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陛下,万万不可>第116章 片语

  初夏的夜晚露重天凉,吴镜让宫人给自己换了一床厚被子,又给对面的屋里也换上。这些日子梁焕就住在对面,不过这两天都没回来了,她也不打算等他,正要洗漱就寝。

  刚想到不打算等他,外头的宫人却说他来了。她起身迎他,见梁焕摇摇晃晃地走进来,脸色很差,阔朗的眉眼间全是倦容。

  她把他扶到座位上,还没等开口问,便听见梁焕先说:“姐,我想回家了,你跟不跟我一起走?”

  吴镜一愣,没反应过来,“回哪里?”

  “回晋州,去找爹娘。”

  她讶异地望着他,隐约感觉到他不对劲,却说不好是什么事。

  “你要是不想走就待在这里,以后也能享享荣华富贵……”

  吴镜连忙拍拍他的手,柔声道:“我来这里本就是照顾你的,你要走,我自然同你一起走。只是你想好了么?做出这种决定,就不能后悔了。”

  梁焕歪了歪身子靠在她手臂上,“姐,你还不了解我么,我本就不爱来的……”

  “出什么事了?”吴镜忽然问,“不爱来,这么多年也过去了,怎么这会儿要走?”

  犹豫了一下,梁焕还是觉得没必要瞒她。他闭了闭眼,试着用简练的语言概括深重的伤痛:“陈述之死了。是真的死了。”

  听他这样说,吴镜又一次觉得手足无措。她不知该回应些什么,这话太重了,任何安慰的话语都显得苍白。也许只有这样一个决定才能发泄他的情绪,才能与他口中的这件事相代偿。

  最后她只平淡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走?”

  等了一会儿,她听见梁焕混杂着叹息的话音:“就明日吧。明日一早我把事情安排下去,我们就走。”

  吴镜正思索着,手腕却忽然被梁焕抓住,听见他失落地说:“爹娘不会嫌弃我吧,说我懦弱、不负责任……上次回去他们本就不喜欢他,如果他们知道是这样的理由,那还不得都怪到他头上……”

  吴镜觉得他都快哭了,爱怜地拍拍他的背,轻声道:“不会的,再怎么说也是爹娘,肯定是为你想的。不说理由就是了,我也给你瞒着。”

  “你也别太难过了,这世上还有很多人爱你的,爹娘爱你,姐也爱你……”

  被她这样一说,梁焕好不容易止住的悲伤又开始往上冒。

  若不是还能逃去这些人那里,真不知道要怎么过这个坎了。

  趁着夜晚,梁焕收拾好了未央宫里所有的东西,又拿个箱子装走了抱岩阁里所有的纸。

  天一亮,梁焕直接称病休朝,让朱幸去处理群臣的琐事。然后他叫来右丞相邓直、礼部尚书白从来、翰林院掌院学士程位,另找了宗人府的宗令、詹事府的詹事和太医院令。

  这些人聚集在未央宫,商议了整整一个上午。

  一个上午并没有商议完,但中午梁焕就走了,具体要怎么执行,那就不是他的事了。

  他在瑞坤宫和吴镜吃过午饭,便拎着个包袱、抱着个箱子来到禁宫角落的小门,二人一同坐上门外的马车。

  马车按照梁焕的吩咐从城中的路出城。梁焕掀开窗帘,探出头去看繁华京城内的景象。他看到了好多熟悉的地方,什么戏楼旅店集市,看到哪里,与之相关的回忆便跃然眼前。

  出了城,远远便能看见高高的一座塔,以及下面田野中零零星星的几座房子。

  梁焕把半个身子探出车窗,回头望着渐行渐远的京城。他十岁来到这里,距今已经十三年了。刚来的那些年,他对这个城市没什么感情,也没什么太深的印象。

  而他记忆中的京城都是近两三年的样子,记载着每一次的相逢与陪伴,动人心弦的情感让一处处画面显得生动。

  城中的喧嚣逐渐听不见了,他缓缓坐回来,闭上眼,那些画面交叠处模糊地浮现出一张极其工巧又极其易碎的面容。

  他想,等回到家空闲了,就把这一切全都写下来画下来,和那个箱子里的纸放在一起,珍藏起来,记一辈子。

  从京城到晋州需要好几日路程,梁焕却不想耽搁,怕自己的速度比不上那帮人做事的速度,回去之前真让爹娘以为他们死了。

  然而从离开京城的第二天开始,路上就下起了暴雨。相比于春雨,夏雨更加猛烈也更加汹涌,泥泞的路面全是积水,马车寸步难行。

  无奈,他们只得找个旅店先住下。

  中午进了旅店,梁焕倒头就睡。雨声最是催眠,他整整睡了一个下午。

  到了晚上,雨没有小,人反而清醒起来。梁焕靠着枕头,望向窗外灰蓝色的天空,嗅着鼻子里泥土的腥气,听雨滴敲打房檐和地面。

  这样的情境仿佛回到两年前的那场雨,那天自己欢喜得要疯了,以为他真的把一生都许给了自己,三十年五十年,他都会在自己身边。

  谁知道他的一生就只有这么长。

  从那之后,他也没少和自己闹别扭。可无论是他害怕也好,伤心也好,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陷进去出不来也好,他至少一直都在这里。这已足够好了。哪怕他真的从自己身边离开,忘了自己,甚至恨自己,哪怕他真的去找别人,只要他过得好,自己就可以什么都不计较。

