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歌的动作顿了片刻, 而后轻巧抚去祝政的手,轻声道:“你我……早已说好的。”
他还要去捡地上的龟甲,祝政却猛然夺去装着龟甲的小缶,当下要摔个干净。
“——你现在摔, ”常歌稍稍定了定呼吸, 竭力平稳道, “你现在摔,摔破几个便算几个。缶中有四枚, 是偶数。”
若龟裂的的龟壳为偶数, 此局便是常歌胜。
本被祝政高举着的小缶,缓缓落下。
祝政的手指死死抠着小缶的边沿,听得一声脆响, 他无知无觉中用力过甚,那缶居然被生生掰碎一块,祝政躲闪不及,被碎块扎了满手的血。
常歌的手藏在袖中, 死死捏了数次,终而还是轻轻蹲下身子。他扯裂自己的袖子,将火红的软袖轻轻绕过祝政的手背,想将他手上的伤处包起来。
他刚拈开碎片, 火红的软布缠了一道,他的手腕却被祝政死死抓住了。
那片碎片刺得深,祝政满手都是血,抓在他腕上,他满手满腕全沾满了血, 常歌试着要挣,却被祝政抓得更紧:“别走, 常歌。”
祝政将侧颊贴在他的手背上,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别走,说着无论如何总会有解的,最后连字句都成不了,仍是死死拉着他的手,分毫都不肯放。
常歌低着头,顺着自己的手腕向下一捋,抽出左手,复而将祝政的手一道道缠好。
这过程中,常歌不敢同他对视,更不敢回应他的只言片语。
缠好后,他沉默着,将地上剩余的龟甲挨个捡入小缶。而祝政一直面向他坐着,沉沉注视着他。
小缶摇三摇,倒扣至地上,他将小缶轻轻掀开,九个掌心大小的龟甲,瞬间乱了一地。
“一……二……三……”
常歌将龟甲上有裂纹的分作一堆,无裂纹的分作另一堆,每遇到一个有裂纹的便计数一次,全部数过之后,常歌又核对了一次,方才道:“六个。”
其实原不用数得这么仔细,无裂纹那侧仅有三枚龟甲,一眼便可扫尽。
“六乃偶数,看来,你我分开,乃是天意……”常歌端端坐正,他没敢回望祝政,只稍稍低下头,“我走之后,先生……素日不要劳作太过,夜深了记得添衣,更不要临窗批奏疏。常歌此后,惟有三愿。”
他稍稍面向祝政,双手交错,深深大拜:“一愿江河万古。”
第二拜:“二愿天下泰定。”
最后一拜,常歌定了定神,方才庄重行礼:“三愿我王……万年。”
襄阳初定之时,常歌便提过这三个愿望,时至今日,他的愿望依旧和那时一样,只字未变。
礼毕,常歌迅速起身,几乎是逃跑般离了祝政。谁知他尚未行出三步,面前细微银丝一闪,而后这丝线迅速收拢,停在距他三寸的位置。
常歌垂眸,断情丝正静静闪着幽冷的弧光。
这是断情丝,这丝线过于锐韧,倘若常歌再朝前一步,必会被这丝线伤及骨肉。
他刚迈出一步,弦丝震动,背后当即传来一句:“常歌!”
常歌充耳不闻,径直向前:“先生,今生识君、伴君,知君,常歌……此生无悔。”
他轻声说,“只是,妄念太多,只会乱了心弦。”
常歌还想再跨出一步,断情丝却忽然收紧,贴至他衣衫上,停在一个极致危险的平衡之处。
再近分毫,他便有可能被断情丝深深割伤。
“……先生。”
常歌终于回头,圈住他的数道断情丝在身后交错,一直延伸至祝政抚弄琴弦的、玉竹般的指尖。
断情丝尚未伤及常歌分毫,却因为久持,将祝政的指拉得全是血,那些血沿着丝线,成股地朝下滴坠。
如此僵持下去,常歌无法脱身事小,先生的手指怕是会伤得不轻。
常歌停在原地,好语相劝:“先生,放手吧,都到最后了。你既然都已经知道原因了,至少……让我定完天下,不留遗憾地走。”
祝政垂着睫,极轻微地摇头,他手上的丝线却越勒越紧,血珠沿着丝线垂落,好似缀满珊瑚珠。
那模样让常歌的心绞得厉害。但事已至此,应当断则断,缠绵不断才是大忌。
常歌轻轻抽剑。
听得一声清越裂空之音,缀满血滴的断情丝猛被斩断,红豆般的血珠在空中凝了片刻,散落一地。
常歌手中捏着大司马剑,他的剑锋上仍攀着几丝袅袅的丝线。
此时地面竟传来一声脆响,那枚黑沉沉的玄玉燕子重重摔在地上,裂做四半。
方才常歌刚刚斩断情丝之时,竟不慎将袍上系着横山墨翠的绶带一道斩断,黑沉的玄鸟玉雕便就此坠落,彻底碎裂。
玉碎之声彻底将祝政击溃,他稍稍后退一步,低头望着裂开的恒山墨翠,哀伤满目。
祝政缓缓低下身子,用满是鲜血的手,将碎玉一片片拾起,连最细小的碎片都没漏下。
所有的碎屑收拢完毕,祝政将墨黑的碎玉捧在心口,轻轻前迈一步,谁知一柄长剑竟横了过来,径直指向他的咽喉。
常歌举着大司马剑,直直指着他,不让他上前。而悬在他身前的剑尖,正在不住轻颤。
祝政极轻地笑了一声,稍稍前行一步,那剑惊地当下退后些许,常歌刻意提高声音:“别……别再上前了!”
