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食欲,还是能勉强下咽,但是不让自己睡觉,对燕云峤现在来说,算是有些困难的事情。
只是坐着就能垂下眼皮,眼睛一闭上,就等于要睡过去了。
牢房只有这么点大的地方,燕云峤不停的走动让自己保持清醒,后来从墙面上抠了块石头下来,在地上开始默写起来兵法策论,吃过了饭,也集中了精神,慢慢的有些好转。
写完了几篇,计算上大致的用时,到了需要正常睡觉的间隔,才放下石头趴在桌上睡过去,一醒来就接着写,也不嫌累,没过上半个月,牢房的地板和墙面上都被他写的密密麻麻,找不出个空地来了。
这期间,沈倾一直也没有来过。
论身份,如今他是个阶下之囚,还是撩南军队忌惮的对手,这么看,活着出去是不可能了,没对他用上断手断脚的刑法已经是极大的容忍,多半还是沈倾的意思。
虽然二人不复从前,但先生能留他一命,须得瞒过多少人的眼睛,避开多少非议,再不是从前定国府里的逍遥日子了。
人没有到,燕云峤已经将沈倾对自己的所作所为思量了多遍,他知道自己在找什么,就像被关进漆黑的山洞,有人封死了退路,告诉他这里只有黑暗,该死心了,就这样呆在里面熬到这颗流动热血的新鲜心脏变成萎缩干枯的尘埃。
再没有情爱,没有相守,更失去了再承诺和信任的勇气。
他不希望自己沦落到这副模样,他们的过往还鲜活在目,连沈倾的体温和身上的香沫味道都忘不了。
他在自我救赎,黑暗里看不见真相,就靠双手去触碰,拿沙场上磨砺出薄茧的掌心贴在山洞的石壁上,一点点的抠出来,一寸寸摸索找寻,试图找出来那些立场暧昧的漏洞,在徒手挖出来一条活路。
等阳光重新从这个新的洞口照进来,他和沈倾仍然还能续上曾经错失的把酒言欢,同行人间。
心里有着计算,日子也就不那么难过,这是撩南君主的私牢,只要他还活着,就一定能等到沈倾来见他。
燕云峤从默写兵法策论,开始到了默写上沈倾讲过的诗词歌赋,在往后成了一个个的词或者字。
如时光回溯,最后就写到了那句“倾国倾城”。
沈倾。
当得起倾国倾城的身姿,也确实有这个来历。当时不曾认真想过,现在看当真一点儿也不狂妄。
燕云峤这些年念了这么多书,也为国效力,临危受命,沈倾对他从未有过保留,并且一直以来尽心尽力。连他为人处事,入宫求职,建功立业,都在他左右出谋划策。
他家先生可是撩南的太子,就算卧薪尝胆,暂时屈居他定国府,也方便自己行事,可敌国训教出来一员大将,难道沈倾就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他家先生总不会比他还糊涂。
随着关押的时间越久,燕云峤的身子也逐步恢复,正常的理智回潮,看事情的方向也敏锐许多。
想见的人迟迟未见到,倒是季凌双来过两次,问他身体恢复的如何。
关于沈倾的事情,也没什么更近一些的消息告诉他,似乎是真的不知道更多,但他至少已经察觉出来,事情远没有看上去那么简单。
燕云峤始终不肯相信,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先生,真的能心如止水,更不相信沈倾的身份,会毫无理由的为他国做嫁衣。
在牢房里暗无天日,没日没夜。
出去的时候却天光大好,蓝天上层云洁净,阳光和煦。
刚过了春节,正该是最冷的时候,放在飞沙关,要冰雪封山,放在大旗,屋檐下会结满了一排剔透的冰凌柱。
现在踩着燎南的土地,深冬跟天召完全不同。
几乎没怎么感觉得到寒冷,只有些凉意的微风吹拂,路上连树枝还留着绿叶未落。破了的衣袖也不觉得寒气入体,暖阳照的人极为舒服,要是有上一个小院子,在卧进躺椅里,当真是四季如春了。
一切都像极了他初见时温柔风流的先生。
燕云峤被铁索绑着手脚,走了条宫里的小道,弯弯道道的出了宫门,又黑布蒙眼塞进轿子里,直接带进了一处不大的宅院,凭耳力也知一路上押送的人都知道他身手非凡,一个个拿着利器严阵以待对着他。
宫里面不怕他记着路,反而出了宫怕他知道路,这是特意让他熟悉宫里的路线么?他有些想笑。
“这是换了个地方关着我?”
