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他在盛唐种牡丹>第46章 破阵

  慷慨悲壮的军歌,节奏极强,气势纠纠,伴着奚琴的吟啸传遍在月下关山。军中凯乐伎,无论在鼓楼和哨楼站岗,还是在休憩,全都穿着皮甲,短号不离身。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

  王于兴师,修我矛戟。

  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

  王于兴师,修我甲兵。

  与子偕行!

  路过步兵前锋营时,苏安听见奚琴之音近在咫尺,走进去,果然见那位身穿狼纹皮甲,手执弓弦的人正是谢焉。谢焉看到苏安,很有些意外,携众人行过礼,道:“苏公子如何亲自来了塞上?”苏安道:“我是寻着曲子来的。”

  谢焉道:“此曲以秦风《无衣》为基调,融合燕赵之唱腔,节奏缓而不怠,情感悲而不愤,在军中流传已有十余年。”苏安在榻坐下,命人把琵琶取来,抱在膝前:“先前多谢司乐在州城里的照顾,来,我与你合奏。”

  营中人声未止,谢焉不多言,闭上眼,拉弓铮然起韵。苏安接着一记扫弦,只觉脑海中的旋律如同苍原尽头的狼群,朝自己奔涌而来。

  苏安的琵琶音如今修磨得深沉坚定,指尖动作虽极快,弹出的旋律却万变不离主调,有着穿透沙场苦寒,饮得美人佳酿的豪情,引来许多围观的士兵叫好。

  士兵大部分背井离乡应征而至,家中仍有老小,如今在塞上过着刀头舔血的日子,一面以效忠于家国为荣,一面也为命如草芥而自怜,甚至还有偷偷流泪的。

  苏安倾听各自的心声,把故事用五根弦娓娓道出,千回又百转。良久,谢焉掐住琴弦,问道:“苏公子可有家室?”苏安道:“身为男儿郎,当先建功立业,再虑娶亲之事。”突然,气氛一变,大家哈哈哈哈哈哈地哄笑起来。

  谢焉也笑了。苏安道:“不是?”谢焉弯腰,把奚琴放回塌下,平和道:“苏公子,未成家时,我和你一样,总想着广收弟子,光大技艺,闯出片天来……”

  “直到一日在北市遇见宛娘卖花,我买来几枝,才发觉自己这颗心其实小得只装得下一个家。前阵子,俩碎娃闹说‘阿爹何时归’,我说,等营州收复,官府置田地于民,立时就领你们回祖地,也得拜一拜咱家的先人。”

  苏安眸中流光:“既然是如此,谢司乐,我替你上阵。”谢焉连忙道:“苏公子,战场极其危险,不能儿戏。”苏安放下琵琶,起身道:“军中无戏言,司乐不知,我的师父韩昌君便因营州失陷才落下的残疾,我要替他完成心愿。”

  仓曹和录事两头为难,终于还是抵不过,送来全套皮甲。苏安没回中军大营,就地穿上,自己扎好绳带。谢焉叹口气,擒住他的头盔,道:“军中鼓号重要的是节奏,千万不能出错,你没有经过训练,去了反倒误事,明白不明白?”

  ……

  天未明,帐中的火把逐渐燃尽,星宿退淡之后,营前的草地上落满了扑火飞虫的残骸。苏安裹着衣袍,在榻边打盹,依稀听见身边的士兵窃窃私语。

  “谢司乐说他是长安来的。”“好像在长安皇城里的什么署里当什么什么郎。”“生得细皮嫩肉,怕刚上战场就得吓得尿裤头。”“我看未必。”……

  突然,一声长号刺破寂静的晨,苏安猛地清醒,旋即,鼓号队百夫长开始大喝,士兵的脚步来来往往,一件件皮甲蹭过身侧,他跃身而起,紧跟谢焉出帐。

  远处纛旗矗立,五方旗中的金旗连连舞动,军令,前锋步兵三万,出往狼山。

  苏安跨上马背,夹在茫茫军旅之间,只觉越前行,越如大河的水滴,寻不见自己的方向——他想去,可最终还是没有去成,三番鼓噪之后,礼部录事携小队卫兵把他抢回了中军大营。

  这场酝酿十余年,持续三日三夜的决战,在苏安模糊的记忆中,只剩高台之上和顾越一起见证的那三幕。一幕,玄甲骑兵在箭雨中的冲锋,如同疾风过岗,摧枯拉朽,割开对方联军。二幕,被称为草原之子的身型如豹的契丹王可突干,遍体彩纹,目含烈火,率领部众变换阵型,灵活地避开受冲的地域。

  三幕,前锋持枪冲阵。

  首轮,金旗,大鼓加急号,万人冲锋,战死。次轮,金旗,大鼓加急号,万人冲锋,战死……前锋的轧荦山气息发颤,接连六轮,才等到枪兵闯开契丹军阵。

  那一刻,轧荦山大叫几声,左右控着马匹,握紧缰绳,正要前跟,一支冷箭从他的耳边擦过。“司乐小心!”他躲过一劫,回过头,箭矢射穿了谢焉的咽喉。

  军号戛然而止。

  殊不知,前锋步兵不过是破开对面盾阵的诱饵,无论伤亡多少卒子,中军大营仍金旗狂舞,下一刻,遍野又响起大鼓加急号的冲锋令,毫不动摇,毫无怜恤。

  倒地的刹时,谢焉用手掐住脖颈,眼神已僵硬。轧荦山来不及下马,但见谢焉喷血的嘴中一张一合,按照快板的节奏吹出一记羽音,一记角音——死战不怠

  夕阳落山时,原野上还剩三两处契丹兵团在英勇顽抗,中军终于撤换旗号,鼓声也渐渐变缓。轧荦山先保住了自己一条性命,后才敢下马去为谢焉合眼。忽然,他又觉脚下震颤,大营的五方旗再次开始挥舞,步兵退居两边,伴随一声雄浑的长号响,呼喊铺天盖地,撼得日月无光,血霞染野,那象征大唐荣耀的上万明光甲骑兵冲杀而出,如同一把闪着金光的剑,刺入草原的心脏。

