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剑落千山雪>第91章   回首重惭怍

  当然要见。

  众人追至千城镖局时,已是第二日。

  幸而赫铃是个极有耐心的人,察觉到楚观澜和燕昭有意拖延时间,也含含糊糊不同她说送镖的人是谁、如今身在何处,却没有愤然离开,而是留在镖局内等待一个答复。

  其他人在镖局附近暂作休息,祝枕寒和沈樾随侯云志踏入千城镖局。

  在见到赫铃之前,他们猜想过她的来意,或许是为了毁尸灭迹,或许是为了向他们讨要鸳鸯剑谱......无论是哪一种猜想,都不是好的,大抵有了许多事例在前,只要是璆娑一族的人都会让人下意识地产生戒备之心,更别说赫铃还是薛雇主曾经的友人了。

  但是,亲眼见到赫铃的那一瞬,他们就意识到他们想错了。

  赫铃和薛雇主年纪相仿,气度却全然不同。

  薛雇主是冰冷的、麻木的、厌倦的,脑中滋生着无数疯狂的念头,如同行尸走肉,即使只是眼神也足够让人心惊,使孩童啼哭,可赫铃却是安静的、悲伤的,她的容颜已经老去,那双眼睛湿漉漉的,像是纯良温顺的鹿,与世无争,只是凝望着手中的木匣。

  她不认得祝枕寒和沈樾,故而只是因祝枕寒的容貌微微侧目。

  侯云志说道:“我问过了,送黄沙镖的镖师之中,有一人愿意见你。”

  赫铃问道:“是吗?他在哪里?”

  沈樾说道:“在这里。”

  赫铃没想到还有这般年轻的镖师,这才将视线投向沈樾。

  沈樾继续说道:“黄沙镖,如今只剩下我一人了,其余人大都因薛雇主而死。”

  他本不欲咄咄逼人,然而再提及这件事,心中仍有郁气,所以语气生硬冰冷许多。

  侯云志返身出去,轻掩房门。

  赫铃怔怔地“啊”了一声,恐怕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份怒火,手指摩挲了一下木匣的边缘,沉默了好一阵子,才说道:“抱歉,我与她已经许久没有联系了,并不知道她做了这些事情。我一直身处璆娑,未能踏入中原,中原的消息隔了许久才传入我的耳中,我听到鸳鸯剑谱,这才知道原来她如今身处中原,便动身前来,中间又因许多事情耽搁了,直到我抵达黄沙隘口,见到了那三枚狼牙,方得知她原来已经尸骨寒凉。”

  眼见她对这些全不知情,沈樾也平复了情绪,摇了摇头,落座她的对面。

  祝枕寒和他一起坐下,望见赫铃紧紧捧在手中的木匣,问道:“既然你已经去过了黄沙隘口,那么,想必地底的香灰便是你落下的了。你是如何进入隘口中又出来的?”

  如果赫铃还有同伴在外接应,那她的同伴如今在何处?

  如果赫铃是孤身一人进入黄沙隘口,她又是怎么离开那里的?

  “黄沙隘口共有两处机关。一处在外,一处在内,我先是用绳子系住机关,顺绳子滑入地底,大约几息后,机关应声而合,绳子被磨至断裂,于是我走入内室,开启内室的机关,原本入口的石壁上翻转出藤梯,我便是从藤梯重新离开地底的。”赫铃说道,“离开地底后,我从外将机关闭合,解开断裂的绳子......我就是这样离开隘口的。”

  沈樾皱起眉头,问道:“我也被关入过黄沙隘口,却因为隘口中机关密布,未能成功进入内室,我想知道,你是如何避开重重机关进入内室,身上却没有半点伤痕的?”

  “你进入过隘口之中?”赫铃微讶,却还是先回答了沈樾的问题,“因为我知道那些机关的死角在哪里,她曾经告诉过我所有机关的行走顺序,所以我没费多少工夫。”

  “她?薛雇主吗?”沈樾说道,“她为何对黄沙隘口的机关如此了解?”

  “因为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几乎填满了她童年的记忆。”赫铃叹息一声,轻轻说道,“她就是在那样的地方长大的,所以她一字一句,背得很清楚,她将那些机关视同戏耍,将行走顺序背成了口诀,说给我听。我回答了你的问题,现在可以告诉我,你为何进入过黄沙隘口吗?是不是和她有关?还有你所说的其他人因她而死,又是怎么一回事?”

  于是沈樾和祝枕寒,从黄沙镖说起,到曲灵山结束,把原委全部告诉了赫铃。

  听完这些后,赫铃失言了好长一段时间。

  她的嘴唇发抖,尤其是听到薛雇主用一根绳子自杀的时候,抖得尤为厉害,神色复杂晦涩,难以辨认其中有几分悔恨,有几分哀伤。沈樾和祝枕寒眼中那些无法理解的行为,在赫铃眼里却非常清晰,她知道薛雇主的疯狂因何而来,也知道她为何选择死亡。

  等到赫铃的情绪终于平静下来,眼睛泛红,问道:“那么,你们想知道什么呢?”