燕云峤站在院子里对身侧持刀露刃不离他的侍卫问道。
那人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一身行头跟在牢房里看见的,跟随在季凌双身后的黑衣人很像,只是更为严谨,只一双沉着眉眼死死盯着他。
燕云峤没得回应,也不觉得不悦,又问,“是你们君上让你们过来的。”
这时那人才简短的“嗯”了一声。
将他送进来,其余的人就退出去站在了门口,关上大门,只剩下他与这个看着像头领一样的侍卫面对着面。
他不避开视线,坦坦荡荡的对视,那人也毫无表情,就这么盯着他。
半晌下来,燕云峤揉了揉眼睛,转身去看这个不大的院落。
随手打开几扇房门,院子小,只有几间屋子,中间的植株修剪的倒是很精致,身后的人一直跟着,倒也没有制止他,只是刀刃从未收起。
房间里面陈设简略,他还是一眼认出来这些看似简陋的桌椅全是上乘的黄花梨,和穆子杏卖给他的香沫是同一种木材,桌上摆放的玉石茶具也难得一见,这样分寸都要讲究,少说也是身份尊贵的人了。
看完了一圈回来,那人仍然一言不发跟在身后。
燕云峤道,“他,没什么要嘱咐的吗?让我在这干什么?”
脚上的铁链还在因为走动发出拖地的沉重响声,燕云峤并不因为这个而感到不妥,阶下囚也没个阶下囚的自觉,走来走去就跟看自己的院子一样。
这时那人终于开口了,口吻不善,“你不要发出动静了,君上需要静养。”
“什么?!”
燕云峤顿住脚步回头看他,连先生的名字都叫了出来,“沈倾在这吗?他的伤怎么样了?”
侍卫不知道沈倾是谁,但是也知道大概指的是什么事,却不辩解指明,只道,“这是君上给你安置的地方。”
言下之意这是沈倾的地方,来不来都要按照沈倾的规矩办事。
燕云峤听了这句话,果真在庭院的石凳上入座,安静下来。
“有酒吗?”他问。
那人吹了声口哨,从侧院里出来个年纪稍长的下人,听完吩咐就下去了,再上来的时候不止带了酒,还端过来一个摆放小菜的食盘。
燕云峤自己动手,在石桌上摆好,手腕的铁链轻轻相碰,他克制着动作没发出太大的声音。
也许真的是心有灵犀,桌上摆上了两个酒杯,刚斟满了一个,院门就被从外打开。
两个随从在前双双守着大门开合,等后面的人踏进来,才又关门并且在外落了锁,防范意味十足,也证明了屋子里的人有十足的把握打败他,让他造不成威胁。
其实大可不必这样,燕云峤站起身眼睛直直看着门前立着的人,这时生不出来逃跑的念头。
他想念沈倾太久了,进牢房的头十几天,因为神志不清而重复回忆过去,导致这十几天像拉长了的十几年,思念成数倍的疯长。
现在见到了人,除了站在原地发愣,竟然也没有别的动作。
燎南冬日虽然对他来说并不严寒,但沈倾体寒,还是穿了件带貂绒毛领的披风。
天青色的披风缎面,上面绣着精致低调的大片暗纹,借着阳光照射,隐约是撩南的大旗白虎纹。长发换了个束法,将墨发全部扎高起来,让那份慵懒也转化成了多几分的凌厉。
在天召,别人若是这番打扮,一定是个俊俏还未经尘事的小公子哥,但是在沈倾身上,只将他的身形显得更为笔直,利落,不言笑时神情淡漠,生疏感能拒人于千里之外,没什么多余的东西装点,单骨子里的尊贵气质尽显,甚至有些不容人近身。
燕云峤心里知道的事情太多,两人真正对面而立,身份悬殊也太大,正在想如何开第一句口,沈倾先走了过来。
“听说你不肯吃饭。”嗓音一如既往的温润,只声音有些低。
燕云峤随即就想到,这是伤还没好全。
“听说先生重伤在身,也不忘批阅奏折。”
