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夏凉[种田]>第93章 

  王嵘一路出了国子监, 循着回家的路走出老远,才在街上看见正在买东西的他的小厮,他垂下眸, 掩盖住了眼底的厌恶。

  小厮见了他, 也不着急, 自顾买了想要的东西, 才走近王嵘,也不帮他拿书本, 只淡淡赔笑一句:“来的晚了,公子莫怪。”

  他这样说,王嵘就知道了,马公子那群人,估计又是他二弟找来给他不痛快的。

  这样的事情并不少见, 但近来尤其多,他的小姨即将要进府, 虽说不能是妻位,但也是说定了侧夫人的,嫡母气盛,王峥亦和自己的母亲同仇敌忾, 所以近来没有给过他好脸色。

  王嵘已经习惯了, 只是越发担忧他小姨的处境。

  他不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天真孩童,幼时母亲去后,被扔在府外孤苦无依的日子里,是小姨给了他唯一的温暖, 教会了他子史书经、文茶书画, 更教他处事为人、寡义廉耻。

  但生于这样的家庭,府里的这些人, 哪里还有什么寡义廉耻之说。

  君子总归是争不过小人的,所以他只能沉默,只能藏拙,以期自保。

  他不想叫小姨担心。

  小厮一路轻哼着不着调的曲子,显得心情很好,王嵘在他身边一言不发,十五岁的少年看上去身材瘦小,单薄无依,倒比衣冠精致的小厮更像仆人。

  王嵘仿佛毫不在意,在转过一处繁华的街头时状似好奇道:“这里如何这样热闹。”

  那小厮听了,居然毫不顾忌的嗤笑一声:“我的大少爷,您终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自然不知道我等凡夫俗子的热闹,今儿个,可是掬月楼里那花魁月娘的初场拍卖,好些个老爷争着抢着要竞拍呢。”

  大约是想讨个好,便在王嵘面前贬低起福王开办的明楼来,“要说这明楼,怎么说也是王公贵胄的东西,却也是不大讲究的,连这秦楼楚馆开个场,也要手伸进来,抽取个什么’专利‘费,如此霸道行径,想来……”

  王嵘不以为然,“若无利可图,就是威逼利诱,又有什么人捧场?”

  小厮被他冷不丁噎了一下,一张谄媚的脸变得讪讪,不再说话。扭头却看到掬月楼人影攒动,不由心中一动,“哎呦,大少爷,小的罪过,向您请罪,出来时二小姐吩咐过小的,要小的去慈心斋买些点心回去,如今咱们却是走过了,您看这……”

  王嵘微低着头,声音里不出意料带上了犹豫之色,“如此,你自去替二妹买点心去吧,我一个人走走,稍后便回家。”

  小厮喜笑颜开,搓搓手,“多谢大少爷,就是二小姐的点心钱……”

  王嵘一顿,眼中划过厌恶之色,面上却是云淡风轻,从怀里掏出一块碎银,“拿去吧。”

  终于赶走了这个贪得无厌的东西,王嵘长舒了一口气,心虚地左右看了看,他微弓着腰,拐进了另外一条街,向着小姨暂住的地方去了。

  他也不想像这样偷偷摸摸的,但是他年岁渐长,和小姨之间总要避嫌,他不想因为他的原因,叫那些市井小人在他的小姨身上,又多一层谈资。

  因为议亲之事,齐家举家搬来京都,算来也有月余了,但因为种种原因,齐温婉并没有和齐家人住在一起,而是搬出了主家,独自找了个僻静的巷口小院,带了两个衷心的奴仆,安然住下了。

  如此不守女则、目无尊长,齐温婉的名声早就被齐家人传成了狼虎之女,以致于他们得偿所愿,将齐温婉压在齐家多年,直至她如今二十二岁,才终于得了他们的安排,即将要进入王家。

  若说齐温婉不怨,那是绝不可能的。

  但人在世上,身不由己者众,又如何能十全九美?

  她这话一出,密间里与她对面而坐的人就急了:“温婉,如何不能?你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能?你到底在顾忌什么!如果是王嵘,他是王家的子嗣,轻兴侯就是再冷血无情,断也不会虎毒食子。还是……你,你当真放不下生前名?”

  “楚公子!慎言。”齐温婉油盐不进,面上依旧保持着世家女子的仪范,冷冷道:“往事云烟一场,不必提起,小女子如今即将适人,还请楚公子莫要再口出妄言。”

  “你不必拿话堵我!”楚怀清最恨她这副模样,好像两人之前种种,在她眼里,都成为避之不及的魔窟冷渊一样。他像走投无路的困兽,低吼着:“士为知己者死,我楚怀清是没有本事,可是也轮不到你一个弱女子来委曲求全!”

