打下去,捧着宋尽的脸看了一阵子,忽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一口咬在他肩头上,说:“你真混账啊!”

  这一瞬间,大概是疼痛感作祟,宋尽望着好伤心的池融,似乎明白了点什么。

  “别哭,别哭。”宋尽无奈地笑,等池融松口后就往她脑门上一敲,“我不想听一个喝醉的人跟我袒露心迹,也不想跟一个喝醉的人袒露心迹,等你酒醒了之后,什么也不记得,该怎么办?你要说什么话都可以,要和我争个身份也可以,不过不是现在。”

  池融愣愣地忘了宋尽一阵,没反应过来似的。

  宋尽眉目放缓,正想说点什么,就看见池融夺过醒酒汤,连喝了几大碗。

  一口气喝了这么多醒酒汤,池融不负众望地,吐了。

  本来已经反悔,打算对笨蛋袒露心迹,但是被吐了一身的宋尽:“......”

  事后池融自己也觉得丢脸死了,把宋尽的衣服抢过来洗干净,直到衣服晾干的那一天才硬着头皮去见宋尽,所幸宋尽早就习惯池融时不时做出些惊世骇俗的事情来,收下衣服之后,就拦住她要谈谈。至此,兜兜转转的两个人终于将话说清楚了,可喜可贺。

  08

  再比如,坐在张倾梦和何长风之间的白宿,终于在两边夹击之下败下阵来。

  他醉的时候呆若木鸡,笨笨的,全然不似平日里那个高傲又好胜的天之骄子。

  张倾梦觉得有趣,为了逗他,尝试着向他提问,没想到白宿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消一刻钟,她已经连白宿出身何地,家中有几亩田,有没有兄弟姐妹都摸得清楚了。

  何长风表面和蔼可亲,潇洒不羁,实则恶毒心肠,满脑子坏心思。

  他制止了师妹幼稚的举动,将白宿唤过来,问:“那你有没有喜欢的人?”

  张倾梦大惊,良心不安,好生迟疑,“这是可以问的吗?”

  何长风摸着下巴,说道:“此时不问,更待何时?师妹不要出卖我。”

  白宿迟钝地消化着这句话,看了何长风一阵,又转过去看了张倾梦一阵。

  然后他点了点头。

  何长风兴奋地一拍手,趁人之危,继续问:“是谁?我认识吗?”

  白宿眼神沉沉,又是很乖顺地点点头,说道:“是你......”

  像是下意识的警觉一般,他的话说到这里忽然就停了下来,即使是醉成这样,他也依旧没有被何长风套出最关键的线索,而是两眼一闭,被最后的一丝理智拖入了睡梦。

  白宿头一歪,往前一倾,就倒在了何长风的肩头,何长风顺手扶了扶他。

  他还琢磨着那两个字,“是你......是你?”

  “等等,他这话不会是对我说的吧?”

  何长风突然大彻大悟。

  何长风把白宿扔到师妹的怀里,脸色不妙,脚底抹油,赶紧溜了。

  留下张倾梦疑惑地接住白宿,很宽容地像上次白宿在县令府时对自己做的那样,将他的头枕在她的肩上,白宿睡得又沉又深,张倾梦很快就觉得肩膀酸痛,本来想把他喊醒的,又想到之前自己靠着他睡了那么久,硬生生捱到白宿第一场觉睡醒才松了口气。

  白宿醒后,发现自己枕在张倾梦的肩头,立刻直起身子,移开了视线。

  说实话,他都将方才的事情忘得差不多了,揉着眉心,问:“我没说什么吧?”

  张倾梦也心虚得很,没有计较白宿枕了就跑的行径,赶紧摇头道:“没有。”

  白宿点点头,发现另一侧的人不见了,问道:“何师兄什么时候离开的?”