祝政只充耳不闻,又上前一步。
这柄剑颤得更剧烈,常歌急声道:“赐剑之时,你如何说的!你若有半分错处,我大可用此剑刺你,挟持你!你……君无戏言!”
“我没忘。”祝政低声道,“我还说过,普天之下,惟卿能持此剑。”
他低垂眉眼,继续上前,常歌一退再退,眼见祝政步步紧逼,常歌即将遏他不住,心中更是又急又忧,强逞着声势道:“你……退后,我……我真的会刺的。”
祝政的脚步轻轻顿住,他缓缓抬眼,直直盯住常歌:“我……无错!为何要退!”
言毕,他稍稍抬起下颌,迎着剑锋,大进一步。
剑尖几乎要刺到祝政雪白的脖颈,只听哐一声,大司马剑被摔得甚远,滚在二人一丈以外。
常歌已被逼至纱帘旁侧,即将遁入黑暗之中,火光在他剔透的眼眸中跳跃,热切的厉害。
常歌的眼圈已忍得通红,倘若再进一步,他一定溃不成军。
他本想好好告别,再只身前往北境,谁知他竟被逼迫得进退不得,去也好、留也罢,俱是心如刀割。
常歌终究是没等到他再迈出一步,便彻底崩塌。
“……臣……恨君!”
他的尾音已然溃得厉害,像是溃不成军的败兵一般,他将帘一掀,迅速没入外殿的黑暗之中。
祝政怆然坐在地上,常歌走时掀开的纱帘仍微微摆着,送来些他身上的幽香,殿内的火噼啪迸出些火星,甜酒也细微地沸腾着。
片刻之前,常歌还轻轻给了他一肘,笑着责他太坏,片刻之后,竟物是人非。
门口很快传来金戈之声,紧接着常歌高声厉喝:“吾乃四国合纵长,大周昭武君常歌,谁敢拦我!”
殿内迅速传来一阵小跑之声,应是门口的戍卫进来询问祝政的意见,脚步声尚未跑至纱帘,祝政便开口:“……放他走。”
“这……”
“孤说,放他走!”
戍卫一听,这音调,至少是雷霆震怒。他半句话都不敢多说,慌忙朝殿外退去,还没退出几步,听得祝政再度吩咐:“……将殿外的人都撤去,明日罢朝。”
戍卫慌忙应声。
殿门外,一声兵戈相错之音,应是拦着殿门的戈矛让开了道路,之后安静了一阵,方才响起远去的脚步声。
常歌应是彻底离去了。
祝政坐在地上,拼命想将摔得四裂的恒山墨翠拼在一处,可他手颤得厉害,心中更是乱做一团,简单的四瓣碎玉,竟如何也拼不回去。
此时,殿门口传来几声极轻的敲击之声,祝政蓦然抬头:“常歌?”
门口沉默片刻,方才传来个略有些沉稳的声音,但同常歌迥然不同:“先生,是我。”
来人说着前迈一步,门口戍卫高声喝道:“未得诏令,不得入内!”
祝政没在殿内,一语未发。此时此刻,他见谁的心情都没有。
白苏子在殿外稍稍提高声音:“我有一计,可救常歌!”
这声一出,整个锦夕殿诡异地沉寂片刻。
祝政冷下声音:“放他进来。”
白苏子踏入殿门的时候,只觉得这大殿空落落、黑黢黢的,两侧还过着穿堂的冷风,更显萧索。
内殿入口处垂着淡金色的纱帘,其内火苗烁动,将祝政的身姿照得影影绰绰。
白苏子低头,匆忙上前,于纱帘之前抚袍行礼:“草民,见过周天子。”
纱帘上的金丝微微烁着金光,祝政似是着了一身玄色王服,鸦色长发流坠而下,又被火苗泼上层瑰丽光泽。
祝政的声音冷淡而平静:“平身。”
白苏子起身,单刀直入:“将军此刻体况,如不注意大约在仲秋,按照最好的情况算,也熬不过今年冬日。”
祝政背着光线,整个人都显得黑沉沉的,他应了一声,问道:“解法?”
“……我是有一策,但此计策将军断然不会接受,故而我只能来找先生——”
白苏子深深低着头,他的话尚未说完,面前的纱帘一撩,纱帘底部率先露出重叠垂坠的衣摆,祝政单手轻打纱帘,略微低头走出纱帘,手中还掌着几瓣沉黑的碎玉片。
其中一瓣碎玉乃鸟翅形状,这让白苏子想起来,他曾在常歌腰间见过这么个黑色玉佩。
这几片碎玉质地奇特,毫无普通黑玉的流光,白苏子心中一动:“先生,此玉,能否借我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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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三次元有事,只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