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隆隆走着, 厚密的帘子将寒夜的冷风隔在了外头。
车厢里暖意融融,赵衡靠着厢壁, 无奈的看看怀里的人。
沈静睡着, 只是睡得有些不安稳,时不时便挪动着身子。他抬手将沈静面上发丝拂开, 又怕沈静睡的太沉待会下车着了凉,便轻声叫着:“妙安, 妙安?”
本以为沈静睡熟了, 谁知他竟阖着眼, 模模糊糊应一声:“嗯……殿下?”
赵衡无奈摇头:“喝成这幅模样, 明日有你好受。”
沈静又摇摇头, 半睁开眼:“我口中好渴……”
赵衡闻言,从桌上端了半碗茶,递到沈静嘴边:“来,喝口水。”
沈静半闭着眼,乖乖用手捧着茶碗, 仰头将茶喝干。
赵衡将茶碗放下,见他唇边留了水渍,抬手为他擦干净,又在他脸上捏了一把,低声抱怨:“半夜了也不知道回家。你这个七品翰林做的,比孤这个亲王还累。”
沈静靠着赵衡肩膀,闻言抬起头来,在赵衡下巴上蹭了两下, 醉意朦胧道:“是我错了……竟不解风情,叫美人独守空房……”
说完摸着赵衡面颊,竟断断续续,小声唱了起来:“小生这厢——赔罪了,小姐还请宽恕则个——”
赵衡听了这两句有模有样的唱腔,被他气的都要笑了。
若是往日,只怕也就被哄过去了,今日却不肯放过他,不满的在他脸上掐一把:“醉成这样,竟还惦记着谁家小姐?你起来给孤说说,区区一个吕蒙一个于之静,再加上户部的李秀实和万镇——就这么几个人,想必也不敢灌你喝酒,怎么你还能喝成这副模样?难道说这家酒楼的酒格外好喝不成?”
沈静听了,勾唇笑笑,从赵衡怀中翻身起来,自顾自从桌上提过茶壶,又倒满了茶碗仰头喝干,慢腾腾的擦干净嘴角,靠在桌上手拄着脸,半阖着眼,带着酒意笑道:“喝酒么,是因为……今日我心里难受。这就叫做,借酒消愁——”
“那你又为何而愁?”
沈静睁眼看赵衡一眼,又将眼阖上,叹一口悠长的气,大着舌头认真道:“我不能——不能告诉殿下。”
“为何不能?”
“因为——因为——因为不能说……”沈静结巴了一阵,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临了却又趴在桌上,阖眼睡了过去。
赵衡也是无奈,叹了口气,从旁边拿过袍子盖在他身上,往前坐近了些,低头凑到沈静边上,轻推他一把,又小声试探问道:“妙安,既不能大声说,你就悄悄的告诉孤。你心里难受,是为了何事?”
沈静伏在案上,微睁了睁眼,又阖上,轻叹一声,叹出浓浓的酒意,小声说道:“……我心里难受,是因为……殿下要娶王妃了。”
赵衡脸上笑意僵住。
沈静却又长叹一声,断断续续小声嘀咕道:“……圣上为了殿下精挑细选,选的王妃,是国子监祭酒家,和大学士家的小姐……既出身高贵,必定也是花容月貌,温柔体贴,将来与殿下,必定夫唱妇随,生儿育女——”
“不会的。”赵衡听的脸色铁青,打断沈静的话,许久,才又叹口气,揭开了袍子,张手将他揽进怀里,放低了声音,“妙安,你信我……我不会娶妻的。”
他抬手将沈静眼角水痕轻轻抹去,低声又重复一遍:“……我不会娶妻的。”
次日休沐日。
沈静直睡到快晌午,方才捂着额头从床上起来。
他披上袍子到了门边,只觉得门口一阵冰凉寒意,一打开门,凉气更是扑面而来。
沈静打了个寒颤,往外一看,只见外头正纷纷扬扬飘着大雪。
小孟正披着蓑衣在院子里扫雪,听见动静将手里扫帚一扔,便往厨房里去:“先生起来了?稍等我端热水来。”
沈静“唔”了一声,阖上门转身回到床边,又坐着发了会儿呆。
他只记得昨晚席上,自己听于之静提起赵衡娶妻之事,心中烦闷,便忍不住多喝了几杯。一直到李秀实与万镇离开之时的事情,自己还是记得的。
还依稀记得,自己被扶着出来酒楼……又上了马车……上的却是谁的马车?
仿佛还听到赵衡说话……也不知是做梦,还是确有其事?
