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政莞尔, 俯身仍想吻他,此时外侧却传来一阵诡奇的沙沙之声,初听像是大雨渐近,仔细聆听却又比大雨柔和许多, 像是沙子轻缓累积的声音。
二人正在疑惑, 忽而听得窗外一声惊呼:“发泥滚子啦!”
常歌瞬间变色, 捉起祝政的手腕,连大门都顾不上走, 直接翻了窗户。
果然是下了泥滚子。
泥滚子是楚地地方话, 中原官话叫做崩湫。
南楚之地多水多湖,土壤多为黄褐土及红黄壤,这种松软的稀壤在农耕上大有裨益, 故而楚地自古以来便极为丰饶,但积累成丘之时却另当别论。
软土不如坚石,难以撑起高大山体,南境春秋之际又阴雨连绵, 连日骤雨之下,软土吸纳雨水,整个土层骤然变沉,自山顶开始崩裂成湫实乃常事。不说远的, 就从夏口一路掉转过来,两岸便多有崩解土丘,汇入大江之中。
寒风乱刀一样刮着人脸,常歌扶着栏杆朝下望去,其下数十丈, 方才是湍流不止的大江江面。
然而天地辽阔,大江奔涌, 如此庞大的楼船行于江中,也比一飞叶大不了多少。
甲板上原本闹哄哄的,站满了看热闹的水师,楼船渐近之后,整个甲板竟肃然安静下来。
夜色中,远山淡如沉墨,墨块一侧顶端倾泻而下,犹如融在江中一般,滚滚坠落。
江雾散开,山丘崩解之状,赫然出现在眼前。
整个山体像润滑的泥水一般朝江中流淌,耳边尽是无尽的沙沙之声,山上的高大树木竟奈何不了土流,树木一颗颗倾倒,整片树林犹如一件坠下的绒毯一般,成片地坠落,又堆积入江中。
“糊涂蛋!”常歌在船头挤作一团的人群中,见着了一个眼熟的,“还愣着干什么,快指挥大船靠左,避开崩湫区域!”
糊涂蛋回头,他还没从惊诧中醒过来,只茫然张着口,呆愣了片刻,方才猛地点头,高应一声“喏”,官帽都险些摇落下来。他慌慌张张朝舵舱方向跑去。
没有多久,夜空里飞满了带着文书的箭羽,这是船队自头船开始,一艘一艘以箭书相传,严令其后跟着的船只避开山石区域,以免遭受天灾。
楼船带着整个迎亲船队缓缓朝左转向,撇开危险区域。
到后半夜,常歌依是丝毫没有睡意,他穿戴整齐,依旧站在九层船头,一直盯着远处山色。
祝政先是催他,而后见怎么也说不动,干脆取了外袍,轻缓将他拢住。
常歌肩上一沉,他未回首,已从冷冽的雪梅香中识得来人:“先生先歇息,此处有我守着。”
祝政只道:“外头风大,你先去歇息。今夜我守。”
常歌轻缓地摇了摇头:“我这心里惴惴的慌,总感觉要出事,即使进去我也是睡不着的。”
祝政温声道:“那我陪你。”
常歌没再抗议,只扶栏远眺。他的手忽然被覆住了,江上凉,祝政的手也谈不上多温热,却将他的左手捧在手心,竭力暖着。
“别帮我暖,江上夜寒。”常歌话虽是埋怨的,语气却无比柔和。
祝政捏着他的手指尖,掌心的温度轻柔地传来:“将军不念着自己,我不能不念着。”
常歌只好让他抓着。
“报!”
常歌慌忙抽了手。
一楚国水兵半跪在地上,遍身湿透,地板都被洇湿了一小块。这当是追击黑衣人的楚国水师来复命了。
当时,八层那帮子黑衣人见劫持颍川公主不成,纵身跳入江中,追上去的楚国水师分了两支,此时半跪在地上的人,应当是入江追击的那一支。
常歌单刀直入:“可追上了?”
带头的官兵沉默片刻,头蓦然一沉:“属下无能!”
“行了。”常歌上前一步,矮在同他视线齐平的位置,“寒春夜里,跳江追了这么久,待会去膳舱,讨碗热茶喝。”
那官兵大着胆子抬头,仔细看了常歌数眼。
常歌眉目和善,看着更是真心在关切,倒是他旁边站着的先生,一直盯着他看,隐隐有些不快。
祝政抬手拉回常歌,又不动声色地将他挡在身后,沉声问道:“怎么跟丢的。”
那水兵当即低头,说那伙黑衣人水性极好,他们跟着追至江心,本已是勉强,此时江中无端出现一条鬼船,那船也古怪的紧,呈一梭形,无窗无楼,他们没见过这么古怪形制的东西,不敢贸然跟上,待那鬼船驶过之后,江中逃窜的黑衣人竟不知钻至何处。
祝政问:“乘船的可有追上那船?”
“当即追了上去,但未行出二里,那船竟在江中倾倒了!”
