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破阵>第105章 生死

  天熙帝离开之后,赵太后命人将膳食撤了下去,芝兰姑姑禀退了下人,殿中只剩太后和赵同安,太后慢悠悠的走到先前丫鬟新修剪的一株梅树旁,望着开得正盛的梅花,明知故问道:“周家父子还在大理寺监牢呢?”

  赵同安说:“是,前几日定安侯去看过。”

  太后似乎对此颇为好奇,道:“他是自己去的?”

  “是,连从不离身的佩刀都没带。”赵同安缓步跟上去说:“想来也是怕周家父子在牢里出事,特意要撇清干系吧。”

  “他?”太后轻嗤一声道:“你与他同为千机营提督,共事许久,却还不如哀家了解他,他要是真想撇清干系就不会去了。”

  赵同安没听懂。

  “不明白?”

  赵同安微微一愣,没有说话。

  太后接着说:“大理寺又不是千机营,他若真不想叫人知道,你又怎么会这么快就知道,我看哪,他分明是有意为之。”

  赵同安更加疑惑:“那他这么做是为了什么?”

  以这一年来裴熠行事太后断定他每走一步,都会提前铺好要走的路,至于这一次他是为了什么,她一时还不确信。

  但很显然,事情已经牵扯到乔家的旧案,就必然和飞虎军脱不了干系,高叔稚虽是战死,却留下骂名,这件事在裴熠心中就像一根刺,随着时间越长,这根刺就扎的越深,终有一天不是他被这根刺扎死便是他要彻底拔出它。

  所以即便不确定,她也能猜到七七八八。

  她本以为凭周逢俍的本事和他在刑部这些年的手段,即便是为了自保,此事也绝不会有见到天光的那一日,却不想千算万算算漏了周跃文。

  “周逢俍如此精明,却生出这样的蠢货。”赵同安说:“也不知他是从何处听来当年那桩谋逆案,竟在醉酒后胡言乱语,此事......”

  “孟尚不傻,凭他几句话和几份证供就想翻案是何其难。”太后不紧不慢的说:“此案是先帝亲自下的令,这案子年月已久,翻案对朝廷而言并无益处,皇上是哀家养大的,他什么性子哀家最清楚,于朝廷无益,他是不会轻易翻案的。”

  翻案一事非同小可,仅凭那份供词,只能传出些流言,可他们却不知道,对裴熠而言,仅仅是一些流言就已经够了。

  赵同安点头,伸手接过太后从梅树上摘的落梅,道:“不会翻案就好。”

  太后的话像是一颗定心丸,可这颗定心丸还没送到嘴边又被人拿走了。

  “好?”太后的指尖留着梅香,她说:“好什么?都离院有的是审人的法子,周逢俍兴许肯为了卢氏,至死三缄其口,可耿东会轻易让他死吗?皇上现在不会翻案以后呢?”太后笑了笑说:“世上之人大多为利而聚在一起,皇上要拿周逢俍是为了与哀家抗衡,裴熠要拿周逢俍是为了查清旧案。可是这利若是断了.......”

  太后折断一节梅枝,说了一半的话便停了下来,赵同安恍惚明白这其中得意思,心中有些不安。他才从刺杀案中抽身,若此时再招惹大理寺怕是会惹出大麻烦。

  太后似乎看出他的担心,看着他说:“有些旧人哀家也是许久不见了。”

  言罢走到屏风后,拿出一方小木盒,那木盒外观精致,盒子里装着三节断剑,剑身已经锈迹斑斑,看上去已经些年月了,与精致的木盒颇为不搭,太后将木盒合上,对赵同安说:“你带出去给他,让他不着急,等定安侯离开谒都之后再动手。”