想到这里,沈静的心一下提了起来:昨晚心情烦闷,也不知道自己喝醉之后,有没有当着于之静和吕蒙的面,说什么不该说的话?
正在烦恼,小孟端了热水进来。
沈静忙问道:“昨晚我何时回来,怎么回来的?”
小孟回过头来:“回来时候大约三更了吧。殿下送先生回来的。”
竟不是做梦?
沈静懊恼的拍了拍额头。
既然赵衡送了自己回来,想必便是赵衡去把自己从酒楼接回来的了——自己深夜不归,又喝的大醉酩酊,想必昨晚赵衡必定又气恼了,不然也不会将自己送回这里了。
想着这些,沈静心中不由又是一番懊恼,随便梳洗完毕,小孟又端来了热粥,将碗筷摆在桌上:“先生吃点吧。”
沈静捂着额角,只觉得头疼欲裂,摆了摆手:“等会吧。这会实在吃不下去。”
“先生昨晚喝的也忒多了……”小孟小声嘀咕着,“路也走不成,还是殿下将您抱进来的。”
“殿下呢,昨晚走的?”沈静问了一句,顿了顿又问道,“他昨晚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啊。殿下将先生抱回房里,昨晚同先生一起在这歇的,今日一早才走了。说有些公事赶着要进宫去。”小孟将碗筷推了推,劝道,“先生多少吃点吧。殿下临走还嘱咐了,让你多少务必吃点。酒后空腹容易伤身。”
“知道了。”沈静闻言,这才放了心,点了点头,端起碗来,却又往窗外看了看,“这雪什么时候下的,殿下走的时候就下起来了?”
“下了半宿了。昨晚殿下送你回来的时候就开始飘雪花了。您看屋檐上的雪,都有半尺多厚了。”小孟便起身往外走边答道,“不过先生放心吧,殿下马车那么大,稳着呢。”
沈静勉强喝了半碗粥,又忍着头疼,披上袍子到院子里同小孟一起扫了雪,微微出了些汗,又嘱咐小孟烧了热水,泡了会热水,才觉得头疼稍微好些了。
外头雪纷纷扬扬的,一直没有停歇。
到晚饭时分,沈静亲自下厨炖了鸡汤,还特意加了参片,只等着赵衡若来了一起吃晚饭。
谁知没把赵衡等来,却等来了别人。
天色刚开始变暗,郑满带着几个锦衣卫匆匆闯进门来,开口便要沈静一起进宫:“圣上有请,沈翰林快点着吧。”
沈静不敢多问,匆忙换了衣裳跟着郑满就上了马车,一路心神不宁,到了宫门前头,才小心问郑满道:“大人,不知圣上因何召见?”
郑满看了他一眼:“因为豫王殿下。”
沈静心猛地一沉,再开口声音便有些颤了:“豫王殿下……怎么了吗?”
郑满轻叹一声:“沈翰林去了就知道了。”
傍晚时分,宫灯刚刚挂起来。
沈静跟着郑满,顺着黄莹莹的一溜灯光,匆匆进了宫中。
大雪仍在纷纷扬扬下着。
青砖路上的雪薄薄一层。大概刚刚扫过,转眼却又被覆盖。
四周安静,唯有雪随着刺骨的夜风起舞的簌簌的声音,搅的沈静心里越来越慌。
眼看着快到殿门前头,郑满停下脚步,拍着身上的雪花。沈静却什么都顾不上了,双手颤着,强做镇定上前一步,低声请求道:“郑大人……别的我不敢问,只问一句:殿下此刻是否安好?”
郑满抬头看他一眼,目光深而平和,可是沈静却敏感的从中看到了一丝丝不易觉察的怜悯。他回头看了眼宫门,转过头,低声对沈静意味深长道:“殿下安好。沈翰林与其担心殿下……倒不如担心自己。”
听了这话,沈静略怔了怔,随即对着郑满轻轻笑了笑,弯下腰,从容向他行了个礼:“多谢。”
顿了顿,又对郑满说道:“郑大人,贸然再求您一句……倘或我今日不能回去,请代我向殿下捎一句话。”
郑满打量着他,摇头叹了口气:“沈大人请说吧。”
“就说……”沈静有些尴尬的垂了眼,顿了片刻,才低声道,“……就说,沈静无怨,也无悔。”
郑满听了,一时眼神变得有些复杂,却没再说什么,迈步往大殿里去:“沈大人请随我来吧。”
这是沈静第一次进御书房。
巍峨的皇宫,外头看上去气势恢宏。可是进到里面,却看不出同样的华美,大约是为了防止有人行刺,羽曦读佳殿中既没有帐幔遮蔽,也没有屏风相隔,只有一间连着一间的空旷而冷清的屋子,一盏连着一盏的高高竖立的宫灯,和自己一步连着一步的脚步声。
可是意外的,他心里竟没有了从前见到赵度的畏惧与惶恐。
一直走到里头,沈静跟郑满进了一间不大的暖阁。
郑满通报了一声,沈静跪下行礼。
赵度坐在书案之后,面色如常看着手中奏报,过了许久才开口,仍是带着些倦怠的声音,对郑满道:“带他去见豫王。”
沈静闻言,错愕的抬头。
正好对上赵度沉沉的目光,和毫无波澜的低沉声音:“好好的去,将豫王带回王府。”
郑满闻言走了过来,轻声道:“沈大人,跟我来吧。”
沈静心中又惊又疑,顾不上行礼,便匆忙起身跟着郑满离去。
随着郑满走到书房外头,沈静便忍不住追上前一步,急迫问道:“郑大人!您不是说殿下安好——殿下到底怎么了?他如今人在哪里?”