  开元二十一,初夏,营州收复。张圳上表报捷,献可突干首级于东都洛阳。

  庆功夜宴依然是设在幽州的北市。苏安托病,没有参加。他去教坊交还谢焉的奚琴,一并同宛娘商量好,让她带着两个孩子,将来随他至长安在外教坊落户。

  宴席歌舞升平,苏安坐在城垣上俯瞰盛景,手中拨拉一支正宫调的曲子。主座,张圳面色红润,意气风发,拉住顾越的手,说小婿韦文馗是个风流人物。席间又舞剑,王庭甫和郭弋划酒拳,轧荦山亲自献艺陪乐,逗得众人欢笑连篇。

  苏安不知幽州这朵高岭之花留给他的是疼痛更多,还是芬芳更多,只在将将离别之际,又觉心底泛出一丝丝不舍。所幸,他还能用曲子留住音容笑貌。

  不时,青苔垣边徐徐走来一位蓝衫士子。苏安晃着两条腿,没有转头。蓝衫在他身边坐下,沉吟良久,说道:“本是雄浑的曲调,为何在公子弦下如此哀情?”苏安道:“我在纪念一位友人。”蓝衫长叹口气,起身道:“明白了。”

  苏安道:“今夜庆赏,高行军本应该和将军同欢,应制作诗,怎么反倒和我孤坐这残垣上?”蓝衫站在垣崖,手扶在垛石,笑了笑,云袖一挥,作《燕歌行》。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枞角伐鼓下榆关,旌旗逶迤碣石间。

  校尉羽书飞瀚海,单于猎火照狼山。

  山川萧条极边土,胡骑凭陵杂风雨。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雨塞草衰,孤城落日斗兵稀。

  身当恩遇常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

  铁衣远戍辛勤久,玉筋应啼别离后。

  少妇城南欲断肠,征人蓟北空回首。

  边风飘飘那可度,绝域苍茫更何有。

  杀气三时作阵云,寒声一夜传刁斗。

  相看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

  君见沙场征战苦,至今犹忆李将军。

  一月之后,礼部使团宣政范阳道完毕,百余人再度聚首,上路归朝。苏安收拾好细软,特意安排人去照顾宛娘和阿明阿兰,而后,自觉回到顾越身边认错。

  “你还知道错?不是要吹号统三军,吹死在狼山么!也没吱声,想做什么?”

  苏安撒腿就跑。顾越的马术不如他,追不上,隔着老远喊人回来坐马车。王庭甫淡淡一笑。郭弋道:“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王庭甫:“郭将军。”

  入巧,天气阴晴不定,河东的平原刷下一盆又一盆暴雨,车队常常是上晌还在林间避雨,下晌又追虹而行。苏安每日构思曲调,只知滏阳河的水流湍急,激起的清冽河风拍在面庞,很舒服,却未曾注意旗号有变,使团改了道。

  为避开洪涝,顾越建议往南路绕行,而郎中周全的身子不知为何,去时咳得像吞棉线似的,回时竟痊愈如初,不仅乐得同意,还很是体贴地交代,要在冀州衡水县多停几日。顾越假意推辞了三两次,又礼让了三两次,终于谢着答应。

  于是,七月七,一座门楼挂满风铃的古城摆在苏安的面前。城墙用石头筑成,不高,却是每垛都浸润在迷蒙的细雨中,陈旧斑驳,透出饱满的岁月光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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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唐书·卷一百零三·张守珪传》:二十一年,转幽州长史、兼御史中丞、营州都督、河北节度副大使,俄又加河北采访处置使。先是,契丹及奚连年为边患,契丹衙官可突干骁勇有谋略,颇为夷人所伏。赵含章、薛楚玉等前后为幽州长史,竟不能拒。及守珪到官,频出击之,每战皆捷。契丹首领屈剌与可突干恐惧,遣使诈降。守珪察知其伪,遣管记右卫骑曹王悔诣其部落就谋之。悔至屈剌帐,贼徒初无降意,乃移其营帐渐向西北,密遣使引突厥,将杀悔以叛。会契丹别帅李过折与可突干争权不叶,悔潜诱之,斩屈剌可突干,尽诛其党,率馀众以降。守珪因出师次于紫蒙川,大阅军实,宴赏将士,传屈剌、可突干等首于东都,枭于天津桥之南。

  注:高适在开元十九至二十六数次北游燕赵,先后投朔方节度副大使信安王李祎、幽州节度使张守珪幕府,作有《燕歌行》、《塞上》、《蓟门五首》等诗。

  明天不更,后天为盛唐七夕治愈专题,接连三章,自备爆米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