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剑落千山雪>第93章   尘缘易糟粕

  怎么可能?

  赫铃心生疑窦。

  她起先被“薛摇枝亲手杀了薛皎然”这话吓住了,整宿都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后来越琢磨,就越是觉得奇怪。薛皎然并没有走出黄沙隘口,而薛摇枝当年恐怕也才两三岁,一个两三岁的小孩,是如何亲手杀死一个三十岁的大人的?更何况,薛皎然也并不是普通人,她是狼神的刽子手,也是锋利的剑,有着常人难以望其项背的武功。

  遗憾的是,这话赫铃不能告诉任何人。

  她不能问自己的父母,因为他们显然不想让她知道这些,而她偷听到了。

  她也不能直接问薛摇枝,这会让她们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友谊崩裂。

  她更不能去问姚渡剑,先不谈姚渡剑常年不在家,她和姚渡剑本来也不熟呀。

  所以赫铃只能忍着。

  她在薛摇枝坐在她身边看书时观察她;她在薛摇枝摆弄自己的玩具时观察她;她在薛摇枝来她家做客时观察她......或许薛摇枝也察觉到了赫铃心底的迟疑,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收起了书、把玩具还给了赫铃、从此再也没来做客。她又回到了那扇窗前。

  唯一和之前不同的是,薛摇枝把窗户关上了。

  赫铃既伤心,又觉得委屈。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薛摇枝,她这样关切她,她却好似半点感触也没有。

  难道薛摇枝是真的没有一点情感的吗?

  就像她所说的,她不能感受到书中人物的感情。

  自己所做的一切仿佛都是没有意义的,所有东西都回到了原点。

  赫铃没有去找薛摇枝。

  她像往常一样,跟着老师学习骑射,学习书中晦涩的知识。赫铃很聪明,很开朗,也很好学,无论是老师还是其他小孩子都很喜欢她,她其实完全没有必要对薛摇枝如此念念不忘的。没有薛摇枝,她的生活还是照旧;但是薛摇枝没了她,就重新蜷缩一隅。

  即使这样赌气地想着,当赫铃翻开书本,想到的还是薛摇枝。

  薛摇枝虽然不能理解书中人物的感情,但是她看书很快,那些晦涩难懂的知识,甚至赫铃这个年纪还没有学习的,都已经被薛摇枝背了下来,而且她还能够用非常容易理解的语言向赫铃解释。赫铃无数次地提议,让薛摇枝也和自己一起学习,她那样厉害,学习一定能够名列前茅,可是薛摇枝听后却摇了摇头,没有答应,也没有告诉她原因。

  这么想来,赫铃发现自己完全不了解薛摇枝。

  每当赫铃献宝似的将她的事情分享给薛摇枝的时候,薛摇枝都只是听着。

  她听着,听着......却从未开口向赫铃说过自己的事情。

  她们之间的关系只是变得亲近了,仅此而已,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变。

  当赫铃终于将薛摇枝从自己的脑海中甩开的时候,她又从其他人口中听到了薛摇枝的名字。他们嬉笑着,低语着,说薛摇枝是怪物,是从血海而生的怪物,忤逆狼神,日日夜夜都要啖食人的血,否则就无法填饱肚子,这样可怖的、阴沉的人,就该死了好。

  她心脏狂跳,手指发抖,背脊冰冷,明明是热天,却如临冰窖。

  赫铃察觉到这一点的时间,有些太晚了。

  所有人都知道薛摇枝是凶手,是怪物,只有她不知道。

  因为赫铃经常去找薛摇枝,其他小孩子一开始劝过她,无果,便也不劝了,背着她骂薛摇枝,直到赫铃渐渐地再也不去找薛摇枝了,他们便笃定赫铃也了解了薛摇枝的为人,这些话就不刻意瞒着赫铃不让她听了,他们本来还以为赫铃会加入他们,但——

  赫铃揍了那几个人,扔下书,走了。

  她想,原来如此。

  直到这一刻,赫铃才太迟地窥探到了薛摇枝的心思。

  她终于知道为什么薛摇枝要拒绝和自己一同学习。

  她后知后觉地去反省,思考,薛摇枝在老师的门前等她的无数次,自己为了向老师询问疑惑而来迟的无数次,其他学生蜂拥而出,薛摇枝孤身站在那里都遭遇了些什么。

  辱骂吗?

  殴打吗?

  赫铃的心头阵阵拉扯般的发疼。

  薛摇枝身上的饰物,常常会变少或损坏,她起先不知道为什么,如今却明白了。

  这个人难道一直都过着这样寂寞的、麻木的生活吗?

  所以当自己也开始迟疑时,薛摇枝很平静,她像是经历过千百遍似的,悄悄地离开她的人生,回到那间黑暗狭窄的屋子,回到黄沙隘口,回到她最熟悉也最安全的地方。

  赫铃绕开高耸的院墙,翻过篱笆,跑到薛摇枝的窗户下,用力地叩击她的窗扉。

  她喊:“薛摇枝!”

  紧接着,又是第二声“薛摇枝”,第三声......她喊了好多遍。

  房内起先没有动静,当赫铃喊得嗓子都快哑的时候,薛摇枝打开了窗户。

  大抵不是被她的诚意所打动,而是发现有她在,自己没办法静下心继续看书。

  薛摇枝好平静,好从容,好冷酷无情,淡淡地问:“为什么一直喊我?”

