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公公道:“那日之后, 司徒太宰虽称魏王,但他从未入主宫城,一直住在开国武王赐给他们司徒家的大宅子里。司徒太宰,同此前一样, 每日卯时上朝议政, 平日便在从前的青宫中理事。一切, 都和大周时期一样。”
青宫乃储君居所,祝政封为皇太子后便移居青宫, 司徒镜作为太宰, 又身为太子太傅,日日亲临青宫,过问祝政学业。此后祝政开始学着理政, 司徒镜去得愈发频繁,常常日未出便至,夜深方才离开。
这段话听得常歌唏嘘,让他想起幼时简单的日子。他悄悄瞥了眼祝政, 祝政神色更是低沉复杂。
高公公行在最前端,继续道:“宫里头的护卫军,反抗司徒太宰的,那日都给杀光了, 剩下的都让司徒太宰遣散了,这么大个宫城,几无守卫,搞不懂……谁都搞不明白他在想些什么。”
难怪至此,宫城几近无人。
“高公公。”
侧门口遥遥现出一个身影。此人的身形着装常歌都万般熟悉, 正是从前常川偏将,而后挪至他麾下的刘复盛。
刘复盛前行数步:“大魏的天还没塌呢, 这么快就见风倒了?”
一小队魏国精兵自宫墙上一跃而下,数量虽然不多,但个个英武雄壮,一见便是个中好手。
高公公一惊,忙往常歌身后缩了些许。
“原是复盛将军。”
常歌语气听着镇定,实际心中百般不解,刘复盛多次随父帅常川出征,更是看着他一路长大、再成为大周新的定国脊梁,在他印象中,勤恳忠诚的刘复盛,怎么就会甘愿事魏?
祝政稍稍偏头过来,轻声道:“此人与你想象多有不同,他并非心甘情愿屈居于常川将军之下,而后更是多次暗地奏疏参你,我怕你见了伤心,便将他的奏疏统统拦了下来。”
常歌面色一沉。
“还有一事……”祝政思忖片刻,还是说了实话,“常川将军自冀州班师的最后一碗酒,是他亲手递上的。”
冀州班师之后,常川入了宫城,便将常歌的长命镯托付予祝政,次日清晨,便传来了常川将军身亡的消息。
常歌猛然望了祝政一眼。而后他微微敛下目光:“看来我与这位复盛将军,应当好好叙上一叙。”
趁着刘复盛尚未行军至跟前,常歌回头,对高公公小声说:“高公公,你带王上去擒司徒镜,此处便交给我。”
他朝身后楚军比了个手势,约莫九成的楚国士兵朝祝政那侧靠了靠,楚国将士训练有素,一看便知,常歌可能早就设想到会有此情况,提前同他们交代过。
祝政:“不必,我知道太宰府在何处。高公公,齐物殿失火,还需你多照看些,你就留在此处。还有......”
他附耳交代一番,高公公连连点头:“奴婢定为王上取到此物!”
言毕,高公公一刻没耽误,仓忙朝齐物殿方向走。
魏军业已临近,祝政迎面飞来柄长剑。他抬手接住,剑身冰凉,雕龙盘桓,正是大司马剑。
常歌冲他一笑:“先生快去,我等你的好消息。”
祝政将剑轻收,缓缓点头,复而转身引着楚国将士离去,先头的楚国将士已然同魏国卫兵战做一团,他们强迫魏国卫兵后退,在宫道上让出条一人宽的通路,祝政便领着剩余楚军鱼贯而过。
待所有人通过之后,祝政回身,隔着纷乱砍杀的将士,遥遥望了一眼,常歌端端站在宫道之上,浅浅含笑望着他。
朱红的宫门彻底阖上。
楚军将士一直跟在他身侧,想询问却又惧于天威不敢多问。
祝政轻轻旋身,“去太宰府。”
*
眼前的士兵拼杀得厉害,宫城本就朱红,此时更溅上一片片鲜血。
血花横飞,常歌如罗刹般挡在楚军之前,脚下早已淌做血海。那群魏国精兵轮番上阵,很快便伤了胳膊又伤了腿,但他们都心知肚明,常歌的刀下,显然留了情。
常歌仅用刀背与魏军对阵,若非如此,宫道上早已尸山横陈。
常歌分给了祝政几乎八九成的兵力,留在他身侧的楚国将士仅有数十人,而魏国精兵却有数百,纵使常歌无人能挡,魏国精兵一边躲着常歌的锋芒,一边缓缓缩小包围圈,常歌与他身后的兵士,渐渐被封入魏军包围圈中。
激烈的拼杀渐渐转做两相僵持的对峙,两边士兵刀剑之上俱是鲜血,刘复盛站在包围圈外,皮笑肉不笑道:“常将军,常大将军,名头响当当的昭武君。你没想过,有一天会败在自己的副将手上吧。”
常歌同楚国士兵背靠背,环做一圈,提防着魏军突然来袭。
常歌的袖高高拉起,白皙的臂膀上,满是泼溅的鲜血。
他冷淡道:“复盛将军,我记得,似乎家父和我,都待你不薄。”
“自是待我不薄。”刘复盛道,“我能预先判出秦岭之处乃疑兵,连夜行军数十里赶回长安,都是以往常将军教导有方。今日我大魏能从此劫中转圜,还需多谢将军平日指点。”
常歌低头,自鼻中轻笑一声。
“笑什么。”刘复盛道,“原本,你尚还有数百精兵,所携兵力与我相差无几,还能相抗一二,你自己将所有兵力尽数交给祝政,那就别怪我不客气——”
他话未说完,眼前寒光一闪,左耳猛然一辣,温热的血顺着脖颈留在肩上。原来是一匕首嗖地擦过包围圈,直接割裂了他的耳朵,又楔入了宫墙之上,匕首的刀身,竟有大半没入墙面!
