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图南双眸稍狭, 仔细看了他一眼。
祝政单手背于身后,娓娓道:“临终之前,周闵王确实将我唤至他的榻前,死死遏着我的腕, 再三嘱托。别的先王嘱托天下, 我的父王, 却朝我手中塞了把剑,定要我杀他, 以成大仁。”
祝政垂眸, 唇角划过一丝极轻的讽笑。
他在牢门前飘然踱着步:“父王说‘为王者,当狠而无心’,众叛亲离, 大仁不仁,方成仁王。他威吓、利诱、怒吼,到最后,抓着我的袖边苦苦哀求, 我都没举起那把剑。”
“最后,他急火攻心,几个月都坐不起来的人,竟憋着一口气, 扯着龙榻的黄带子,直直坐起,拍着龙榻说他失败,说我不争气,说大周怎会落到我的手上, 说他忍辱负重十几年培养我,心血竟毁于一旦, 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便掐死我——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我没有提剑刺死我的父亲。”
祝政停在刘图南身前,稍稍侧脸,刘图南的眼珠外凸,面上表情更是古怪的厉害。
“他见我要丢开长剑,又急又气,丢了黄带子便朝我扑来,狠狠撞上了我的剑。当时我被他死死扑住,他的血,我亲父、大周闵王的血,顺着长剑淌着,污了我满手、满身。”
祝政徐徐转身,正视益州公刘图南:“你将你父亲刺死在驿馆,并未见到他惨死的样子,可我父王,却是我看着一点一点死去的。”
祝政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刘图南竟小小退了一步。
“他的脸就停在不到一寸的地方,咧开嘴干笑着,渐渐死去。”祝政缓退一步,“长剑挑破了他的喉咙,他声音都开始冒风了,还在竭力说话。”
他缓缓掀开眼帘:“他说……‘天下,必兴’。”
天牢里,陡然安静片刻。
一声轻笑,打破了凝重的情绪。
祝政面上的冷笑一闪而过:“这么多年来,我一直觉得他荒谬的可笑。他为了让我薄情断念,特意交代史官,坐实我弑父。以讹传讹的事情,我懒得多去澄清。只是我没想到,真的会有人信以为真,以为仿着了我,弑了自己的公父,无情狠戾到六亲不认,便能成王。”
刘图南连退数步,几乎要贴着牢狱粗糙冰冷的墙。
“……说起来,我这里有个……很久之前的东西。”祝政自袖中抽出一份奏疏,刚拈出一个角,刘图南便认出了奏疏所用锦缎,群青底色鱼凫纹样,正是益州主公钧旨或上奏才会用的贵重面料。
祝政轻轻抬手,将锦缎递过牢门缝隙。他的指节掐在锦缎之上,骨节清瘦白透,同流光般的锦缎交相辉映。
刘图南迟疑片刻,最终还是上前接过奏疏,他轻轻展开,锦缎上熟悉的字迹让他心弦一颤。
这竟是他的公父,前任益州公刘善德的字。
“吾王大周天子亲启:
武王开国,天下分雄,其本意乃六地诸侯吴越同舟,各安其民。可惜天下争心太过,开国以来,六雄纷争不停……”
此奏以蝇头小楷,洋洋洒洒写了千字有余,多数都在忧国忧民,认为六雄裂土已久,如此发展战乱只会愈发纷然,还不如先行一统,削爵诸位王侯,他作为益州主公愿意身先士卒,交还益州封地,以安天下。
奏疏末尾提到爱子刘致,说益州权柄他甘愿上交,只是幼子愚钝,盼能留下锦官城京畿三十丈之地,以供幼子容身。
言辞恳切,更为他谋算深远。刘图南按照末尾落款时间在心中折算,他的公父上奏之时,周闵王仍在位,而当时自己不过五六岁的稚龄,公父便忧心他此后余生。
刘图南捧着这封奏疏,竟不知可笑的是自己,还是爱在心责在口的公父。
祝政道:“心中无爱,何以安天下,心中无情,何以守山河?你公父言传身教,可惜,你却认为他庸懦无能,他的好,你半点都没学到。”
刘图南终于重重跌在地上。
祝政言辞缓和下来:“刘图南,你本性不坏,只可惜,听奸人劝诱,走错了一步路。”
益州公刘图南缓缓摇头。
他世子之位被废之后,大魏太子司徒玄便来同他商议,愿意帮他夺位。可他有邪念,旁人巧言令色,方才诱导了他。此事,除了他自己,他谁也不怨。
祝政轻轻抬手,原本静寂的天牢中走出两名狱卒,其中一名双手托着一小木几,只低着头看路。
牢门打开,小木几落在牢房地面,两名狱卒垂眉顺眼,合手而退。
木几上左侧置着一份诏书,乃事先拟好的益州全境投诚公诏。诏书旁置着青铜酒樽、酒壶,两样物件都是世子制式。
这是要让他下招投诚,而后为天下安定,自决于天牢。
刘图南望着诏书,手指轻轻动了动:“我,唯有一个请求。”
祝政先他一步,将他所思所想说出:“弑父篡位之事,青史上不会留下一笔。你还有别的想说的,便到下面同你的公父说吧。”
他略退一步:“请。”
刘图南提笔,在王诏之上署名,而后斜满一盏酒,一饮而尽。
哐一声。
青铜酒樽翻倒在地上,摔进天牢斜斜的光亮里。
祝政静静站了会,方才挪动步子朝外走,他刚刚拐过角落,脚步一定。
吴国少主华悦贤站在拐角处的暗影当中,恭谨合手,向他行了一礼。
祝政淡淡道:“可都听得清楚?”