  那份狰狞的模样让对面的齐温婉恍惚起来,似乎好久,没有见过这人当初那份朗月清风的翩翩公子样了。

  她似乎陷在了某种回忆里,良久才喃喃道:“我若不求全,谁来?”

  她齐温婉并不是什么良善之辈,她求过名,求过利,甚至在满寺神佛千古名刹面前,求过人命,可单单“两全”二字,成了她的报应,可望不可及。

  楚怀清抑制不住地站起,走至他面前,蹲下身看进她的眼睛,紧紧地注视,“我来,”他柔声道:“相信我,我一定能办到的,温婉,”楚怀清有些哽咽了,“不要做傻事,把一切都交给我,好不好?”

  她是多么烈性刚强的女子,没有谁能比他更清楚,什么婚嫁在即,男婚女嫁,他从来没有在乎过,他只是,被煎熬的烈火浇灼,害怕某些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

  齐温婉回过神来,定定看着他,“相信你?”她摇了摇头,“阿楚,我甘二年华,你不过弱冠,我信不过你。”

  那眼神冷若寒冰,带着洞悉一切的光芒,刺进了楚怀清的心脏,“你已经和魔鬼做了交易,叫我如何信你。”

  欺骗,是所有有情人之间最不可弥合的裂痕。

  楚怀清的表情冻结了,汗滴从他额上滴下来,砸在地上,发出破碎的声音,一切都显得那么寂静无声。

  他张了张嘴,不甘心道:“置之死地而后生,我们只有这一条路了。更何况,我相信他们,不会违背承诺。”

  齐温婉静静等着他说完,面色依旧平静,“这就是你我的不同之处,阿楚是君子,所以信人之信,齐温婉是小人,所以弃人之信。”

  楚怀清无力地低下了头,他从来就说服不了她,从前辨败,他总能找到笑的理由,可是如今,他真切的感到了挫败。

  “小姨怎么会是小人!背信弃义、毫无廉耻者谓之小人,小姨乐善好施、重诺守信,是女中豪杰,怎么能与小人相提并论!”

  清朗的少年音传来,惊了密间里的两人,齐温婉急忙起身,“嵘哥儿,你怎么来了?谁带你来的这里!”说罢狠厉的眼神望向焦灼恐慌的下人。

  齐温婉的神色叫人害怕,王嵘却没有退缩,“是我自己找到的,小姨不用怪罪下人,”他震惊于自己听到的一切,但这并不妨碍他的判断,“您曾告诉过我,小人诡辩,君子明辩,嵘不耻小人,所以明白与您辩言,您说的不对。”

  这一幕叫齐温婉终于乱了分寸,气急道:“你如今也不过是诡辩,快给我出去!”

  王嵘尊尊敬敬鞠了一躬,直起身,耿道:“嵘这就出去,这位客人,也该出去避一避吧。”

  “你管好你自己罢!”齐温婉想要甩袖而去,却要顾虑两人不必要的相处,一时之间很是无措。

  楚怀清苦笑一声,坦然道:“公子,眼见为实,又何必自欺欺人。”

  王嵘连一声他的名字都不肯叫,想来是对他和他小姨的关系很是吃惊,幼时三人也曾有过一段青梅竹马的时光,总角晏晏,念念不忘,后来好长一段时间都维续着书信往来,没想到再次单独面见,却俨若陌路、互视为敌。

  “楚怀 清。”王嵘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既然与小姨情投意合,又为什么能忍心眼睁睁看着小姨落入魔手!

  两人多年未见,幼时的默契却好像还在,楚怀清看懂了王嵘眼中的含义,再次苦笑一声,无心辩解,有何可辨?是他无能。

  三人不欢而散。

  *

  清澈的池水中,荷叶连连,水光潋滟,偶尔微风吹过,也是难得的清凉,如此风景,亭中的两人却都无心欣赏。

  “小姨,是因为……我吗?”

  当有一天,叫人百思不解的难题得到了答案,却发现那答案居然是自己另一种意义上的困兽之斗时,再次向给出答案的人讨要真相时,他就会发现,这份企求,有多么难以开口。

  如果是他的存在造成了小姨的悲剧,那么始终被一叶障目,生活在无知中的自己,一步一步,又踩在了小姨的哪处伤口处?

  齐温婉沉默。

  小姨从来不对他说话,所以沉默是最好的回答。

  王嵘笑了一声,却是有什么从眼睛里溢了出来,“您这样,我不会高兴的。”

  “我也相信宁家人,所以,咱们放手一搏吧。”

  早就将国子监里发生的事抛之耳后的卫青宁永远不会知道,有些人,讷于言,拙于口,却出口若钧,行止鸣恩。

  宁府中的小公子,是第二个向他伸出手的人。

  这样的人,他愿意抛却自己的所有,赌上前途命运,去相信教导他的长辈,亦明朗如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