  赵同安犹豫片刻便已了然,默默地接过了木盒。

  *

  按照大祁礼制,挽月大婚是为国事,既是国事,便不能怠慢,不能失了祁国风范。

  这桩婚事始于计算,是意料之外的。

  这桩婚事不仅事关公主声誉,更关系到朝廷的脸面,太后心里再怎么不满,也要顾全大局,既然已经顾全大局便倾尽余力。

  挽月本是忤逆,不曾想太后给了她体面,她心有不舍,出嫁前夕哭红了双眼,登上马车时,眸中还泛着红光,礼部按照大祁的公主规制安排妥帖,送亲的仪仗队由裴熠亲自率领,随行的侍女排成长队跟着。

  城中的百姓目送公主出嫁,无不赞叹鼓掌,唯有一人眼看着仪仗队越走越远,却默不作声。

  玉楼的雅间正对着大街,小窗一开便能看清,萧琼安望着越走越远的仪仗队,收回视线,同修竹说:“你成天侯爷侯爷的,怎么你们家侯爷去东都你到不跟着了?”

  修竹目不转睛的盯着仪仗队,直到最后一个人的消失在视线里他才走到萧琼安对面,掀起衣袍盘腿坐下道:“此次侯爷是送亲使,并非参战,没有危险。”

  萧琼安闻言又说:“那你跟着我是觉得我有危险?”

  修竹似乎觉得他说了句废话,“前日玉楼失窃,昨日又死了个丫鬟。”说着修竹开始认真端详起他来:“我就是想不明白,你为何要掺和朝廷的事。”

  萧琼安轻哼一声,搁了茶盏道:“我掺和了吗?”

  “你以为宫里的人都是吃素的,只要他们查出周跃文回到谒都后发生了什么,很快便能查到你头上,到时候......”

  不等修竹说完,萧琼安便出言打断:“所以是裴熠让你留下来的?你不会真的认为我才是最危险的吧?”

  萧琼安身边高手环绕,他当然知道这样的危险很难近的了他的身,即便裴熠不说,他也清楚,谒都的危险,从来都不是明刀明枪。

  他不知道萧琼安所做的一切是出于什么目的,也无法理解萧琼安为何要踏足到这样险象环生的浑浊里来,他明明是个一身清明的谪仙人。

  虽然无法理解,但当裴熠少有的将萧琼安身处的危险分析给他听的时候,他还是不可避免的选择留了下来。

  他还不知道这样一种不假思索的选择意味着什么,或许把它归结为知己难觅,或者是单纯的报上虞那一次救命之恩更能说服自己。

  “算是吧。”修竹说:“不过你救过我的命,即便侯爷没有吩咐,我也会保护你的。”

  萧琼安说:“谢谢。”

  话音刚落,他便剧烈的咳嗽起来。二月的风还带着几分寒意,修竹起身将他的大氅拿了过来,披在他的身上,见他脸色不太好,便说:“不客气,先回去吧。”

  萧琼安拢了拢肩上的大氅偏过头嗯了一声。

  *

  三月的谒都已回暖了,柳州和越州去年的的灾情经过一个寒冬的蛰伏,顺利春播,新任的知府是寒门出身,对灾后重建颇有手腕,腊月里冒着风雪算是让百姓安稳的过了个冬,工部也派了人核实因天灾损毁的桥梁道路,一开春便着手修缮,朝中一片欣荣,而后宫近日也传了喜训——燕贵妃有喜。

  霍燕燕身边的小太监来禀报时,天熙帝正在与皇后用膳,闻言喜不自胜,吃了一半就迫不及待的与皇后一起去了贵妃的院子,太医进出霍燕燕的宫殿,他就在偏殿里等着。

  不多时太后也在芝兰姑姑的陪同下过来了,太后年逾五十,却保养得很好,她看着进进出出的宫女丫鬟,又见天熙帝一副坐立难安的样子,上前握住天熙帝的手道:“怎么回事,怎么就摔了呢?”

