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他在盛唐种牡丹>第83章 鼎泰

  一位中年男子应声出列。顾越抬了抬眼,总算看清这人的庐山真面目。浅眉眯缝眼,相貌身材不过平平,倒是匀袖行空手拜礼时,拱手与心平,还算讲究。

  “不必多礼。”顾越接着说道,“只是不知方司仓亲见这场祸事,有何感想?”

  方文成含泪答道:“顾大人,虽然漕运之事如今已与仓曹无关,下官也不敢越职多言,但见百姓的血汗染透长堤,心里难忍,若有能分忧之处,定万死不辞。”

  顾越忍俊不禁:“万死不辞家国事。”方文成蹙眉:“顾大人,为何发笑?”顾越说道:“方司仓说的不错,漕运之事,今后确实不在仓部操劳的份内,于此地见你们,也是刚巧而已,和匪贼劫持量具没什么关系,主要还是谈青苗税。”

  顾越身为转运副使,同时,也是尚书省户部仓部的郎中,经手十五道田税。

  于是,按顾越的要求,诸司仓背了一遍典法:“每岁,据青苗徵税,亩别二升,以为义仓,以备凶年;将为赈贷,先申尚书,待报,然后分给。又岁丰,出钱加时价而罗之;不熟,出粟减时价而耀之,谓之常平仓,账具本利申尚书省。”

  “顾大人的意思,”方文成瞥了眼左右,“是让下官们,现在就据账禀报么?”

  顾越点了点头,直接问道:“去年和前年,算是什么年?”方文成回:“涝年。”顾越说道:“不尽然,顾某在此听闻,河南本府只有南部五十里受洪灾。”

  方文成道:“禀大人,灾年是户部公判。”顾越道:“那公判之前,贵司发牒申过尚书省没有?”方文成道:“容下官回去详查。”顾越道:“不必回去了。”

  “顾某为官,赋诗难堪,应制更逊,本就只因治理关中常平仓有功,方才敢上任户部仓部。都说人不忘根本,所以,顾某一直有个习惯,账册不离身。长亭。”

  季云把近年来尚书户部所收到的牒文全部翻查仔细,确有此牒,却迟了一日。

  方文成擦了擦汗,解释道:“还请顾大人明察,明文有规定,若遇风水浅不得行者,即于随近官司中牒检印记,听折半功,如此,一日的差池是容许的。”

  顾越道:“那为何不骑马,非坐船?”方文成:“这……”顾越道:“回答。”

  “一日之差,致使常年误判为涝年,徵青苗税亩二升,转入义仓为赈贷所用,既如此,顾某经手还算清醒,必多问一句,方司仓,这笔钱粮,去了哪里?”

  如此锱铢必较,盘问整整六年,凡失误之处,悉数被县令邱仲刻在石柱之上。

  “看来,方司仓应先问问洛阳父老乡亲,何为渎职,再谈万死不辞家国事,顾某也略通篆刻玉石之术,往后,这石柱加不加笔划,全看方司仓悔过的诚意。”

  全程,未提漕运损耗半字,就像那些白色的旗帜和悲痛欲绝的哭喊全不存在。八州司仓惶惶然看着方文成双膝跪地哭冤枉,缄口不言,回去纷纷连夜补起公文。

  然而,顾越立的这根石柱,虽换来了月余的安宁,却没能挽救已耽误的工事。

  四月,中书省下行公文,命先释工役,引汴河种水稻,待秋后再行修筑堤坝之事,如此,是漕改让利于农时,等同于宣判转运使团在年内无法完成任务。

  不仅是河阴,与之接近的太原仓、三门仓,同样面临着相似的困境与抉择。

  门下让中书,似乎是裴耀卿让了张九龄,可真正要担责任的,还是各仓副使。

  公文中的刀剑与血泪,从来如此春风细雨,不知因何而起,来去无声无息。宦海茫茫,又不知多少曾挺过巨浪的行舟人,在这次涓涓流水之中失去了清醒。

  一波如此三折,谁也迟疑,李隆基不闻不问,仍设宴乐于朝堂,作《令长新戒》赐天下县令,于是,臣子开始揣摩圣意,百般寻求能够替代漕运的新办法。

  一时间,百家争鸣。

  兵部尚书信安王李祎,因国家用度不足,向中书省提议,不要禁止私人铸钱。

  与此同时,伴随霓裳曲成与日食天光,洛阳城也奔涌起一股呼喊迁都的洪流。

  各大世族议论不绝,既然东都如此繁华,那么只要迁都,按照原有的运输制度,加之引水屯田,荒年也能跟得上供给,何必还要承担改制漕运的高昂代价?

