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国暂未立新君, 祝政组理政阁,钦点数名官员,暂代国君处理军政大事,理政阁中官员暂定三年重选一次, 选拔过程需经过数轮文试、殿试、子规阁论政, 再以二年为期, 分给不同任务考察理政能力,成绩上佳者方能入理政阁。
下任理政阁初筛名单一出, 楚廷沸然, 世家之中入选的只有小半,多数由祝政一力兴办的子规阁学子构成。
为这件事,楚廷上阴阳怪气议了数日, 至最后祝政直接在殿上放言:“如有不服的,欢迎下朝便至子规阁斗诗论政。子规阁不问出身不问师从,有才者胜。”
那帮子世族老臣瞬间没了声音。
祝政对他们也并不遮掩什么,但凡形成能人志士选拔制度, 朝上尸位素餐的世族只会愈发减少。
能出头爱算计的那部分楚臣,都在宫变那日一锅端了,留下的都是些有贼心没贼胆的,只敢找着甘信忠哭, 要求甘老将军出面把持朝政。
甘信忠本就是个只闻军事不问政的人,他耐心观察这些日子,这位司空大人除了独断专权一些,做事沉稳有加,思虑周全, 比年轻时的梅相还更挑不出错处,无怪乎梅相定要将大司马剑传递予他。楚王之位虽然空缺良久, 也确实是无良人为继,既然司空大人并无篡位心思,他便懒得过多置喙。
求甘老将军无用,这帮子楚臣又动了楚王后这块招牌的心思,千方百计拖了宫人带话,要求楚王后收养池家旁支子嗣,立为太子。
“楚王后”莫桑玛卡便拿帕子沾着眼泪,颤声道:“我年方十四,才嫁过来,夫君便薨了,哪里还经得起这等折腾,你们若想收养便自己养去吧!”传完话,命人将里外勾连的那几名宫人一并打死,至此,没人敢再动过楚王后的心思。
楚王大丧,金鳞池盛宴暂停,但商贸之事未停。
诸国使臣未去,仍在驿馆里住着,带来的商贾更是借此机会,互贸互往。
江陵城长街上的万国集市热闹非凡,这段日子丝绸、瓷器、皮毛、金铁等等签下不少大单,新上任的尚书令乐得合不拢嘴。
绣球赌坊一事终有着落,江盗问斩,其余勾连官员该坐牢的坐牢该充军的充军,九天阁中抄出了不少珍奇珠宝,程政程邦两兄弟更是富可敌国,抄家那日,常歌趴在九凤楼上看热闹,粗略估了估数量,这钱银打四个大魏都足够。
英女公子虽然镇压哗变立功,但她此前效力于绣球赌坊,又险些将长堤决口,不得不罚。甘英死罪可逃,活罪难免,依楚例律,发配崖州。
甘英离开江陵那日,常歌亲去送别。
她堂堂一位女公子,着一身素服青衣,除了一个装着换洗衣物的包裹,只带了一柄马刀。
马刀刀刃磨损异常,看着很有些年头,常歌出言要与她换一把新的,却被甘英拒绝了。
她左手抚着刀柄,笑道:“这是我夫君江荣节的马刀。说起来,这柄马刀伴着他的时候,比我伴着他的时候都长。”
常歌急忙致歉。
“不必。将军无心之举,英并非促狭气量之人。”甘英稍稍低头,“我只恨……未能早识将军,若是如此,有些不该走的路,或许就不会再走了。可人生亦只有一次,说这些,也没什么意思。”
常歌同他行男子平礼:“英女公子巾帼不让须眉,常歌识得女公子,亦深感荣幸。崖州远去千里,女公子一路定要顾好自己。”
甘英温和抚着所携马刀,神思却仿佛飘至远方:“崖州虽远,但据说终年和煦如春夏,未尝不是个好地方。荣节终年在外服役,我二人结亲以来便是聚少离多,我与他,也算是终于能长相厮守了。将军……”甘英抬眼,再一次仔细看了一遍江陵城,郑重道,“英先行一步,楚国……不,这天下,便托给你了。”
她朝常歌行男子礼拜别:“天高海阔,后会有期。”
发配之人,终生不得返还,哪里称得上后会有期。
这四个字一出,常歌险些没绷住,幸而他还是勉强抑住,只是声音有些发哽:“女公子,后会有期。”
甘英正要转身,忽然补了一句:“无正阁无孔不入,各诸侯国更是多有渗透,连我都曾做过大魏斥候。将军,你须提防身边人。”
言毕,她回身跟上发配队伍,常歌一直望着甘英的身影没入人群中,方才转身。
白苏子正恭谨站在身后等他。
*
江陵城只有送别甘英那日是晴好的,此后连着下了十几日的大雨。
阴冷潮湿,江陵城莫名发了疫病,这疫病也生的奇异,只在东城区发,西城区却安好无事。
大江里的游鱼都察觉了异常,拼命自下游朝东城区游,大江之上,群鱼连跃,竟覆满江面,可惜众多游鱼未能游入东城那侧,便翻了肚皮,死在江里。
疫病最初几日,起开始发作之人,乱喊乱叫,有如恶鬼上身,这东西也不知从何而起,一传十十传百,才过几日,整个东城区尽数沦陷,街头四处皆是萎靡不振之人。
民众当中只说是邪祟上身,巫蛊迷信之事又开始横行。
“……既然滇南收到此密信,那么他国也定收到了,看来金鳞池盛宴戛然而止,诸国使臣皆不退去,依旧聚集于此,并不单单是要做商贸的关系。”
听着是滇南颖王的声音。
常歌路过正堂,怕扰了他们议事,正欲回身,却听屋内传来一句:“小将军。”
他这才不情不愿推了门。
门缝递进一缕亮光,映亮了祝政半面,他本支着额角泰然坐着,见门一开,便循着亮缓缓抬眼,清浅溢起一个笑容——常歌正踩着亮光走了进来。
屋内还有旁人,常歌只坐在圆桌最靠门之处,祝政一语未发,一味同他递着眼神,常歌这才起身,坐至他身侧。
“啧啧。”滇颖王眉眼含笑,别有所指,“雨是下的久了,连屋子里都下的腻歪起来。”
常歌知她打趣,懒得理会,只道:“棋文近期如何?”