平复了心绪,燕云峤坐回去,继续将对面的酒杯斟满。
沈倾在对面的石凳上坐了下来,面前摆好了一杯倒好的酒水,便言,“这酒我现在喝不了,改日吧。”
燕云峤强压下心中担忧,对沈倾的伤势只言不提,“先生答应我前年冬日,镇安府西园一叙,如今我要把酒摆在燎南的地盘上,先生才肯来见上一面。”
原本有很多很多的疑问和想念,两人间抹不清太多,掺着酸楚和隐痛,开口时种种却都先放在了一旁。
一旦需要追究和看清楚的事情太多,反倒是无法一见面就尽数淋漓的敞开向对方倒出来。
“那我过两个月,在这里给你补上。”
沈倾道,“这里的酒虽然辛辣,但喝起来不容易醉,你喜欢喝酒,可以多喝点。”
燕云峤视线未离开过他的脸,直言,“我不喜欢喝酒,我只是想到先生,才会喝酒。”
沈倾从容点点头,“原来我以前让你这么为难,需要借酒浇愁。”
燕云峤跟小时候一样不依不饶起来,“先生知道我是因为什么,也知道那些年对我而言,心甘情愿。”
沈倾仍旧适应不了这样赤诚直白的目光,以往在这样的目光下,他总是先一步撇开,现在正对着,他已经无所顾忌,自然也没想过撇开逃窜。
带着点审视去看,眼前的脸庞是他看着一步步长大的男子,手把手的教过他读书写字,这样的神情好像多年也未变过,干净的让他不敢直视,却只能被那股莫名的悸动吸引着相对,意识到走神时就反应过来,从异样情绪里抽身。
还未完全愈合的身体受不住心绪纷扰,沈倾不再去看他,而是扫了一眼刚收拾出来的小院落,换言道,“这里虽然小,比不上定国府和你的远安大将军府,但住你一个人,还是够了。等过些时候,我再放你走。”
“我从大旗出征之前才换下镇安府邸的门匾,先生远在燎南这么快就有了消息。”
燕云峤低下头,手指摸了摸用来盛酒冰冷的铜杯,跟天召温润的瓷杯不一样。
沈倾对这样的话也不避讳,“你对我的国家出征,脚踩在燎南的土地上,来的人是谁,什么官职,多少人,这些我自然是要了如指掌。”
燕云峤点点头,“我的兵.....”
沈倾截断道,“都关在牢里,和燎南的犯人分开关押,伤亡也一并记录处理了。”
燕云峤有些意外,沈倾朝他笑了笑,淡漠的脸跟初见时一样突然染上万种风情。
“算是我还你的人情,你救过我的命。”
说的话却一点也不含情,燕云峤想从那张脸上找一点以前的痕迹,除了一样动人心魄的笑颜,眉目并没有那些该有的情绪。
燕云峤也道,“还我的人情,不是在你的胸口上,已经还过了么。”
沈倾垂眼,胸上的伤口还有些轻微发疼,引得眉心微蹙,不过须臾,就展颜道,“去年萧磷之死,你奉命追查,金玉满楼后院替我挡了一箭。”
“你的意思是,你身上这个,还的是我那天晚上替你挡的,现在安置我的人,还的是以前的。”燕云峤紧追着他一闪而过的忍耐神情,有些自嘲的扯起嘴角,“是这个意思吗 ?先生。”
话是没错,沈倾听着这样的语气,却一点也舒心不起来,默了会儿应道,“......你放心,只要没有其他异动,你的兵,原封原样的送回天召。”
燕云峤:“先生这是假公济私。”
沈倾从未想到这一点,一时接不上话。
燕云峤偏不放过他,进一步道,“燎南的君上,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种事,也不怕落人口实,污了明君的名声。”
“旁人知道你这些年,都是跟我过的吗?跟天召国的将门世家,如今带兵攻打你们国家的大将军过的。还知不知道你这是为了还我赎身收留的恩情,才留下来我的兵,还替我打理伤亡,给他们吃喝养着?”