  是夜,一盏陶豆灯照着一方公案,一卷薄薄的竹简,被清风吹开二三竹片。

  季云进门时,顾越手揉着太阳穴,另手拔了下灯芯。仅仅月内,已燃三斗油。

  “先前担心的,如今果然都成了真,崔隐公一声不吭,借农时,挑拨二位阁老相争,这步暗棋实在太厉害。”季云整理起公文,“只可惜,没有证据……”

  “长亭辛苦,涉及权与利,真相大白也没用。”顾越起身,醒了醒神,从锁柜中取来几封书信,交代道,“还是你今年的考试重要,早些回洛阳准备,行卷之事宜,我已经和游府尹托付过,宴会上的友人多是豪爽的性情,定会帮衬于你。”

  “顾郎,长亭斗胆多问一句。”季云接过,垂眼道,“时务策,该如何写?”

  顾越莞尔。

  在朝,顾越只与裴延和李峘两方串通消息,可伴随五大工程施行至此,一方面,在烧尾宴让步的李峘,因张九龄也上书请求不禁私铸,而变得不甘陪衬,另方面,裴延什么都没有说,寄给顾越的私信之中,只夹着一张薄薄的,空白的纸。

  顾越的脑海中,浮现出五凤楼之上站在李林甫身后,头戴宝簪的崔隐的面容。

  蛛网本柔弱,其捕猎的要害,就在纵横的构造与透明的质地。他人不见,毒液只喷洒在横线,而当蜘蛛自己在网中靠近受困昆虫时,则避横走纵,享受盛宴。

  顾越在竹简上画出十余个圆圈,分别代表漕运改制、不禁私铸和迁都洛阳等等等等,这些路子,无疑都是解决关中用度不足的方案。此刻,他要分个横纵。

  “先说不禁私铸,如果允许民间私人铸钱,穷者必不能冶铸,这样富者就会更加富有,汉文帝时,刘濞之所以富有与天子相等,就是私人铸钱所招致的结果。”

  “再说迁都洛阳,东都……”顾越苦笑,直接在圈上画横,“那是前朝旧梦。”

  划去多余的横路之后,竹简上赫然只留下一条狭窄曲折的纵路。顾越看着这条路,心中似被蛛刺蛰了一下,熬过了见血的眩晕与疼痛,感到的是麻木的坚决。

  “夫圣人者,不凝滞于物而能与世推移,举世鼎泰,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顾郎改了‘混浊’二字,为‘鼎泰’。”“其间意味,长亭自去琢磨吧。”

  送走季云之后,一夜已过三更,顾越洗了洗脸,见隔壁灯火通明,遂去拜访。

  李道用在给家人写信。顾越在榻前坐下,手指扣在书案,平静地说道:“我决定阳奉阴违,不释工役。”李道用一顿,似爆竹炸起,弃笔,在房内来回走动。

  “这是违令,若有五品的弹劾,那就是抗旨,若有三品的弹劾,那就是谋反。”

  顾越嗯了一声:“烧尾宴前,道用兄特意嘱咐过,除了盐利预先行文,还要拿到司农寺在河阴县的引水屯田规划案,这是否意味着,有办法兼顾两头?”

  李道用倏地转身,眸中燃火:“此一时彼一时!眼下没有办法!”顾越借过纸笔:“那么,我们只能违抗政令,耽误三万百姓的农时,保证在汛期之前完工。”

  说山河日月太远,他只知,一卷竹简,三十里小县,便足以供他腾挪运转。

  四月,五月,六月,一日日过去,顾越找准政令下行的收文制度中,那项为百官屡试不爽的漏洞,即,若遇风水浅不得行者,即于随近官司中牒检印记,听折半功,与李彬和游桓之演了一出戏,足足将释工期延迟了两个月有余。

  因耽误播种而造成的损失,统统暂时发放官府的纸契,以借粮的方式抚平。

  另项举措,便是将开凿用于灌溉农田的引水渠这最后一项工程,提前至与修堤同时进行,如此,便利近在眼前,百姓再听里正与县令的劝说,勉强也愿服从。

  来自河阴仓的冲击,即便对于此刻正处于迁都与铸钱呼声中的长安和洛阳,都是不能忽视的。那些行走在殿前长廊里的郎官,无一不感脚下震颤,头顶聩响。

  “牒状:御史崔宗之陈情,仓部郎中顾越、水部郎中李道用、县令邱仲,强虏民力。”“牒状:金部郎中李峘陈情,仓部郎中顾越,越权度支田税。”……

  一封封告状的文书,柳絮般堆在中书省的案头,与之相伴的是夏日的蝉鸣。

  这一日,小吏步履匆匆而过,传言是中书通事舍人裴延自长安刚到洛阳,特来拜见其师张九龄,却不见,无论外面如何喧闹,议政堂的偏院里,气氛依然平和安定,静谧得连水滴落入荷池的那一声“叮咚”,都能叫人听得一清二楚。

  “先生,季春来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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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一假期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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