悦贤少主微微低头,言辞温顺:“清楚。”
“羊丞相教你引你,恩同父母。以后你的日子还长,路,不要走偏。”
“谨遵圣谕。”
祝政径直离了天牢。
这话还得从吴国少主入长安城之前说起。
吴国入连纵,同楚国合作一事,吴国国内大有分歧。吴国丞相羊心斋为首的老臣,对此事反对得厉害,早朝之时,甚至搬来国柱,以死为谏,无论如何也不愿少主同祝政合作,入四国连纵。
朝上吵闹不休,悦贤少主只称病不出面,反让御史大夫尹子言站出来同老臣抗礼,同时,他又让吴国大将军车东威连夜入金陵,抓了数位老臣,震慑朝堂。
在此之后,这位吴国少主方才款款登场,先是左右安抚,和了好一通稀泥,后又沉脸扬威,勒令吴国上下一心,皆从他号令。
这番手段玩的精纯,很难相信,竟是出自一位十八岁少年之手。
这其中只有一点祝政略为不满,吴国丞相羊心斋三朝老臣,一心辅佐悦贤少主上位。可华悦贤却借着羊相带头乱政的因由,直接将羊丞相软禁了起来。
华悦贤年少且多智,祝政对他寄予厚望,并不希望他在此走偏。同时,益州公刘图南正执拗着不愿签署益州全境投诚诏,故而祝政特意设置此局,将二人一道敲打敲打,一石二鸟。
天牢重归寂静。
益州主公刘图南依旧躺在冰冷的地上,他的指尖却稍稍抽动了一下。
牢门吱呀一声旋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闪了进来,驾着刘图南的胳膊,将他扶起。
本该饮下毒酒身亡的刘图南,此刻竟悠悠睁开了眼睛。他将四下一望,疑惑道:“我……没死?”
搀着他的人答道:“是,主公,您没事。周天子特意放我进来,带您出去。”
现在连月光都没了,天牢里着实晦暗的厉害,刘图南几乎贴在这人脸上,才认出了他是谁:“……醉灵!你不是,你不是应该被关在益州天牢么?!”
醉灵,是益州大将军卜醒的字。
前任益州主公遇刺之时,担任护卫的正是醉灵,他也因此获罪,被收押在益州天牢。刘图南当然知道醉灵是冤枉的,只是此事重大,若不做做表面功夫,朝臣那边说不过去。
醉灵道:“周天子早就派人将我救出来了,我一直藏在长安,就等今日您假死之后,来接应您出去。”
“究竟什么意思?他没打算杀我?”
醉灵摇头,他扶着刘图南站稳:“应是没打算。他说你我曾收留过常歌三年,又待常歌甚好,此恩他铭记在心。而且,去年冬日,他被益州擒获,大周天子的身份败露,当时常歌前来劫狱,益州主公对他二人并未痛下杀手,反而放他们离去。我想……这也是他放过你的原因。”
醉灵半搀着刘图南,自另一条暗道离开天牢,路上醉灵同他说:“他还要我转告你,你公父给你请封的三十丈土地会特批给你,允你安身立命,其代价是改头换面,一生隐姓埋名,再不搅动风云。”
死而复生,刘图南只觉人生如大梦一场,前段时间他的那些执念,不甘和阴暗的想法,忽然变得尤其可笑,更何谈搅动风云。
这条暗道七拐八拐,推开最末端的石门,竟有一马车等着他二人。
车上跳下来一位颇有书卷气的少年,经醉灵介绍,此人乃祝政影卫,名唤博衍。
“见过卜大将军,见过刘公子。”博衍同他二人行礼,“先生要我在此候着,护送您回益州。”
刘图南最后向北回望一眼,长安城浩大,此处已望不到长安宫城。
晨曦的沉钟重重敲响,惊起一片白鹡鸰,簌簌而过,天边被旭日熏得金红。
刘图南目光落在极远的天边,他轻叹一口气,缓缓摇了摇头:“心服口服……心服,口服。”
博衍见他未答话,催促道:“刘公子?”
“没什么,走吧。”
刘图南上车,马车金玲响动,渐渐驶出长安城。
*
常歌刚一踏进锦夕殿,甜酒香伴着咕咕嘟嘟的声响迎面而来,这当是祝政早知他要回来,提前着人备好的。
他唇角轻弯,加快步子朝殿内走去。
快到殿前之时,他竟听得一声少儿啼哭之音——好端端的锦夕殿,怎会有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