沈倾无话,燕云峤就愈发的放肆,一句一句清清楚楚的念给沈倾听,像极了小时候先生非凑他跟前逗他一样,如今换成了他让先生无措了。
从来没见过沈倾也有无法应对的时候,他心里还记着季凌双在牢房里同他说过的话。
沈倾不太明白燕云峤咄咄逼人的态度从何而来,认真道,“你要是不需要,我可以现在就按轻重论罪,死刑劳役,修筑工事。”
“需要。”燕云峤点点头,“先生给我的人情,我怎么能不要。”
气氛僵持,沈倾一手扶住石桌边缘,正欲起身先行,燕云峤一把按住他的手背,抬起头道,“有些事,我想问先生。”
沈倾转过头看他。
“到现在为止,我叫你先生,你还会应我。那先生能不能告诉我,你到底是谁?”
沈倾:“你不是都知道了吗。”
“我不想从别人的嘴里来了解先生。”
燕云峤道,“先生骗了我,可我还是信你,我信你会说真话,信你有逼不得已,所以先生能告诉我,为什么要骗我吗?”
沈倾轻叹,“你是活回去了,如果我告诉你,我是燎南的前太子,你还会留我在定国府吗?留我一个敌国的太子在你身边,你连自己的身份都忘了吗。”
“我没忘。”
燕云峤合拢指节,将沈倾的手背握在手心里,低言道,“先生怎么知道,我不会留你在身边。”
“你会成为名垂青史的大将军,像你父亲,你爷爷。”
沈倾此时不被他一番深情所惑,清楚将燕云峤十三岁时在隐林阁里年少轻狂的话一字不差的道出来。
燕云峤并不反驳,却道,“我能走到今日,也有先生的功劳。若不是你悉心教导,我绝不是这番模样。”
沈倾:“相差不大,你心思纯良,又有将门之血,迟早是要带领千军万马的。”
“血统,就这么重要吗?”
燕云峤见沈倾并未抽身,屈起指节陷入进沈倾的指缝里,用力捏了一把,叠手扣住掌心,捏的沈倾转回视线来看他,看他们交握的双手。
“自然重要。”
这会儿想抽出来,已经被燕云峤抓的牢牢的了,沈倾有些无奈,“没有我,等你再大一点,也会明白事理。”
燕云峤道,“我愿意努力,都是因为先生在我身边。”
这话让沈倾直接笑了出来,隔着石桌伸手过去,原本想要习惯性的去摸一摸燕云峤的头,发现两人之间隔得有些远,他的手够不着,主要也是牵扯着胸口的伤口,只得放下手去,拍了拍燕云峤握上来的手背。
“不用拿好听的来狡辩,你是什么样的人,会不会留我这个身份在你身边,我再清楚不过。”
燕云峤站起来越过两人的间隔,单膝蹲身下去,将沈倾的手贴在自己脸侧,他有忠心,他们燕家世世代代都有忠心。
他就算从未上过战场,也对天召的山河怀抱忠诚,这都是他的祖辈们打下来江山,他的确不会留下来燎南的未死的太子在自己的天召将军府上,不管是父亲的定国府,还是他的镇安府,都不能留。
但也不会杀了他。
放在以前,他可能就会像萧磷那次一样,想好了后路,将沈倾改头换面,在换个身份和自己去关外,朝纲稳定,山河太平,再退出政权中心,随先生想去哪里,他就去哪里,随先生想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而今,经过了这么多,沈倾是怎么心狠无情的人,他都见识了,那他大抵会囚禁沈倾一辈子。
如果不行,被先生关在私牢里一生也好,只要还是他的先生。
起初他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后来居然也就真的觉得如此也可行。
但沈倾放了他,放他回天召。
他一直等着沈倾给他审判,但按照季凌双的说法,沈倾对他本无情谊,哪里来的去处给他。
更何况他身后还站着天召的帝王,天召的黎明百姓,千万军马。
现在沈倾居然说要放了他,是放了他,还是动不了杀心处死他,也不想留他,就不要他了,也送了人情恰好平了两国的战事。
“先生真是处处不留纰漏。”燕云峤自言自语般笑着低喃。
对人少有柔和表情的脸,唯有在沈倾面前能极尽温柔,现在扬唇起来却都是涩的。
这园子里的花草,在这冬日里也是长青,阳光也和煦,他想起来沈倾临走前在镇安府的西园里打瞌睡,闭着眼睛看他练枪法,想着就完完整整的缓言道出来。
“先生以前教我,'练枪法,心中总有牵挂。心里想着一处,眼里又看着另一处,手中还拿着兵器,这刀如何能利,枪如何能准。'当时我只觉得,我心里想着先生,眼里看着天召这太平盛世,手中随时能上阵杀敌,应当是再好不过了,如今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这刀不能利,枪不能准。”
燕云峤看他,“先生从那时候起,就料到了会有今日,是不是?”