刘复盛疼得一嘶牙,却见常歌难得沉了脸——常歌向来性格乐天,对待下属更是肝胆相照,除了大是大非的问题上,几乎从不以官威压人。
常歌面色阴沉:“君父的大名,也是你能随口唤的!”
刘复盛咬牙,将耳侧鲜血一抹:“拿下常歌!”
他带着几乎十倍的兵力,这一句杂着愤怒,喊得极有底气。
魏国精兵应声而动,常歌以足尖自地面随意翘起一把长刀,那刀腾空而起,又被常歌反手握住,他厉声道:“你们是从我,还是从他!”
不知何处的鲜血正挂在刀上,常歌的衣衫亦是润满鲜血,这股血腥,让他周身带着浓重的煞气。
常歌稍进一步,围做一圈的魏国精兵当下后退。
“丁大头,左千秋,还有你,”常歌偏着头盯住某位魏国将士,“康良,我亲手招进来的……”他挨个点着最前一列魏国精兵的名字,从士兵面上震惊惶恐的表情来看,他说的一个不差。
“惊慌什么?现在,他乃楚将,而你们都是魏人!”刘复盛高声道,“我才是你们的将军,大魏的左将军!他早已不是你们的将领,已三年有余!”
“笑话。”常歌冷着脸,“在场,哪有什么楚人魏人,分明都是我大周子民!”
他这声一出,在场的魏国精兵神色复杂,兵刃也握得迟迟疑疑。大周开国上百年,虽分封六雄,但普天之下,皆为王土。率土之滨,皆为周民。[1]
更何况,天下苦战久矣,更苦将天下搅得愈发碎烂的大魏久矣。
见魏国精兵动摇,刘复盛愈发急怒,连声道:“拿下常歌,此乃军令!”
常歌径直打断他:“复盛将军,你不忠天下,反忠王权,这便罢了,为何,还要鼓动我大周子民陪你送死!”
刘复盛大笑一声:“笑话。现在是我识破了你的计划,将你十而围之!”他径直抽刀,“听左将军令!今日但凡敢向着常歌违抗军令的,此事过后,有一个,我杀一个!”
军令如山,魏国精兵虽有松动,但也不好径直违抗军令,正左右为难之时,常歌低低笑了一声。
“刘复盛……你真是,白跟了我这么些年。”常歌望着手中的弯刀,“‘十而围之’......你真以为,我会被你逼入绝境?”
苍凉秦岭之上,远远传来一声狼嚎。
“一小队楚军自秦岭南侧入川,你便以为是我的疑兵,你怎么就不多想想,或许,我是刻意要你发现,诱你带兵前来长安城?”
此言一出,魏国精兵愈发犹疑,有些将士甚至缓缓放下刀刃。
宫城殿上传来细微的踏步之声,黑夜中数十双幽莹绿光疾驰而来,不出片刻,宫道四围,竟被数十头大大小小的灰狼围满。
被如此凶兽居高临下地俯瞰,压迫感数倍增加,魏国精兵已不再将刀剑向着常歌,反而掉转身子,警惕着身后凶兽来袭。
“狼胥骑?”刘复盛低声道,“此处怎会有狼胥骑?明明当年……”
他赶忙掐了话头,却见常歌警惕扫视过来。
“听好了,刘复盛。”常歌道,“狼胥骑,只是第一道后手。冀州军前日已过平阳,不待日出便能压境;吴国军队业已北渡,盟国豫州家中也着了火;还有你们布在秦岭的主力军——”
若常歌所言为真,不知不觉中,大魏竟然被合围!刘复盛的脸色一点点变得难堪,说至秦岭主力军之时,他脸色猛地一白。
常歌低头,笑着摇头:“是如何蠢笨,才会将所有将士散于秦岭沃野之中。”
刘复盛哑声道:“你……难道你要放火烧林?!”
常歌轻缓摇头。
“八百里沃野,付之一炬,那我常歌便是伤财害民的千古罪人!刘复盛,你现在快马加鞭,强令撤军,还来得及。否则,我切入秦川的那队精兵,饶你有百万大军,也定是苦不堪言!”
刘复盛声音已干涩异常:“秦岭的那支小队……并不是你的疑兵!你……早已猜到我军主力所在何处!”
“当然。”常歌唇角勾出一个笑容,“那队‘疑兵’,是特意为秦川挑选过的,最适合山林作战的,滇南蛊宗锐士。”
大周平交州战乱时,曾与滇南交过手,当时飞鸟走兽,蛊蛇毒虫,遍地都是,大周险些吃了大亏,在场不少所谓“魏国精兵”都经历过那场战役,闻言都想起了那日那时之景,心中俱是一寒。
“现在,我再问一遍。”常歌背着手,缓声道,“在场将士,你们是从我,还是从他!”
一阵哐啷脆响,魏国精兵手中的兵戈,稀里哗啦摔了一地。
狼群则低吼着,缓缓迫近刘复盛。
“我还有最后一句,刘复盛,你仔细听清楚了。”常歌高声道。“我从不是什么楚将!”
“我乃大周昭武将军,常歌!”
灰狼自宫城墙头一跃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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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原句出自《诗经·北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