“好得很。”庄盈答,“没见过这样的小姑娘,抓了七八条蛇儿,不仅不怕,还笑嘻嘻的,你非不让她练蛊,真是可惜了。”
常歌:“……”
棋文之事,祝政托人至大魏询问方知,棋文家中父母早亡,虽然魏王司徒镜多有照拂,但他毕竟太过忙碌,总有疏漏的时候,总体来说,她在大魏过得并不舒畅。
何况棋文若是留在楚国或是大魏,总归是有为人察觉的风险,上佳之法还是暂时隐姓埋名避避风头,常歌便将棋文暂时托给滇南颖王——至少,她那处都是女子,比棋文留在满是男子的归心旧居要便利许多。
只是常歌立下两条规矩,一不许她饮酒,二不许她习蛊毒。
桌上置了四只白瓷缶,两只装着澄澈的净水,两只装着腥腻的血水。常歌朝庄盈问道:“这又是什么滇南蛊术?”
“常将军再如此,我可真要恼了。”庄盈声音甜悦,语气更是无辜,“天下阴毒并非我一家,譬如那淬花毒、软筋散,这些坑人的东西,便都不是我滇南蛊宗所有。”
这话倒也不假,常歌无言以对,只研究桌上四个小缶。
祝政温和道:“将军可看出什么门道了?”
常歌摇头。
正在此时,门缝中人影一闪,白苏子侧身而入,先行拱手作揖:“先生,您找我。”
祝政轻轻颔首:“你来看看,这四只小缶有什么门道。”
白苏子赶忙上前,打开医箱,他先是目视一番,而后以木篾刮闻之,他还没看出什么门道,滇颖王倒是起身背手,绕着白苏子转了好几圈。
屋子里叮当作响。颖王一身苗夷装扮,头上身上缀满银饰,腕上更戴着无数银镯,略行几步,银饰碰撞,满屋子都是银铃脆响。她绕着白苏子转了数圈,几是贴着白苏子左侧站定:“有意思。常将军这是从哪儿揪出来的小娃儿?名字也取得可巧,白苏子。”
白苏子只斜瞥她一眼,并不答话。
颖王猛然出手,一把捉了白苏子的手腕,白苏子连挣数下,竟不是颖王敌手,他被颖王扼着号完了脉,而后滇颖王指尖上移,至肘间尺肤穴处,继续号之。
这种古怪号脉法,此前常歌只见一人使过,便是白苏子。白苏子在襄阳书斋为祝政诊脉之时,手法正是如此。
“姑娘……”白苏子拗她不过,只得低声提醒,“男女授受不亲。”
滇颖王一串脆铃笑声,反攥得更紧了些:“小娃儿就是小娃儿,稚得可爱。我今日若向将军讨了你,你可就跟了我了,到时候看你还说什么亲不亲。”
言毕,她竟然在白苏子侧颊拧了一把,白苏子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常歌当即开口制止:“庄盈,小白年纪尚幼,你莫要欺负他。你讨是讨,我是不会将他交给你的。”
“明白明白。”
当头一盆冷水,庄盈一门子新奇却分毫未灭,她暂时放过白苏子,却不忘往常歌身上引一把火:“先生,小将军可当着你的面护起了旁人,你管是不管。”
祝政面上从容自若,淡淡道:“我不会计较这些琐碎之事。”
常歌蓦地吭了一声。
祝政佯做不知,面上关切不已:“将军,是何处不适?”
常歌只气得磨牙。面上装模作样说着不计较,真不知谁在桌子底下死死攥他的手?
*
作者有话要说:
崖州:今海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