沈倾不言。
他没有将季凌双所言告诉他,只是凭借着自己去亲身试探,以往他不知道沈倾的身份,现在多了一份疑虑去看,才发现些不同之处。
燕云峤突然道,“淮州之乱,当真不是先生做的吗?”
沈倾未料到他提及几年前的旧事,但听着疑问,心里有些不悦,“敢作敢为,但凡是我做过的事,我都认。我未......”
说着垂下头来看他,沈倾就停了口,燕云峤的衣摆破烂了几块,握住他的手,袖口也破烂了一缕滑落,露出来里面被铁索捆绑的发青发紫的皮肤,大概是受了刑,想也知道这么有分量的大将军,会得到什么刑罚,就算是下了令,也免不了会被上刑架严加看管。
视线撞在一处,脸上的尘土也遮不住那双明亮的眼,连为难和伤痛都那么明晃晃的摆在他眼前。
毫无遮拦,不知收敛。
他忽地起身撇开头,闭上眼再缓缓睁开,道,“事已至此,你再纠结这些无益。”
燕云峤起身跟过去,铁链在地上拖出来声音算是刺耳了,嘴里的话更是不饶人。
“可是皇上收到的是飞鸽传书,能传到皇上手里的书信,请求增派援军的书信,上面却是先生的笔迹。这是在方临安宅子里,你我最后分别之前,你亲手写下来的书信。
比我向皇上给的战报还要早两天,而我派去送信的人,还没出淮州外城就被人暗杀,因为先生早有预谋,所以飞鸽传书掩人耳目,直到大旗才有人能顺利给到了皇上的手里,而且这封书信,一定是经过了多次的波折,辗转传递,才到了大旗,上面还经过了军务处的印章,确认增援的消息来源无误,刻不容缓,最后再由军务处的大臣连夜送上去。
都是因为先生所以才会有陈奉礼带兵来增援,也正因为先要掩人耳目,还要甩脱先生自己的身份,又要确保这封信绝对会不出差池的送到皇上的手里,所以层层下来才会晚了些日子才到。
这么劳心费神的安排,先生选了常人想不到的方法让事情顺利,甚至在入了大旗邻近的地方之后,走了正当的官道才从军务处经手。”
沈倾垂目头也不回,静静听着,燕云峤不太满意这个反应,上前正对着他道,“燎南的前太子,如今的君上,你为我忠心耿耿的效力到这种程度,先生不打算解释一下吗?”