郑满轻叹一声:“沈大人看看就知道了。”
说着带着沈静匆匆往外走去。
出来书房,外头天色已经擦黑;站在大殿之上,放眼望去,是漫天飘飞的雪花,和宫墙之下,一盏又一盏模糊的灯笼。
郑满带着沈静顺着台阶一路往下,一直走到最后两阶,沈静才发现,台阶下的雪地上,赫然跪着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赵衡。
沈静只觉得眼前一黑,两腿一软,险些也跪倒在雪地里。
赵衡面向御书房,直挺挺跪在雪地里,身后虽站着两名举伞的宫人,身上仍落了厚厚一层白雪。他远远应是也看见了沈静,手臂微动了一下,便再没了动作。
沈静浑身冰透,像是被冻僵了一样,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动弹,似乎连郑满在说什么都有些听不明白了:“……圣上不允,殿下便跪在这殿外,怎么都不肯起来。这大雪的天,再这么下去可了不得了……沈大人去劝殿下起来吧。”
郑满说完了,见沈静像是没听见一样,又提高声音重复道:“沈大人,你去劝劝殿下吧。”
沈静这才挪动着步子,缓缓走向赵衡。
寒风裹挟的雪花铺天盖地的朝着他压过来,沈静觉得自己的脚步,每一步都像是有千钧重。
他走了许久,才终于走到了赵衡面前。
赵衡发顶,眉梢,肩头都落满了雪花,见到沈静,冻得泛青的唇角弯了弯,竟还挤出了些笑意。
沈静却笑不出来,缓缓弯腰在他旁边跪下,一边慢慢将他肩头雪花拂落,一边轻声道:“殿下……起来吧。这么跪着,你膝盖哪里受得了?”
赵衡用冰凉的手盖住他的手,颤声叹道:“你怎么来了?地上凉,不必陪着我……放心吧,皇兄心软,不舍得我一直跪在这里的。”
沈静缓缓将手从他手中抽出来,站起身来,忍住眼中热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字说道:“殿下不必再求……也不必再跪了。”
赵衡轻轻抬头。
沈静侧过身去,微微仰头,长叹一声:“殿下……你我之间,就到此为止吧。”
赵衡神情微愕,像是没听清他说什么,轻声反问:“妙安……你说什么?”
“我说,”沈静咽下喉头剧痛,缓缓的一字一顿又重复道,“你我之间,殿下,就到此为止——”
风雪裹挟着刺骨的寒冷,从两人之间呼啸而过。
话音未落,赵衡扯住他的手腕,猛地将他拽倒在面前,另一只手扣住他下颌,声音轻,却含着危险的意蕴:“妙安,听孤的话……把你刚才的话收回去。”
沈静挪动着快僵了脚,半跪在他面前,仰头对上他的目光,许久,举手竖起三指朝天,一字一顿道:“我沈静立誓,与赵衡情断于此,若有违此誓,便五雷轰顶,灰飞——”
赵衡面色铁青,一掌甩去,将他剩下的话打断。
久久的沉默之后,沈静抬手摸了摸脸,慢慢站起身来,转身走到一脸错愕的郑满面前平静道:“郑大人,请遣人送我出宫吧。”
“沈妙安——沈静!”身后传来赵衡怒极的声音,“你给我站住!”
郑满又惊又急,顾不上沈静,匆忙向赵衡跑去:“殿下慢着——蠢奴才!还不快扶着!跌坏了拿你们是问!快来人!来人!将殿下抬起来——快去叫太医!”
“沈静!你——给孤站住!”
沈静对身后的声音似充耳不闻,冒着风雪,顺着来时的路一步一步往宫外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