祝政紧锁眉头。
“先生,我并无半句虚言,一同追去之人都见着了,那船好端端的,竟朝右侧一翻,无端倾覆下去,当时江流湍急,实在无法沉入水底探个究竟,只得先回来复命。”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是。”
那官兵面朝着他们,碎步退了五六步,祝政忽而又交待道:“将军要你们喝些热茶,不要忘记了。”
官兵一愣,而后面色松弛些许,拱手施礼而去。
常歌低叹道:“看来那黑衣人确与鬼船之事相连。只是此处线索一断,不知还有何法接着寻下去。”
江上夜里总是生着冷雾,雾气直压江面。视界虽是开阔的,但江雾一笼,却什么都影影绰绰地看不清楚。
祝政又催了常歌数次先行歇息,他都说心中不安,睡不踏实,眼见着江上愈发寒凉,祝政意欲再度催促之时,常歌却率先擢了他的腕子:“先生看,大晚上的,怎么有人在山巅问道修仙?”
右岸山顶上,似是有个人影,这人古怪,子夜时分不在家安眠,偏生跑到大江右岸吹着寒风打坐。
祝政的眉眼柔和不少:“终于要到江陵城了。”
常歌望他:“怎么说?”
“那不是人,不过是老子神像。楚国先王笃信道教,一心都装着求道飞升之事,他在江陵城外九里的所有水路、陆路官道上,都立了老子神像,寓意‘山水天地为根,万物道法自然’。大江之上,行船至老子神像处,便知道都城不过一个时辰的距离。”
常歌稍稍松了一口气,一路上不太平,好在胜利在望,江陵城已不过数里的距离。
“给我……放手!”
常歌回头,见糊涂蛋被人大搡一把,险些撞了过来,他被祝政轻轻一带,躲了过去,糊涂蛋劈头撞在木栏杆上,疼得直哎唷。
这时候,推搡糊涂蛋之人才露出行迹,正是小不点。
祝政见是她,语气不快:“看来舱里的大狱,还关不住你。”
小不点本被关在大狱当中,闻言当即拱手:“先生,我上船因由都写在认罪书上,待此事了结之后,任由先生处置。”她指着缩成个灰老鼠的糊涂蛋,大声斥道:“倒是这位胡校尉,船队乱作一团,你趁乱从船上卸了什么东西下去,当着先生和将军的面,好好说清楚!”
糊涂蛋只揉着撞疼的头:“我没……”
见他不老实,小不点当即拱手,直言道:“先生,我见舱中水师鬼祟交谈,提到‘下货’之词,当即从大狱栅栏中钻出,跟了上去。方才因为崩湫,船上一片混乱,可这位胡校尉,放着秩序不去维护,却莫名其妙将船上的酒桶抛入江中!”
“冤枉啊!”糊涂蛋嚷嚷道,“抛重物舍弃重量,只是为了船只轻便,好调转方向。”
“呵。”小不点冷笑道,“我分明听到,那酒桶中有数声铃响!和颍川公主带来的女侍手镯铃响,一模一样!”
常歌本是懒懒听着,听及此句,当即抬头:“酒桶抛光了么?”
“尚未!我躲在暗处察觉不对,当即拧他过来。”小不点拱手道,“将军,我在船上数月,明明数次迫近鬼船,胡校尉都视而不见,还下令不允追击,我本以为他是为了兵士性命着想,今日才知,也许这江上水师才是‘抢新娘’的帮凶!倘若真有江盗时不时运送尖果,楚国水师日日都在江面上巡逻,怎能不知!”
常歌轻瞥祝政一眼,转而问:“酒桶在何处!”
“我带您去!”
小不点带他二人行至船尾甲板处。
甲板上确实堆着些酒桶,合计七八个,橡木制,有一个正巧放在卸货栏口处。常歌敲了敲酒桶顶盖,回音闷而轻。
常歌道:“打开看看。”
“不能开,不能开啊!”糊涂蛋猛地扑了上来,“这东西一开就毁完了!这可是陈酿三十年的好酒啊!”
他猛地跪下,接连磕了几个响头:“将军,先生,事到如今,我再瞒下去也没什么益处,便照实招了吧。我在江上行走,确实占了公家的便宜,挣些外快,不然我家里上有八十老母下有蓬头稚子,那点微薄俸禄,着实是艰难!”
“这酒桶,只因江陵城中风雅人士芙蓉露喝得多了,也想尝一尝那更为劲道的襄阳黄酒,我出发前同江陵城的几大酒楼说好,此次迎亲,顺路捎回九桶襄阳黄酒,大酒楼按照数量,每桶给我一枚和察当千做辛苦钱,这不是猛然崩湫,将军勒令临时转向,这酒压得船尾太沉,我没得法子,才卸了几桶下去,谁知被小不点见着,非说我同江盗勾连,我是千古奇冤啊!”
胡校尉哀声连天,晃着脑袋直拍大腿。
常歌的指尖摸索过酒桶圆润边缘:“这桶里,都是黄酒?”
“是!都是陈年老黄酒。”胡校尉拦在酒桶前,苦苦劝道,“我自知所做不对,可船上无酿酒师,此时开封,我受罚是小,但我是真心心疼这几桶好酒啊!”
常歌点头:“这话属实。若真是老黄酒,此时开了,倒真是可惜了。”
常歌确实爱酒。他曾为了饮一口正宗西域葡萄酒,单骑驰骋百余里,胡校尉这个由头,找得是正中下怀。
“将军,我亲耳听得酒桶搬动之时,有银铃作响!”小不点大声道,她猛然下跪,双手呈刀,“我愿以项上人头担保,若此桶里是黄酒,我当即自刎于酒桶前!”
常歌轻缓按下她的刀:“急什么,要你的头干嘛。”
他拍了拍为首的酒桶,朝一旁水兵使个眼色:“将此桶打开。”
糊涂蛋当即大惊:“不能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