  一旁的小太监赶紧说:“贵妃娘娘近来深思倦怠,说是这几日天气好,便心血来潮在御花园放风筝,不小心踩到了活动的石子,这才摔着了。”

  天熙帝说:“也是儿臣不好,燕燕说平安脉不必日日请,儿臣就由着她去,要是太医日日都来,她有身孕也不至于现在才知道。”

  太后闻言安慰了天熙帝几句,而后对殿里的下人说:“太医没有把脉不知贵妃有喜,你们这些日日在贵妃身边伺候的怎么也这么大意,若是贵妃与哀家皇孙无碍你们尚还有将功赎过的机会,若有什么差错,你们一个个都难辞其咎。”

  殿中的太监和宫女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齐齐跪下道:“太后恕罪,皇上恕罪。”

  正在此时,里头的太医边擦汗边出来了,天熙帝和太后一同迎上去,问:“贵妃怎么样了?”

  “免了。”太医正要行礼,被天熙帝拦了下来。

  “回禀太后,陛下,贵妃娘娘已无大碍,只是受了些惊吓,多加休息,便能恢复了。”

  虚惊一场,天熙帝悬着的心忽然放了下来。

  贵妃无碍,下人也松了口气,天熙帝和太后进殿的时候,霍燕燕正躺在榻上,她起身要下床行礼,被太后抬手拦住了,“你身子尚未恢复,就不要拘泥这些虚礼了,如今有了身子,更要好好休养保重才是。”

  天熙帝也说:“母后说的是,听太医的话,你好好休息。”

  在天熙帝诸多妃嫔里,霍燕燕最得帝心,怀上龙嗣是迟早的事,可此时她心中却丝毫没有喜悦之情,只是觉得一阵阵晕眩。

  次日,燕贵妃有身孕一事便传至前朝,天熙帝登基至今膝下只有公主没有皇子,若霍燕燕诞下皇子那便是天熙帝的第一个儿子,这将意味着他不必再为过继宗亲一事而烦恼。

  那些上了年纪的大臣也能闭嘴了。

  *

  霍闲得了宫里传出来的消息进了一趟宫,他被小黄门领着进来的时候霍燕燕正在用准备用膳。

  “等等。”霍闲快步上前夺过宫女手里的瓷碗,从霍燕燕发间抽出一支银制步摇搁进碗里,半晌后见步摇没有变色才说:“好了。”

  霍燕燕有些许哭笑不得,她禀退下人,只留了个贴身伺候的丫鬟,说:“这是干什么,这里是皇宫。”

  “就是因为在皇宫,才要更加当心。”霍闲走到霍燕燕身旁,“我可不希望你再出事。”

  白瑾出事的时候,霍燕燕也是亲历者,正是因为目睹过,所以霍闲一开口她就明白了,带着些许安慰,她说:“不会的。”

  霍闲看着殿外葱郁的花木,忽然就陷入沉思。

  雁南的王府就像是一座吃人不吐骨头的地狱,那地狱里噬人的不是刀剑,是血脉的残忍。白瑾死了,除了他自己只有霍燕燕记得她的生辰,在雁南的时候她每年都会去祭拜。

  “陛下不会,太后也不会。”霍燕燕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彻底搁下筷子,说:“陛下膝下无子,若是皇子,他必然欣喜,太后就更不会了,她比皇上更加希望后宫能诞下一位小皇子。”

  霍闲明白她的意思,但即便清楚,他还是隐隐不安。

  这份不安直到他出宫回府才被冲淡,阿京匆匆回来。

  霍闲问:“出了什么事?”

  “周逢俍父子在牢里自缢了。”阿京说:“说是畏罪自杀。”

  霍燕燕是昨天摔的,彼时后宫一片混乱,都在为她和她腹中的孩子提着一口气不敢喘,而周逢俍却偏偏在这时候自缢而亡。

  天熙帝不直不提审有他的缘故,一来大理寺只有口供,且是周逢俍拒不认罪的口供,二来如太后所料,他想办周逢俍,却并不想翻旧案,这是两码事。换言之,他在等周逢俍‘出事’。

  “自缢.......”霍闲轻哼一声,说:“周逢俍暂且不论,周跃文会畏罪自杀?且不说这个,即便要自杀,又何须等到今日才来谢罪。”

  “您的意思是他们父子是被人神不知鬼不觉的杀掉的?”阿京想了想说:“可会是谁呢?要不要我去查一查?”