  真正看到薛摇枝的时候,心头那种酸涩的情绪,伤心的、委屈的、悔恨的,一并涌了上来,赫铃怔怔地盯了薛摇枝一阵,忽然遏制不住地哭起来,哭到喘不过气,只能用手捂住嘴,蹲下身子,肩膀一颤一颤的抽搐着,就这样了,还要断断续续地指责薛摇枝的不是,说她什么也不肯告诉自己,又连声道歉,说自己为什么没有更早一些察觉呢。

  薛摇枝大概也是头一次看见人在自己面前哭成这个样子。

  她的神色变了,从平静变成了茫然,又变成了惊慌,取出手帕递给赫铃擦眼泪。

  当赫铃终于止住眼泪的时候,已经哭得有些麻木了,呆呆地靠在薛摇枝的肩膀上,她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进的屋,总之是进来了,薛摇枝也不可能因为她不哭了就把她赶出去,赫铃反应了一阵子,再也不想隐瞒,从头到尾将所有事情向薛摇枝解释清楚。

  薛摇枝依旧静静听着,好像赫铃所说的那些都是旁人的事,与她无关。

  赫铃说完之后,追问道:“那是真的吗?”

  薛摇枝反问:“你觉得是真的吗?”

  赫铃说:“我觉得不是,你当时还很小。”

  薛摇枝沉默片刻,抬眼望向房梁,眼神却飘忽,像是在盯着一个不存在的东西。

  她说:“我没办法回答你。因为我不记得了,我不知道那是否真的发生过。”

  对,毕竟薛摇枝那时候年纪还很小,记忆有所残缺也是正常的。

  赫铃说:“既然你不记得了,那就说明它也有可能不是真的发生过的呀!”

  薛摇枝摇摇头,说道:“但是姚渡剑是这样说的。他说,如果没有我,薛皎然就不会死,我是刽子手,是浴血而生的怪物,我从血与恨中来,注定也是要背负血与恨度过这一生的。既然他都这样说了,所以我想那或许是真的......可真假又有什么区别?”

  她口中的“姚渡剑”、“薛皎然”,对她来说很陌生,很遥远。

  赫铃斟酌着用词,极力想要劝薛摇枝,“不对,知道真相是有意义的。”

  “无论那些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已经发生过的事情都已经发生了。”薛摇枝收回了视线,望向赫铃,“如果是真的,便没有分别;如果是假的,他们也不会向我道歉。”

  赫铃拉住薛摇枝的手,说道:“你说得没错,别人的态度或许不会因此变化,但是真相对你而言是有意义的,难道你就没有哪怕一瞬间想要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什么吗?”

  薛摇枝终于在赫铃面前败下阵来。

  她沉默了。

  因为她确实有那么许多个瞬间想要了解真相。

  赫铃说:“我听说部落里的萨满可以让人想起前世的记忆——虽然我觉得前世的记忆恐怕是很困难,但是他应该能让你想起小时候的记忆,有些人脑袋受伤失忆了,都是找他帮忙呢,薛摇枝,你要不要试一试?”她是询问的语气,但是却坚定得不容反驳。

  这是赫铃的第三次郑重其事的邀请。

  薛摇枝也没能拒绝她。

  在她们之间,在漫漫人生长河中,薛摇枝总是知道什么是关键的决定。

  ......

  “那之后,我和薛摇枝都花了许多工夫,大约一个月后,萨满终于受不了我们的软磨硬泡,答应了下来。”赫铃说道,“那日我在帐外等候,只有薛摇枝进去了,也不知道等了多久,她终于出来了。很难形容她当时的神色,我问了许多次,她才告诉我。”

  “当年的真相,其实也并不难猜。”她叹息道,“薛姨和姚叔虽然身上有干粮,每次也都是等到快要撑不住的时候才吃的,但是他们在黄沙隘口呆了太久,而薛摇枝突如其来的降生,更让他们的境遇雪上加霜。尚在襁褓中的婴儿需要精心喂养,可他们那时能够活下去就已经不容易了,薛姨喂养了薛摇枝一段时间,便再也挤不出一滴奶水。”

  薛皎然只能混着自己的血,将嚼碎的干粮喂给薛摇枝。

  到后来,连干粮也所剩无几,她只能不断地在身上增添新的伤口。

  这种现状早晚有一天会彻底崩塌的,薛皎然自己恐怕也很清楚,她和姚渡剑吵了许多的架,他们这辈子或许也没有吵过这么多架,却在黄沙隘口之中将其吵得干干净净。

  某次冷战后,姚渡剑不欲浪费口舌,起身继续去探寻摸索隘口中的机关。

  薛皎然照旧给哭泣的薛摇枝喂养,她手臂上的道道伤痕已经挤不出血了,几近溃烂浮肿,于是她只好狠着心,割断了手腕的血管,薛摇枝嗅到了血腥味,便凑过来吮吸。

  她好饿。

  她太饿了。

  姚渡剑回来的时候,薛皎然已经没了气息。

  薛摇枝伏在她的伤口上,贪婪地喝着新鲜的血液,直到她死。

  薛皎然竟然没有阻止薛摇枝,她甚至没有发出一声痛呼,只是很安静地抱着她。

  她用手在地上一点点划出痕迹:分食我。

  ......姚渡剑只带回了她的狼牙。

  薛皎然的血肉被姚渡剑和薛摇枝带走了,但那并不是生的希望,而是罪的枷锁,从此就附加在她丈夫与女儿的灵魂上,令他们两个行走在这世间的每一刻都会感到疼痛。

  他们都同等地恨着对方,并且更加恨自己。

  姚渡剑说,如果没有薛摇枝,薛皎然就不会死。

  五十年后的薛摇枝在客栈掌柜夫人的面前给出了自己的回应。

  至少在自己应不应该存活于世这一点,她和姚渡剑难得达成了共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