  张倾梦搪塞了一句“不久前”,然后赶紧拉着白宿站起来,要送他回房歇息,免得他继续追问,要是自己露了馅儿就糟糕了,她就这样很心虚地拉着茫然的白宿离开了。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白宿都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是和何长风正好避开。

  难道是一种无形的力量在作祟吗?不信神的白宿头一次开始思考这个问题。

  09

  这何尝不是一种圆满的结局。

  受伤的人只有何长风。

  10

  大典告一段落后,众人纷纷回到了自己的宗门。

  而祝枕寒和沈樾也再度启程。

  商都崇商,是交错密布的商道枢纽,故而繁华程度并非雍凉能够比拟。

  祝枕寒顺着沈樾所指,一处处地看过去,听他在耳畔絮絮叨叨地说,那家店的包子是他小时候最喜欢吃的,这家店他以前不小心闹了个乌龙......沈樾越说越来劲,竟然有些饿了,举步就要去买几个来尝尝,他没想到,他刚走了几步,祝枕寒就被截胡了。

  实际上,大抵因为祝枕寒的容貌不似常人,皎皎清濯,气度淡然,即使站在集市拥挤的人群中间也能很轻易地一眼望见,好比鹤立鸡群,引得旁人频频侧目,又碍于他身上那种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的寒意,所以只是忍不住多看几眼,没有贸然上前同他搭话。

  然而,也有人是不怀惜玉之心的,譬如游手好闲四处晃荡的地痞流氓。

  最好笑的是地痞喊了几声大美人祝枕寒都没有意识到喊的是自己。

  直到那几个人直挺挺地杵在祝枕寒的面前,他才垂眸望向矮了大半个头的人。

  看到这一幕的围观群众纷纷在心中惋惜,敢怒不敢言,放慢脚步想看看如何了。

  实在是眼熟得很。沈樾暗地寻思,之前在霞雁城的时候也发生过这种事情,似乎祝枕寒很容易就能勾走别人的心思,就好像一只雪白雪白的漂亮猫咪从众人眼前晃过去,是个人都想伸手去摸一把,但问题是祝枕寒可不是猫——就算是猫也不能叫人乱摸啊!

  小师叔了解了原委。

  小师叔意识到了处境。

  小师叔微微皱起了眉头。

  小师叔无论往左走还是往右走都被拦住。

  小师叔的手放到了腰间的剑柄上。

  沈樾已经走了过来,从背后拍拍地痞的肩膀,迎着地痞凶神恶煞的目光,彬彬有礼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多年不归,还真以为商都是你们的?”

  他语气坏得要命,唇间带着讥讽的懒散笑意。

  地痞怔了怔,忽然瞪大了眼睛,认出了沈樾的相貌。

  沈樾不一定认得出所有地痞流氓的长相,但是他知道这些人一定被他揍过。

  而这商都大部分的地痞流氓,都被沈樾揍过。

  原先是因为顾厌的嘴巴毒,长得漂亮又招摇,每次招惹了谁,就关门放沈樾,沈樾来一个揍一个,来一双揍一双,久而久之,所有人都知道了沈府有个不好惹的小少爷。

  但是沈樾已经很久没有露过面了,即使再有威慑力,地痞也死咬着不肯罢休。

  然而他刚放完狠话,说要揍得沈樾满地找牙,下一刻就已经两眼一翻昏了过去,身后被调戏的大美人若无其事地将抽在他后颈处的剑鞘系回腰间,说道:“不过如此。”

  好欣慰,猫猫知道呲牙了。

  尽管他可能不是因为自己被调戏这件事而呲牙就是了。

  沈樾再一吓唬,其他地痞赶紧拖起昏迷的人,脚底抹油,跑了。

  11

  祝枕寒和沈樾如愿以偿地吃到了包子。

  刚出炉的包子,还冒着热气儿,皮软,馅多,一口咬下去,香气四溢。

  祝枕寒喜欢吃豇豆馅的,沈樾喜欢吃酱肉馅的。

  小师叔怕烫,咬破了包子皮儿,要轻轻吹一吹里面被蒸得热腾腾的馅,再用嘴唇碰一碰,觉得不烫了才敢吃,沈樾看得心痒痒,连嘴里嚼的馅儿是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

  大庭广众之下,不敢做太过火的事情。

  沈樾只好偷着捏祝枕寒手掌上的肉,以此缓解自己被可爱到想做点什么的冲动。

  12

  幸好他没做。

  因为小叔接到消息,很快就赶来和他们会合了。

  当时,在收到沈樾的信后,沈初瓶欣然同意。

  这次回到商都,一是因为许久未曾回到故居,有些想念;二是因为他被沈父用强硬的手段逼迫沈樾就范的行为气得够呛,这次回来也想要借此机会和沈父促膝长谈一番。

  对于自家侄子喜欢的也是男人这回事,沈初瓶经过了一番心理挣扎后,决定接受这个事实,他之前还说过自己对这种人不抱有偏见呢,总感觉是自己挖坑把自己给埋了。

  毕竟是家人,多有偏爱,所以沈初瓶看沈樾当然是很顺眼的,而祝枕寒,即使他以旁人的角度来看也丝毫不逊色,这两个年轻剑客,谁的光芒也没有压着谁一头,祝枕寒和沈樾在一起这回事,感觉两边都亏了,四舍五入下来,也就是两边都赚了......吧。