这些事情,确实是沈倾做的,那晚用笛声与人通了消息,将书信在开战之前就送出了方宅。
燕云峤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弄明白大概的经过,只是关键接头的人早就消失的无影无踪。
皇上最终没有实质性的下令将沈倾这个来历不明,却在淮州一案里形迹可疑的人如何,就是因为这封信是沈倾的笔迹。
不该说的没有一个字外泄,期间种种复杂燕云峤花了很长时间才调查清楚,放在明面上的,就连皇上也只知这是个有谋略的教书先生,他确实为燕云峤效力,是定国府上的人,没有二心。
但剥开表像,逐步查清过程之后,燕云峤再无法放下,当做无事发生。
先生不说,自己不会去提,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沈倾对战事是早有准备的,也不知道沈倾其实一直与人互通消息,更不知道沈倾为什么要偷偷的做这事。
那封书信,只是让他想加倍加倍的换成好来对先生,现在却用这样的方式拿出来质问沈倾,燕云峤想要逼他说出来一点别的东西。
平时的相处,每一次的亲近,沈倾都能说自己是假,是逢场作戏,那么,沈倾瞒着他,自己不顾身份处境偷偷为他做的呢?
为了他的生死,天召的淮州,做出来的事情,也能大言不惭的说是假的吗?
静待了一会儿,温润的嗓音才缓缓升起来。
“我......”
沈倾认真的想了一会儿,抬眼看着燕云峤近乎偏执的脸,薄唇轻启,又合上。
“我没想那么多。”他坦然道,“太久以前的事情了,我忘了。”
燕云峤追问,“先生自幼聪慧过人,这种事情怎么会忘。”
“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
沈倾不与他争论,还未踏出一步就被燕云峤拉着,使了巧劲避开他的伤。
衣衫破了的男子眼神却锐利非常,丝毫没有绕过人的样子,一点点压近,沈倾抬首看着那张脸,这几年的风沙让燕云峤一丝稚气都没了,深刻俊朗的轮廓,哪里还有半点小狗崽子的样子,现下简直像一匹夺食的恶狼。
沈倾不由的朝后退了一步。
燕云峤也上前一步道:“今日先生不给个说法,我不会放手。我虽然被绑了手脚,但先生也身受重伤,走不了的。”
沈倾未见过燕云峤对他有过叛逆之心,些微慌乱诧异尽数放在了心里,面上也只是淡言,“我就是这么教你礼仪廉耻的吗。”
“那些都是做给他人看的。先生与我,早就乱了伦理纲常,更不用提什么廉耻了。我只是想听一句真话,有什么错。”
即使耳鬓斯磨,抵足入眠的时候,燕云峤也始终怀着敬畏之心,这让他对沈倾更为依赖,现下三言两语把他自己捧在手心里尊敬着的先生打碎,他做的一副大逆不道的好模样。
沈倾没有如他预想中有太多情绪外泄,仍旧是是平平静静的看着他,像是受不得他情绪的丝毫影响。
这过程与燕云峤纯粹是煎熬,相对不过一会儿,沈倾就松了口气,道,“你何苦说这些话来逼我,不知道就是不知道,我还会骗你不成。”
言不由衷轻易就被拆穿,燕云峤重重出了口气,原本的试探此时染上真正的心思,直问道,“先生不是骗我,先生对我有过真话吗?”
“是不是换一个人,其他的人来做定国府的少爷,来给先生赎身,或者不是定国府,只要是天召重臣,只要给你一方居所,你都能倾囊相授,他们要什么,先生就能给什么,就和跟我一样,人还是心都无所谓,都能随随便便的给出去......”
这话说的极为放肆,以沈倾的烈性,和如今的身份,燕云峤原本以为至少会给他一巴掌,教训他一句放肆,无礼。
可他这些话出口,沈倾只是眉心蹙起,脸色也变得苍白,薄唇微张抽了口凉气,以唇缓缓吐息。
燕云峤眼看着眼前的人神色突变,沈倾抽了抽被他拉住的小臂,燕云峤立刻放了手改为扶着他的身子。
眉头紧缩,闭上眼像是忍耐了一会儿,沈倾拿回来的手,微微弓起身掌心轻轻阖在胸口的伤患处,胸口起伏仍旧轻轻喘息。
“先生!”
