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知隐早就是常歌心腹, 也是祝政在益州的线人,营帐内没外人,祝政并未避讳,挨着常歌坐下。
祝政问道:“益州出了何事?”
张知隐开口便问:“金鳞池盛宴上, 先生可见到益州主公?”
祝政仔细回想一番, 缓缓摇头:“来之后便说身体抱恙, 一直未曾见到。醉灵倒是见过一回。”
张知隐面容凝肃:“益州刘主公,薨了。”
常歌只觉如冷水彻顶, 手心更是凉得厉害, 白苏子恰巧同张知隐包扎完,提示道:“将军勿要惊悸。这段时日,靠着行针暂时镇住血脉, 方才抑了蛊毒发作,血气一逆,仍有危险。”他恭谨行一礼,“诸位叙话, 小白先行退下。”
祝政一手握着常歌,另一只手顺着他的脊骨轻缓顺着气,见他转圜,张知隐方才开口继续详述。
金鳞池盛宴那天, 祝政一早通知醉灵常歌在九凤楼,二人在九凤楼对酒谈天,不亦乐乎。此后醉灵更是喝的酩酊,在归心旧居睡至次日清晨方才醒来。
问题正是出在这一日。
醉灵离开没多久,益州刘主公便在驿馆被刺身亡。
数日前的记忆瞬间复苏, 常歌道:“难怪那天清晨……醉灵说什么也不肯多留一日,只说益州公急召, 看来当时便出事了!”[1]
张知隐缓缓点头:“益州怕影响国内事宜,更怕招来他国觊觎,一直秘不发丧,只声称主公还在江陵。但这消息仍被益州朝臣得知,益州新老朝臣向来不和,全靠益州公左右弹压才能勉强同朝议事,此事一传开,朝廷几派瞬间乱作一团。”
“这之后,”张知隐谨慎择着词语,“图南世子被新臣们拥着,主持了大局。”
父爵子袭,刘主公一薨,自然是图南世子袭爵成为新的益州主公。可问题是,去年冬日,图南世子擅自调兵攻下夷陵,早已被益州刘主公废了世子之位,不再是益州的图南世子,而仅仅是“庶人刘致”。
常歌并未深思,只道:“刘主公就一个世子,拥他袭爵,倒是正理。”
祝政却听出了些弦外之音:“知隐是想说,世子这爵,来得血腥。”
常歌顿了片刻,体味出他二人所指:“你们难道在怀疑,图南世子为了袭爵,竟手刃……亲父?”他刚说完,当即严肃道,“不,这不可能。我同图南世子相识已久,他断不是这种人。”
祝政只敛眸,帐中火把在他身下拉出浓影:“‘图南世子’不可能,但‘庶人刘致’大有嫌疑。”
常歌还欲争辩,张知隐却抢先道:“将军请听我一言。刘主公被何人暗害,此事我不下定论,我只说图南世子继位刘主公之后的所作所为。第一,他将此前主公留下的老臣,一并清除;第二,他将此前主公留下的旧例一并废除,甚至连议事殿正中悬挂的‘天下为公’牌匾都拆了砸碎;第三……也正是我出现在此的原因。”
“……图南世子,继位当日,便亲下敕令,让益州入了大魏的五国连横。”
常歌几欲怀疑自己听错。
刘图南深恶占据入蜀要道的魏军,更曾亲自带兵将魏军杀个片甲不留,此时为何忽然同大魏修好?
“将军也觉不可思议,对么。”张知隐道,“鬼戎、大魏暂且不论,益州北部苦月氏已久,一个月之前,月氏还南下掠夺钱粮,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这才刚过数月,将士尸骨未寒,主公居然要同月氏一道联合伐楚。此事不说我一人,益州将士……就没有一人是答应的。”
张知隐得知此事之后,当即入宫力谏,主张联楚而非联魏,新任益州公刘图南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直接将他轰了出来,此后更是一听张知隐来朝,直接称病不见。
后来张知隐零星得知,五国正商议连横分楚,豫州屯兵汝南;月氏鬼戎合为一军,出兵襄阳;益州则自巴东建平出兵,如此一来,楚国三面受敌,国内又正值疫病大乱,一个不慎,便有可能全面崩盘。
益州建平,当时正是张知隐坐镇,令兵一到,他连军令看都未看,拒不接令,被杖二十。如此往复数次,益州公刘图南震怒,竟下令斩杀张知隐,以正军法。
好在益州平南将军孟定山提前得了风声,连夜放出张知隐,对外只称张知隐打伤看守士兵,连夜出逃。张知隐这才揣着五国连横布阵图,来了至关紧要的楚国北大门襄阳。
襄阳乃鬼戎、月氏联攻之地,北境人勇猛,此战必为苦战,故而张知隐一来,便建议放弃大营、深挖战壕、再在开战前高挂常歌大纛,灭敌军士气。
听他道完这些来龙去脉,连常歌都有三分相信,益州刘主公之死同图南世子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说不定,大魏也参与其中,这才能解释刘图南对大魏的态度大变。
三人静默片刻,常歌再行交待这几日知隐便留在襄阳,好好养伤。他却缓缓摇头:“消息已传达,我当回建平,定山他过于敦厚忠诚,若图南世子下军令,说不定他真会出兵,攻打楚国。”