  一家人先其乐融融地聊了会天,各自说了说近况。

  然后,他们像是奔赴杀场的将士般的,面色凝重、身带肃杀地走向了沈府。

  13

  事实证明,他们的预感是对的。

  沈父是何等脾性,怎么会因为许久不见的小儿子突然回来而痛改前非。

  他总是有能耐将一场重逢的佳事毁得稀碎,沈樾还没说祝枕寒是自己的什么人呢,沈父就已经摔筷子要走了,长子在旁边怎么劝也不管用,沈初瓶见此情形,连忙递了个话头,说,小侄子在消失的那两年时间里独自成为了甲等镖师,不应该夸一夸他吗?

  沈父冷冰冰说道:“大抵只是运气好罢了。”

  这么多年了,说实话,再听到沈父的讥讽,沈樾也没什么反应了。

  他已经看清楚了,沈父就是死也不肯承认自己的优秀。

  没关系,他也不需要沈父的认可了。

  沈樾心里不屑道:谁稀罕你一个臭老头的认可啊?

  祝枕寒之前只是听说,未曾见过,如今亲身经历了,才发现原来沈府在沈父的强权下如此令人窒息,他一边心疼沈樾,一边想,沈府几个子嗣没被养歪,这才叫运气好。

  沈樾异常的平静,没有被一点就炸。

  沈父心中纳罕,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

  倒是沈初瓶听了这话简直气不打一处来,他哪里是为沈樾找台阶下,他分明是为自己这个口是心非的兄长找台阶下,没想到他竟然还不领情,面色微微一沉,就要发飙。

  “是哦,我运气好。”沈樾忽然开口道,“我没有依靠别人的帮助,仅凭自己,别人都不知道我出自沈家,二十一岁就是甲等镖师了,父亲当年是什么时候当上的呢?”

  沈父嗤笑一声,说道:“这点蝇头小利就让你洋洋自得了吗?”

  沈樾的长兄心道不妙,连忙和稀泥,低声劝道:“父亲,还有客人在......”

  沈父碍于面子,平日里不会当众给沈樾难堪,但是沈樾已经反驳了他,就是向绝对的强权发起挑战,他绝不容忍这个离经叛道的小儿子继续忤逆他,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听长子继续为弟弟求情,而是端着冷硬的脸,继续说道:“你回来就为了和我说这些?”

  沈初瓶怒道:“沈禾好不容易回来一次,你们父子俩就不能好好谈一谈吗?”

  沈父不为所动。

  沈樾朝祝枕寒摊了摊手,大概是说,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他就是这样的人。

  纵使祝母好言相劝,沈樾自己也清楚,他和沈父之间的矛盾是无法轻易消除的。

  但他回来又不是为了沈父,是为了兄长,是为了将该交代的事情交代清楚。

  “我回来是为了见一见想念的兄长。”沈樾说着,拉住祝枕寒,“还有,我想让你们知道我也有想要托付终生的人,就是我身边的这位,刀剑宗小师叔,祝枕寒。我已经见过了他的家人,他的家人也都同意了,和老古板的父亲全然不同——不要打断我,你教过我别人说话的时候不可以贸然出声吧,父亲——我不是为了让你认可他才来的,事实上,我也不需要你承认我们两个人的关系,因为它已经成为了定数,我只是尽到了我该做的事情,就是说出来,至于接不接受,是你的事情,而我暂时不想听你的说教。”

  他一口气把话说完,沈父从牙缝中逼出几个字:“沈樾,你少胡闹了!”