燕云峤见状弯下腰去抱起来沈倾,手中铁链刚好把沈倾的后背撑的稳妥,转头还未对着门外喊出来,就被沈倾捏了捏。
“不要声张。”
淡薄的气息比刚刚要弱了一半。
燕云峤抱着人踹开门进屋,将沈倾放上简陋的床榻,解开貂绒领子的披风改为盖在他身上,伸手就要去再解沈倾的腰带。
榻上的人气息弱了些,仍由他动作,只轻声道,“不生气了。”
燕云峤一件件拉开他的衣襟,一言不发,里衣拉开,皮肤暴露在空气里,沈倾微微瑟缩,包好的绷带上透出来浅浅的血迹。
“有药吗。”
沈倾道,“等会儿会有人送药过来。”
燕云峤避开沈倾的视线,手里的灰尘染脏了沈倾洁白的里衣,“我去洗洗再给你弄,不然脏了伤口。”
沈倾应了一声,“不急。”
燕云峤点点头,“好。”
刚刚还剑拔弩张的燕将军,现在就乖的像小狗崽一样,沈倾手指去挠挠他的手指,“不生气了。”
“......我生什么气,你是燎南的君,立场不同,做什么都没有错。是我以下犯上,目无尊长,出口伤人,不都是我吗,先生都让我气的伤口破裂了,还管我干什么。”
捏住他一根手指磨在指尖扯着玩,沈倾出言直接,“我不是,随便谁都可以。”
燕云峤想起来以前在大旗的牢房里,沈倾在他怀里隐忍又痛苦,甚至身子还有些颤抖。
他说:
“小少爷啊,我觉得脏。”
“太脏了。”
......
“我只是,我不喜欢除了你以外的人碰我,只是碰一下,抱一下,也不行。”
......
他的先生不是不懂这是什么意思,他都明白着。
可是自己说了那么过分的话,他确实有反应,反应大到身体不适,但也没有对着他生气,责骂,甚至还反过来安慰自己。
他以为他这番试探可以看懂,至少能找到一点沈倾的遗漏处,能听到一句真心,现在真相好似只变得更迷蒙了。
沈倾是承认了,但这过程,不是常人应有的样子。
燕云峤这时再看着沈倾,嘴里虽然说着“不是谁都可以”,脸上也没有不悦的神色。
甚至......
还有一丝天真。
这样的感觉放在沈倾身上太不协调了,先生好看,做什么都好看。
可沈倾心思深重,能在隐林阁里卧薪尝胆,在定国府方寸之间铺垫大局,甚至亲自深入险地拿了萧磷的命。
又披甲前线,沙场坐镇,领兵能以少制多,做事能清理人数滴水不漏,连感情人命都收放自如,利用得当。有勇有谋,有帝王的残忍周全,若连沈倾都称不上成熟稳重,果敢杀伐,他想不出来还有谁能当上了。
垂目,面前的天真姿态完全不适合他。
猛兽的爪牙即便藏起来,也都是尖利无比的,舌面温柔舔舐也有锋利的倒刺,哪里有机会去无知,更遑论天真。
“没有骗你。”
沈倾见他没有回应,扯了扯他的指尖,重复道,“不是谁都可以。”
燕云峤将披风拉起来盖住他的身子,还未从极大的疑惑里抽身,换言道,“这里虽然物件都是上好的,但被褥太简陋了,榻上也硬,先生躺着应该不舒服。我出去清理一下,再拿一床过来,你在这里等我。”
沈倾一如既往的应着,“好。”
燕云峤走到门口定住步子,回头看他。
“这里已经是燎南了,是你的地方,先生不会再走了吧。”
沈倾仰躺着转过头去看他,没说话,细腻的貂绒将瓷白脖颈盖住围了一圈,看上去温顺极了。
燕云峤这才阖上门。
从另外的房间里找了衣服想换,手腕的铁链非常不方便,最后只能将在外面的皮肤仔细的清理了一番。
以往的先生有血有肉,看上去还重情重义,什么情爱欲-念,他分明是都明白的。
那么多的诗词歌赋,自己也买过山野乡村的闲书来看,怎么放在自己与他身上,那眼神里一点该有耻辱愤怒都没有,就算沈倾看的淡,一身傲骨也不至于连对他生气都没有。
他家的先生远没有看上去那么温和,就连方逸都知道,跟他有过过节的人都死的很惨,性子烈到锋锐,怎么能......一点不悦都没有......
单纯的像个孩童。
十分不相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