  “不用查。”霍闲说:“这时候再去查恐怕不仅查不到什么还会露出马脚,要是叫人拿住把柄反而不妥。”

  “可是......不查的话我们岂不是蒙在鼓里。”

  “蒙在鼓里不好么?”霍闲说:“常言道难得糊涂,再说,有人早就运筹帷幄了,哪里需要我们动手。”

  阿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正要开就问,就听见屋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自裴熠离京后,司漠彻底底把世子府当成了自己的家,时辰一到他便会准点出现在霍闲屋外。

  门只是嘘嘘掩着,不待他敲,霍闲就先说:“进来吧。”

  司漠端着秋白新调配的药,碗口还冒着热气,他搁下药碗,叉着腰说:“今日喝药的时间到了。”

  霍闲闻着味都举得苦,他说:“你放下就行。”

  “不行。”司漠道:“侯爷吩咐了,要亲眼看着你把药喝干净才能离开。”

  霍闲:“......”

  “喝吧,我就在这儿等着。”

  霍闲手里捏着把触手升温的玉佩,看着药碗,哭笑不得道:“你家侯爷还说了什么?”

  “不可惹祸,不得挑食,没事不得乱跑。”司漠说:“怎么了?你该不会是要向侯爷告状吧?”

  霍闲笑出声来,片刻后对司漠说:“没事不得乱跑,怎样算有事呢?”

  司漠抓起了脑袋犯难道:“侯爷没说。”

  “你替我给你家侯爷送封信。”霍闲说:“这算是有事么?”

  司漠的视线在药碗和人之间来回,半信半疑的说,“你想把我支开?”

  “绝无此事。”霍闲一咬牙,端起药碗一口闷了下去,说:“事关侯爷安危,你若不去我就让阿京去了。”

  阿京不明所以,啊了一声后,说道:“世子吩咐,属下这就去办。”

  “慢着。”司漠拍开阿京的手,说:“你又没有千里马,怎么去?”

  阿京不语,司漠勉勉强强的说:“那行吧,既然是这样,那我去就是了。送什么信?”

  霍闲进了书房,出来时手里拿着封好的信笺,他说:“此事关系大,你要亲手交与侯爷。否则即便毁了它也不能易手他人。”

  司漠自幼在军营长大,这道理不用多说他也明白,出门前他嘱咐阿京:“你帮我看着他喝药。他可是你主子。”

  阿京一愣,转头看向霍闲,他没有从霍闲那里领会到什么便点头应允了。

  裴熠待到挽月的大婚仪式结束才启程回谒都,他此行倒是出乎意料的顺利,不仅如愿办成了事,也拿到了需要的东西,虽然代价大了点儿,但总算是值了。

  司漠马不停蹄的赶,终于在第五日遇上了裴熠。裴熠特意将踏云留在谒都,为的就是急用。

  “皇上有儿子了?”裴熠重复了一句,比起周逢俍畏罪,他好像更在意这件事,只是仅仅是一瞬而过也并不见多惊讶。

  天熙帝本就正值盛年,后宫还算和睦,有皇子是迟早的事。

  “速速回程。”裴熠说:“这一回怕是真要变天了。”

  他话音刚落,天边大团密云滚动翻涌,随后天雷滚滚,雷鸣电闪。

  暴雨阻挡了他的路,他转回身问道:“多久能到谒都。”

  司漠说:“属下走的是官道,若抄近路三日便可,但眼下雨水太大,三月又是万物疯长的季节,小路怕是难行。”

  “难行也要试试。”裴熠目光在瓢泼大雨里来回,隔了半晌忽然说:“世子可好?”

  司漠想起那成天在世子府里混吃等死的人,有心想揶揄却在抬头的一瞬间遇上裴熠认真的神情,当下便恭恭敬敬的说:“世子挺好的,贵妃如今怀有龙嗣,皇上龙颜大悦,连世子也一同嘉奖。”

  “怕是没有人比他更好了”最后一句话卡在司漠的喉咙里没发出声。

  裴熠望着这似乎下不完的春雨陷入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