  沈樾递了帕子过去,说道:“我想知道是什么导致了这一切。”

  他想知道为什么薛雇主要选择自杀。

  他想知道为什么薛雇主将这场计划称为“复仇”。

  他想知道为什么薛雇主恨不得从未出现在这世上。

  他想知道为什么薛雇主的种种所作所为都称得上恶意,却给翡扇留了最后的善意。

  ......

  他想知道真相。

  即使他不会因为得知了真相就对薛雇主的所作所为都视而不见。

  赫铃将手中的木匣放在桌上,接过帕子,道了句“谢谢”,擦了擦眼角的泪水。

  “我想想,该从哪里开始说起......”赫铃陷入了飘渺遥远的回忆中,说道,“我家与薛姨姚叔是邻居,其实平日里接触得也不多,只是邻里之间互相帮助,偶尔我给你带一些东西,你给我送一些东西之类的。有一年我家中出现变故,那时我尚在襁褓中,是长大后逐渐从其他人口中知道的,我的兄长赫胥杀死了我的长姐赫兰,并逃走了。”

  痛失两子,对赫铃的父母造成了极大的打击。

  然而赫胥已经逃入中原,没人能对赫兰的死付出代价,在她的葬礼举行之际,这对父母忍不住失声痛哭,他们心知因为璆娑一族以女为尊,自己对赫兰多有栽培,对赫胥少有关切,导致赫胥的性情愈来愈狂躁暴戾,但是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做出这种事情。

  正因男子天生比女子更加强健,所以璆娑族老一辈的思想还停留在男子是难以驯化的野兽上,而璆娑的规矩也与之有关:每个成年男子的身上都会烙印上奴隶般的烧痕。

  长子杀害长女,这本是不光彩的事情,所以他们并没有宣扬。

  只是薛皎然和姚渡剑仍然来到了葬礼上,向他们询问了事情的原委。

  他们这才知道,原来薛皎然和姚渡剑早出晚归,平日里不见踪影,是因为这对夫妻做的都是肮脏的杀人工作,他们就是通过这种事情而营生的,替人.报仇、替人平冤,若是有人犯下了过错,就加之偿还于他,用“狼神的刽子手”来形容他们,最合适不过。

  赫胥逃入了中原,要想在中原找这么一个人,就好像海底捞针般的困难。

  而且,想要雇佣这两个人,需要一大笔钱,或是用羊群、牛群来交换。

  但是薛皎然并没有让他们犯难,她不需要他们支付任何东西,她只是告诉他们,她和姚渡剑会令赫胥的血溅长空,以平复狼神的愤怒——他将为他所做的一切付出代价。

  在赫铃的印象中,邻居的家中似乎总是空荡荡的,毫无人气。

  直到某一日,那家的烟囱忽然又冒出了烟。

  年幼的赫铃把这个事情告诉父母后,父母的神情都变了,他们叮嘱赫铃好好呆在家里,然后出去了。赫铃在家里百无聊赖地玩了一会儿自己的头发,实在觉得无趣了,就把板凳挪到了窗前,站在板凳上,透过窗户小心地眺望着邻居的家,又过了一阵,她看到父母从那间屋子里走了出来,于是赶紧跳下板凳,把板凳归回原位,等着父母回来。

  她躺在床上,听着动静。

  父母在门外低声交谈了一阵,然后取了些吃食、衣物,又出去了。

  或许是因为等待的时间实在太长,赫铃昏昏沉沉的,竟然真的睡了过去。

  这一睡,就睡到了晚上。

  她向父母询问那家人的情况,这才知道,原来薛姨已经过世了,姚叔只带了她的狼牙回到故土,这话题太沉重,所以父母没有多说,但是说到这里的时候,赫铃发觉他们的神色都很悲伤自责,没等她再仔细思考,母亲就告诉她,不过那一家多了个小女孩。

  赫铃的注意力立刻被转移了,好奇地问道:“真的吗?她几岁?”

  母亲说:“她没有生辰,不过她的年纪比你要小。赫铃,你是姐姐。”

  赫铃从来没有妹妹,一下子觉得心里多了许多责任,欢呼一声,说道:“那她什么时候可以和我出去玩?我可以带她去骑马,带她射箭,或者带她去溪里泅水、捉鱼。”

  母亲摸了摸她的脑袋,说:“现在还不行。她是早产儿,因为营养不良,所以身体很弱,经不起风吹雨打,也经不起你这般折腾,等再过几年你再带着她一起玩耍吧。”

  赫铃有一点失望,不过还是乖乖应了声,又问道:“她叫什么呢?”

  “她叫薛摇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