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歌同他温存许久, 还拥着小声说了会话。他的腰拧着难受,干脆抓着祝政的胳膊,改了侧坐的姿势,整个人窝在他怀里。
祝政眉如描墨, 眼眸更如横波流淌, 他一面轻轻摩挲着常歌乱发, 一面轻声道:“你心情好些了,我想同你谈谈正事。”
听得怀中人含糊应声, 祝政这才道:“我怀疑舅父被无正阁蒙在鼓里。”
舅父说他此行前来是为取百灵散, 当时白苏子的表情略有僵硬,显然百灵散之事很可能是一借口。此时此刻,火寻将军出现在药王谷, 不可避免会撞上前来寻找药王的常歌,火爆脾气之下,难保火寻将军会说出什么重话。
幸而今日祝政在场,接连道出夏天罗、景云之事, 方才消解此前误会,倘若祝政真的抽不开身,放任常歌自行前来,二人冲突之下, 还不定会结下什么误会,无正阁的目的可能业已达成。
他甚至怀疑,楼船、长堤之时,火寻将军被刻意引入此事,也是为了将十数年前西灵叛乱之事, 再度呈现至常歌眼前。
常歌不解道:“可无正阁这样做,又有什么好处?”
“我想, 襄阳围困之局,无正阁亦有参与。此前听你所说,襄阳城外那名夺走绢帛的无正阁中人,正是英女公子,无正阁的兰公子也曾亲临襄阳,提供援助,这又是一大佐证。”
“这我就愈发不解了。”常歌坐正身子,神情严肃,“他们既设局围困襄阳,将襄阳军民逼入绝境,又为何派兰公子伸出援手?这不是自相矛盾……白费力气么!”
祝政转而问道:“无正阁的绣球赌坊,将楚廷官场搅和得混乱不堪,英女公子向你我二人驰援,难道无正阁,当真不知?”
常歌摇摇头:“先生说的,我愈发不解了。”
祝政道:“若打从一开始,设置障碍的最终目的便是为了逼你向无正阁求援呢?”
“怎么可能。”常歌笑道,“我一大男人,又不是什么稀罕玩意,一笑倾不了国。”
祝政沉吟片刻,他一时想将巨子乃司徒玄之事全盘托出,终而又隐忍而下。常歌现下的状态最好,无论是无正阁还是巨子司徒玄,在他的心中,皆是微不足道。
常歌身死未有多久,无正阁便自中原起,迅速于各地扩张。常歌生前拥趸众多,又“死”的凄惨,无正阁打着他的旗号,自是一呼百应,发展至今,斥候、客商、私学、工匠众多,俨然一副天下尽在掌握之势。
只是这么好的东西,却未被这位巨子用在好地方。
先是襄阳,后是楚廷,无正阁三番两次,彰显其颠覆天下之势,却不分善恶正邪。无正阁一次次将常歌逼入绝境,又数度伸出援手,一是打乱祝政的全盘计划;二则是逼着常歌走投无路,投奔无正阁;三还能昭示其翻覆天下的实力,一箭三雕。
无正阁来势虽凶,幸而祝政步步为营,尤其江陵宫变之事,反借无正阁的赌坊刀子,切了楚廷一块腐肉下去。
“先生怎么忽然不说话?”
祝政恍然回神。
常歌正笑得绚烂,阳光下,他的额发都被洒上层胡杨金色,眼眸本是没在眉骨留下的阴影中,眼瞳却愈发剔透锐利,美得摄人心魄。
祝政垂眸,他的眼中雾沉沉的:“将军……无需一笑倾国,能动帝王即可。”
常歌耳根一红,先是稍稍低头,而后在他胸口砸了一拳。
“咳咳。”
常歌慌忙坐正。
白苏子手中拿了束油嫩青草,凑至常歌的黑马颊侧,那马已奔劳一上午,这时候伸长脖子够着啃草,一束嫩草顷刻间吃得只剩下草梗。
常歌看得惊奇:“你……好端端地,来喂什么马。”还是喂他的马。
白苏子似在忍笑:“火寻将军说,这马儿可怜,驮着两人,难怪累得走不动,要我来给他喂点吃的。”
常歌的颊上蓦然就烧了起来,舅父这是明着喂马,暗地里说他俩腻歪。他扯扯祝政的袖子,祝政却像没听明白一样,依是搂着他,纹丝不动。
草已喂完,白苏子连眼皮都没敢抬,急声道:“我先行一步。”
祝政点头:“我们随后便至。”
白苏子行远,祝政双腿轻夹,常歌的马虽载着二人,倒依旧轻快,四蹄翻飞着跟上前去,不多时便追了不少路程。
眼见舅父的背影愈来愈近,常歌连催了祝政数次,祝政都宛如没听见一般,只搂着他,驭马上前。
距舅父仅有数丈之时,常歌心急,见他怎么都不松开,竟想着跃马,然而他刚刚在马背上起身,便被身后的祝政死死按入怀中。
“别动。”祝政单臂将他捆紧,“你我二人早结了契,又在一起过了这么久,你接了展从伯的恒山墨翠,定安公也将你托给了我,你我二人光明正大,有何好躲闪的。”
常歌仍有担忧:“可舅父他……他脾气着实……”
“他若还敢拿家长派头压人,我去同他说。”祝政道,“他若还敢拿剑鞘打人,便打我。此事,本就是我先招的你。”
常歌不愿将祝政卷进来,情绪有些低落,更有些愧疚。
他在祝政心口发现了一寸伤口,虽然他百般询问,祝政并未直说,但常歌推断,那伤定是舅父所刺。宫变前夕,冀州公祝展对他何等和蔼,为何到他这边却如此艰难。
“况且,等到了归心旧居,舅父少不了会察觉更多,还不如循序渐进,也让他好接受些。”祝政声音温和下来,“舅父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且一直疼爱于你,他只是一时气急,只要花些时间,我们定能劝服他的。”
祝政说得有七八分对,待他二人追上去时,火寻鸼虽是皱着眉头侧目,但终究没开口斥责什么。
山势渐缓,出了大山地界进入绵绵丘陵之地,便距离襄阳不远。离襄阳城外的虎头山营地还有三四座山头的距离时,常歌竟见着山头上燃着狼烟。
若无战事,营地瞭望塔楼,断不会燃着烽烟。常歌当下警惕,以肘撞了撞祝政,将狼烟指给他看。
祝政只朝他温和道:“注意安全。”
此时常歌已飞身上了祝政的马,抬手接过祝政丢来的马刀,冲他一笑:“放心!”