之前张知隐数度违抗军令,新任益州公刘图南已下过斩杀死令,他冒险逃出,给楚国襄阳递信,于益州看来更是“通敌叛国”,此时若放他回益州,便只有死路一条。
常歌忙道:“万万不可。”他规劝再三,张知隐皆坚持归去,常歌思来索去,提议道:“要不你留在此地,候几日消息,也许此事还有转圜。再者,年初益州将夷陵归还至楚国之后,夷陵一直缺一守城大将,此次三面合围,夷陵地处关紧,我同先生商量一番,不定此处能交予你。”
张知隐这才应下。
常歌点点他的衣襟,笑道:“这下心定了,可勿要再闹出上下不配套、衣襟都穿反的笑话了。”
“将军见笑。”张知隐目光一沉,低声道,“这些起居事宜自小都是定山在助我打理,忽然一人前来此处,一时竟闹出乱子。”
“你啊你。”常歌眉眼含笑,“定山好歹封了平南将军,早不是你张小侯爷家里的家将了。还差使他做这种事情。”
张知隐略有尴尬,只道:“下次不会如此。”
他二人叙了会话,常歌见他伤重,让他好生歇息,撩帘出帐。白色粗布一卷,常歌险些同陆阵云撞上,陆阵云忙退一步,拱手问是否要给祝政单独收拾营帐。
祝政一语未发,只轻轻瞥着常歌。
常歌一手仍揪着帐帘,支吾半晌,方才小声道:“天色已晚,不必另收营帐,就……与我同住吧。”
祝政这才低头浅笑。
陆阵云闻言便要去安排,祝政却叫住了他:“不必收拾了,我和将军今晚都回江陵。”
常歌横他一眼,既然没打算留宿,怎么不早说,偏生要等他应了同住再说。
此时乔泽生路过,对祝政的话听了一耳朵,嚷嚷道:“将军要走?不同我们一道守襄阳?”
“怎么,你肩膀太软,扛不住这襄阳城?”
常歌上前一步,重重拍了一把乔泽生的肩:“我不在,你也给我守住咯。”
乔泽生一昂头:“誓死扛住!”
常歌同军士在一旁疯闹,陆阵云反压低声音问道:“先生真要带走常歌?今日大战全因常歌才赢得顺利,若带走他,鬼戎月氏要是再度来袭,该怎么办?况且,此前常歌二百精骑破大魏迷阵,实乃天选将才,若离了战场回江陵,岂不可惜……”
祝政缓缓摇头:“你只见到常歌将才。”
此时一片兵士不知开了常歌什么玩笑,被常歌圈住脖颈好一顿暴揍,揍完那兵士也不生气,反乐呵呵地又来讨他骂。
祝政看着他的背影,略薄的唇轻勾起一个弧度:“其实,常歌可将可帅,将他留于此处做一守城大将,反而屈才。”
祝政常歌还记挂江陵城疫病之事,连晚膳都未用,带着白苏子和火寻鸼连夜奔赴江陵。
白苏子路上同他们说,前几日他将那缶中毒物仔细探究,怀疑是数种荨麻毒及毒虫萃毒性而成,虽然制毒手法虽然粗劣,但架不住用作原料的草木毒性过大,确无根解之法。
常歌略微收了收马的脚步,问道:“那当如何是好?”
白苏子道:“我只有法抑制,但最为关紧的还是要找出疫病根源,切了源头,病患不再增多,方是正道。”
一行人回江陵城时,天色已近大白。众人直奔疫病所在东城区,白苏子熬制抑制药物,常歌则带人自长街往东,一点点探测疫病源头,他怕狼群乱闻反有不测,让火寻鸼带着狼群先行回了归心旧居。
祝政则连夜入了江陵宫城。
天已露白,祝政身骑白马,飘然而至,守城的江陵城卫兵一见,慌忙拉开城门,几位楚臣竟在宫城门口等候多时,一见祝政,急忙相迎:“先生,您总算回来了!”
原来那魏使下了五国战书之后,仍未归去,日日来楚廷上撒泼打滚,讨要颍川公主。
今日天还未亮,魏使竟比打鸣的公鸡还准时,早已侯在太极殿外,等着大闹一场。
祝政将缰绳递予一位兵士,镇定道:“开道,去太极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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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极殿上,旭日初升,铺了一地金光。
丹壁两侧立着铜铸白鹤香炉,此刻正袅袅飘着青烟。近两日祝政不在,由新任理政阁总领带头,楚臣鱼贯而入,照常上朝。
太极殿最左侧,淡金纱帘轻荡,站得最近的楚臣听得声响抬头,只见司空大人白衣飘飘,立于纱帘内侧。
晨光透过金纱,飘溢于薄雪般的白衣之上,映得祝政周身如有华贵金光,一袭白衣更如千年松雪。
近侧的楚臣刚要行大礼,司空大人目光沉沉,朝他无声比了个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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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1]醉灵常歌在金鳞池盛宴共饮:第60章 《盛宴》剧情
醉灵说益州公急召,迅速回驿馆:第66章 《和鸾》剧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