  可是现在,现在……

  这些话,梁焕已经想过很多次,但这并不能减少他的悲恸。他一直压抑着,即便是在未央宫里,也怕哭太大声让门口的太监听见。

  在这个荒郊野外,大雨滂沱的夜晚,他终于可以放肆地落泪。他低声呜咽了一会儿,越想越难过,转而变成号啕痛哭,原本英气的面容花成一团,满是可怜。

  吴镜在一旁看着他哭,许久,她忍下无力的感受,坐到他身边去,揽着他的肩膀轻拍。

  被她这样一拍,梁焕安稳了不少,靠在她身上,待了许久,忽而像孩童撒娇一般,用有些变样的话音道:“姐,我饿了。”

  “想吃什么?”

  “想吃……豆花,要甜的。”

  吴镜出了房间,去到旅店的柜台问:“老板,你们这里有豆花卖么?”

  老板笑道:“巧了,刚有客人点了豆花,还剩下一碗,就给你吧。要甜的还是咸的?”

  “甜的,多放些糖。”

  风雨敲窗,暑气潮湿,梁焕坐在床上,刚才哭得太狠,整个身子一抽一抽的。他接过吴镜递来的毛巾,在沾满涕泪的脸上抹来抹去。

  响起两声敲门,旅店的伙计在外头说:“您要的豆花好了。”

  吴镜过去开门,接过放着碗的托盘,上面还有一张折起来的纸。

  伙计解释道:“这是另外一位客人给的,说要交给你们。”

  “什么东西?”梁焕下床过去,拿起那张纸展开,见上面密密麻麻一片字就头疼,也没细看,就把纸扔给吴镜道:“姐,你给我念念。”

  吴镜看了两眼就皱起眉头,“好多字不认得。”

  “那就你看了,给我讲讲呗。”

  他这样说了,吴镜只得硬着头皮往下看。看完整张纸,她有片刻的落寞,随即沉声道:“隔壁的人听见你哭,写几句话安慰你。”

  “他说,听见你那么伤心,一定遇到了很难过的事。这时候流泪是人之常情,该把所有坏事回味一遍,一个个为之哭泣。等到哭无可哭了,自然就会明白自己真正想要什么。多年以后再回头看如今的经历,也会感谢现在的丧失让自己更加清醒。”

  梁焕一点点听完她念的,苦笑道:“他是觉得在丧失之外,还有旁的东西更要紧,才会这样说。”

  可自己最想要的,恰就是所失去的。这样的安慰根本就无效。

  说罢,他捧着那碗豆花去桌上吃。一勺勺冰爽滑腻,可吃惯了同一个人做的,再吃别的就无论如何也不是那个滋味。他只吃了几口,便丢下了。

  第二天清晨,天公终于肯放过脆弱的土壤,收敛了他的泪水。住在旅店里的人也重新上了路。

  颠簸的车上,梁焕摸摸自己的眼睛,好像还是肿的,不过现在确实比昨天冷静了不少。

  他不由得想起昨天那个人写的话,其实也有些道理,缅怀过一遍,哭无可哭,就不会那样难过了。也许过几天还会反复,但一定是一次比一次轻的。

  最后沉淀下来的,都会是自己想保留的美好记忆,而没了那许多离别时的愁绪。

  想到这里,梁焕转头问:“姐,昨天隔壁那个人写的东西,你还留着么?”

  吴镜打开随身的包袱,翻出折起的纸拿给他。

  他想看看那人原话是怎么写的,吴镜有字不认得正常,她也没读过什么书。要是连自己都不认得,那也太丢人了。

  梁焕展开这张纸,第一眼确实有几个字挺生僻的,第二眼……

  这……这是……

  吴镜侧头望着梁焕的神情,不懂他为何对着这张纸神情复杂。

  接着,她看到梁焕倏然起身,掀起车厢的帘子,朝前面大喊:“停下!别走了,停车!”

  一声马嘶后,传来车夫的声音:“怎么了?现在去哪?”

  沉默片刻,梁焕一字一句道:“原路返回。”

  作者有话要说:  这就不竞猜了,估计你们都猜到了&gt&lt

  吴镜:乖,以后姐给你做好吃的。

  梁焕:能不能把盐罐子放下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