*
襄阳城外十里,滚滚沙尘漫天,瞭望塔远远见了状况,当即拉下火绳,塔楼顶部的烽烟瞬间燃着,大火冲天,狼烟张扬数里。
此处狼烟一起,相邻山头的狼烟渐次而燃,直燃至虎头山大营。
片刻之后,背着进攻军报的令兵,背着令旗自塔下疾驰而出,直朝虎头山方向而去。用以传递军令的皆为汗血宝马,此时令兵低伏,紧紧贴着马背,那马犹如闪电,直劈向远方。
突然,一箭自山侧而出,斜冲向快马,猝不及防射中马的肩部,快马顿时失了前蹄,随着一声哀鸣,马与令兵均在地上滚了数圈,激起漫天沙尘。
丘陵四周战吼陡起,身着胡服背着长弓的鬼戎人自山坡上侵袭而下,犹如军蚁一般,瞬间在谷地集结成阵,不出片刻,已有排山倒海之势。
“风!风!风!”
鬼戎人信仰自由的大风,每每战前必要战吼数声,以获士气。此时身着斜襟长袍的鬼戎士兵已站满谷地,战吼更是乘着长风,直扫荡向襄阳城。
中原军队行军靠长队,摆方阵,军规军纪更是大于青天。鬼戎人从不讲究这些规矩,战旗一挥,大部队滔滔江水一般冲锋而去,其势威猛,顷刻间便直上数里,迅速围拢虎头山大营。
虎头山营盘隐匿于山林之中,此时正午,于山脚下向上仰视,大营背光,只留下一浓重的阴影,“夏”字将旗却探出密林,高高飘扬。
鬼戎先头部队已至山下,头三列士兵当即卧倒,以腿拉开火箭重弩,一声令下,熊熊火箭犹如密雨一般着满山林,轰一声火起,虎头山顷刻间火海滔天。
鬼戎绵诸国国王乌洛兰垓正立于马上,欣赏他的杰作。
鬼戎同中原不同,中原王侯将相分得清楚,甚至连将帅职责都皆有不同。
而鬼戎这边,同最开始的大周一样,全民皆兵。
一族族长、一部首领、一国国王,皆为最勇猛的勇士,大战之时更是带头冲锋陷阵,虽不讲兵略章法,但凭着一股子铁血猛劲,也能驰骋沙场,向来是中原的心腹大患。
大火起,乌洛兰垓看得心情畅快,不消多时,虎头山营地的襄阳守军要么被活活烧死,要么被烟尘熏倒毫无战力,那襄阳城顷刻之间便是他囊中之物。
乌洛兰垓抬手:“拿酒来!”
其身后勇士当即抵上一酒囊,乌洛兰垓以牙咬开木塞,胡乱灌了一脸,将酒囊一摔,爽声大笑。
正在此时,山上乱石滚下,四围更是飞出阵阵箭雨,鬼戎士兵猝不及防,给打得乱了阵脚。
随着一片喊杀之声,襄阳城前的战壕之中跃出一片红衣铁甲的冲锋将士,由乔泽生打头,宛如一把尖刀,扎入鬼戎军队的中心。
乌洛兰垓见状,愈发大喜,唰一声抽了腰间弯刀:“痛快,痛快!”
“鬼戎的勇士们!”他将弯刀高举,“随我杀敌,进城!美酒,佳人,都在等着我们!”
鬼戎军士气大振,同冲上来的襄阳守军战做一团。战场上登时充满喊杀之声,两军士兵更是乱战,战斗正酣之时,忽然听得一声古怪哨声,在场鬼戎勇士皆胆寒一怔。
这哨声,所有鬼戎人都记得深刻,正是当年大周狼胥骑所用的驭狼哨。
“大王!”
乌洛兰垓一脚踹飞一名士兵,站立大吼:“不可能!”
狼胥骑十数年前已被他们抓住,杀的杀、残的残,早已不成气候。
山谷间传来一声狼啸,犹如鬼泣,瞬间唤起鬼戎人最深处的恐惧。
战场上的厮杀竟停了片刻,所有人静立一周,寻着狼啸传来之处。
一阵铜号声响起,虎头山军营上,“夏”字将旗旁,缓缓升起一面纯黑大纛,下缀鸦羽——正是大周朝昭武将军常歌的大纛。
这旗对鬼戎将士来说,犹如阎王爷的招魂幡,单单看上一眼,就能吓破心胆。
纯黑大纛一升,太阳宛如被纛旗吞没,天地霎时阴沉。
人群中,不知是谁高喊一句:“是常歌!”
*
作者有话要说:
襄阳城,守城将军夏天罗,所以是“夏”字将旗,前文也出现过(陆阵云只是来帮忙的,李守义等人乃夏天罗麾下都尉,不称守城大将)
本文帅将有别,国之栋梁大帅方才拥有大纛,譬如常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