  祝枕寒终于忍不住说道:“您总是说他胡闹,却从来不肯问他这么做的原因。”

  祝枕寒心里暗暗叹息,他没想到自己居然和沈樾的父亲会在这种情况下对话,这话说出口,估计沈父对他的印象也会随之变差,但是他说过他不会再让沈樾独自面对了。

  沈樾有点惊奇。

  明明他都是更叛逆的那一个,而祝枕寒是乖宝宝,怎么感觉好像反过来了。

  难道,这就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他太了解沈父了。沈父肯定会觉得此事有违常理,一定要想尽办法将他们拆散,比如再将沈樾往柴房里关上十天半个月,等着沈樾向自己低头,但是沈樾怎么可能会因为他的反对而跟祝枕寒分离呢,肯定又是死不松口,他被关起来了,也不知道祝枕寒会急得做出什么事情来......反正,沈樾想,他这次才不会如此轻易地被沈父再关进柴房!

  对付沈父这样古板的人,将生米煮成熟饭了再说,到时候他再反对也没用。

  我这辈子已经因为你委曲求全了无数次,也该由你来将就我了吧?

  这样想着,沈樾趁沈父被祝枕寒这句话震得直皱眉头,准备斥责之际,冲自己的小叔和兄长眨了眨眼睛,然后霍然起身,将祝枕寒也拉了起来,喊了一嗓子:“你口中的人伦常理早就已经过时了,我是不会和他分开的,也不想再被你关上一次了。我来沈府想说的就是这些,如今把话说完了,我也该走了。小叔,哥哥,我们先行告辞了——”

  沈父一怔,立刻就要起身拦住沈樾。

  然而他还没站起来,身旁沈初瓶的铁爪已经落在了肩上。

  沈初瓶面色微沉,笑吟吟地望着沈父,说道:“兄长,我该跟你好好谈一谈了。”

  眼见着沈樾拉着祝枕寒就跑,沈父又被牵制住,动弹不得,便命令长子去追沈樾,没想到他一听这话竟然捂着肚子说方才好像吃了什么不该吃的东西,走不动道了,边说还边用余光去瞥沈樾跑了没有,演得差劲至极,把沈父气到大骂他也是个不省心的主。

  祝枕寒被沈樾拉着穿过大堂、院子,侍卫都还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两个人就已经跑出了沈府,远远的,沈樾的声音传了过来:“劳烦转告沈老爷,我和祝枕寒私奔了,暂时是不会再回来碍他老人家的眼了,等到哪天我突然想气他了,便考虑一下!”

  14

  像话本子里描述的那样。

  两个人携手私奔。

  但是因为吃得太撑,所以两个人没跑多远。

  沈樾笑得将头埋在祝枕寒的颈窝里,祝枕寒揽着他的腰际,摸摸小鸟脑袋上那个小小的发旋,问他接下来要私奔到哪里,沈樾告诉祝枕寒,他想去北边的镇峨城,听说那边流传着一种奇特的剑法,诡谲离奇,仿若幽冥,他也想一探究竟,又问祝枕寒想去哪里,祝枕寒说之后如果有机会他想去霞雁城向剑儒温展行再讨教一下剑道的学问......

  沈樾用那双带笑的眼凝视祝枕寒,问道:“小师叔,你猜我现在想的什么?”

  祝枕寒略略沉思,抬眼遥望如黛的河山,叠绵纵横,好似一幅泼墨山水画,骄阳泛着刺眼的白光悬于青山之上,天地茫茫,一眼也望不见尽头,或许穷极一生,也只能堪堪领悟到极致的剑道究竟是什么,但所幸光阴漫漫,足够他们迈上前人的道路去追寻。

  他沉下视线,望向眼前的少年,朝他伸出手。

  “让这个江湖知道我们的名字。”

  沈樾用力地回握祝枕寒的手,“让所有人都知道我们的故事。”

  他们想去的地方,想做的事情还很多。

  而盛大的世间,亦朝着这两个踌躇满志的年轻人步步走来。

  西风白马,少年天涯,“临安双璧”这个名号,或许会在不久后的将来传遍天下。

  (全文完)

  作者有话说:

  本文标题基本上都是诗句,有些是原句(例如第1章“银鞍照白马”出自李白《侠客行》),有些稍有改动(例如第35章“苍潮漱雪渡”原句为“苍潮漱雪尽风流”出自方岳《客有饷水母线者坐人赋之因次其韵》),有些是自己编的(例如第49章“ 流风枉相见”),因为实在太多了,就不一一解释出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