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歌这才满意, 随意倚在身后的桅杆之上,抱着双臂:“都几十岁的人了,被鬼神之说吓唬成这样。去,绕甲板五十圈。再有乱传谣言者, 加倍。”
围成圈听故事的水兵委委屈屈去跑圈, 一旁站岗的楚国水兵则迟疑着, 仔细观察常歌的神色。
“看什么看?”常歌斜瞥他们一眼,“你们没听故事么?”
为首的水兵会意, 赶忙排成一溜, 开始绕着甲板跑圈。
常歌瞄着那一串水兵的背影,给楼顶蹲着的景云打了个手势,示意他跟上其中某一个。
水兵列着队跑远了, 甲板上蓦然安静下来。
这几日夜雾大,遮蔽得什么都看不清,常歌晃晃悠悠刚想转身,背后忽然传来了些隐约的歌声。
“红绣球, 红绣球。新妇帐中忧……”
常歌回头,无尽的江雾笼着江面,一片漆黑。
*
常歌回屋的时候,幼清和白苏子等在顶层门外, 没贸然进屋。
幼清显然是被近来的鬼神传说唬住了,缩着肩膀,站都站不直,要不是旁边是他最反感的白苏子,他早攀人身上去了。
“害怕你就别值夜了。反正也没人能拿得了我。”
常歌瞄幼清一眼, 抬手推了门,一股子凉风扑面而来, 却听着幼清在他身后大喊:“将将将将军!”
常歌闻言回头,笑着看他:“什么喊法儿?”
恰在此时,他感到有什么东西摸上了他的肩膀,细长细长的,像骨节,又像蜘蛛腿。
常歌蓦然转身,先是看着了几尺长的头发,这头发完全遮住了脸面,一身青衣,和传言里的女鬼一模一样!
这女鬼本该是背对着常歌的,可他的两只胳膊却是正着的,正伸着细长的指甲,朝常歌前襟撩。
幼清啊地一声闭上眼睛,飞镖顿时乱飞,白苏子险些被他丢中门面,气得够呛:“你看清了再丢!!”
幼清哪儿敢睁开眼看,要不是还记着要保护常歌,早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他不睁眼,他的飞镖更没长眼,常歌没被女鬼怎么样,倒是全力在截幼清的飞镖,最后还是白苏子拧着他的后颈子送到“女鬼”面前,吼道:“看清楚!”
幼清一停,常歌这才缓过一口气,直接给了女鬼一肘。
幼清给吓得直瞪眼:“将军,那可是女鬼!”
常歌只骂那女鬼:“装神弄鬼。”
女鬼抚开遮脸的头发,朝着幼清抛了个媚眼,这“女鬼”居然是莫桑玛卡。他本是个男人,头发全垂下来,一马平川,还让人误以为是背着站的女鬼。
幼清顿时要踹死他,白苏子费了好大力气才扯住,连骂他“自己是个望月砂,还怪人家!”
幼清停了停:“什么望月砂?”[1]
莫桑玛卡友好解惑:“他骂你是干兔子粑粑!”
幼清当下掉头和白苏子算账,俩人一路打上飞檐,踹得瓦片乱飞。
常歌懒得拉架,只问莫桑玛卡:“原来传言里的女鬼是你啊。”
莫桑玛卡摇头:“不是我。我没下过船。今天也是听着传言才心血来潮,头一回扮上。”
不是他?
常歌疑了一秒,而后自己消了疑窦,转而问道:“这么晚来找我,是有什么事?”
月光越过门口,斜斜照亮了一小片地方,莫桑玛卡像是避着光站一样,整个人都待在黑暗之中,他又是个青衣宽袍的女鬼打扮,看着更阴森了。
莫桑玛卡:“之前说的帮我的事情,作为交换,我告诉你们药王谷的线索,将军可还记得?”
“记得。”
“将军可想好了?”
常歌摇了摇头:“药王谷,我们自行找到了。况且,我也不打算同你做交易。”
“是么。”莫桑玛卡的声音忽然冷了下来。
“——不过,”常歌笑道,“作为朋友,我可以帮你一把。”
莫桑玛卡没在黑暗里,愣了良久才反应过来,低声笑了一下:“你人明明不错,怎么会传出些凶残嗜血的恶名。”
常歌白他一眼:“少腻歪我,说正事。”
“你们寻到的药王谷,当是假的。”莫桑玛卡道,“是不是谷内空空,只留着一张字条说云游去了,但谷里积灰甚厚,看着像是许久没人来过了。”
常歌点头:“是。”
“这便是了。药王谷的关窍,除了药宗中人,无人知晓。我将它藏在随身的银锁里,银锁上以藤蔓雕了一个‘墨’字。这锁在颖王手里,你问她要即可——只是千万别告知她,银锁里含着药王谷的下落。”
“我要,她并不会给吧。”常歌思忖道,“颖王那副性子,谁要她如何,她偏不如何。”
“是。”莫桑玛卡点头,“不过这天底下,也只有你能索得这银锁。”
见常歌不解,莫桑玛卡道:“她对你有愧。来襄阳之前,我并不知她喟叹缘由,来此地之后,我才明白,她一时妒恨,给你下了冰魂蛊毒,那之后,也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这个狠辣成性的颖王,居然悔了。你大可问她索要试试看,她若不给,就是抢来也没什么。反正原本就不是她的东西。”
常歌哭笑不得,这还唆使他抢东西起来了。
他转而问道:“你要我助你做什么事?”
莫桑玛卡神色凝重起来:“金鳞池盛宴,滇颖王庄盈会到江陵,你只需要同她带句话,说我该做的已经做到,要她兑现诺言。她若是同意,带了话便走,若是不同意,就……杀了颖王。”
“杀了颖王?!”
常歌倒不是怀疑自己的身手,只是颖王一死,好不容易定下来的滇南,势必大乱。
莫桑玛卡极轻地叹了一声:“……我这么说,只是为了自己舒坦些。我是怨恨她,但她是死是活,对我来说也没什么分别了。”
莫桑玛卡忽然上前一步,站的远还不觉得,站得近了,只觉好大一副森白鬼脸,看得常歌头皮发麻。
他郑重看着常歌:“将军,我知你与周天子所谋何事,前路漫漫,万事小心。”
常歌擂他一拳:“你做什么,怎么说得跟诀别一样。”
“女鬼”莫桑玛卡忽然站进了月光里,轻缓笑了。他眼周画满了浓黑的油墨,此刻不知为何,溢了两道墨痕在脸颊上,让这个笑变得阴森而古怪。
莫桑玛卡沉声道:“但愿你二人,生死同心。”
他出了屋子,头一次站进光亮里,扶着门前的木栏,抬头看了一眼月亮。
楼下顿时传来一声“鬼啊!”接着咚的一声,听着动静,估计直接吓晕了。
常歌心想,完了,这回女鬼之说算是坐实了。
*
那晚之后,常歌真的没再见过莫桑玛卡。
常歌问过祝政,祝政说莫桑玛卡来楚地还有其他任务要完成,分道扬镳而已,要常歌别放在心上。
棋文的事情,他百般思虑,几次提起了话头,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眼下楚魏联姻排场如此浩大,棋文结亲已经不是儿女情长的小事,而是关乎两个大国之间的战与和。况且祝政平日烦心之事甚多,他也不好再给他多加一道烦忧。
女鬼之事,他同祝政合议了数次,都觉得此事过于蹊跷,倒像是刻意冲着他们来的。
次日傍晚,眼见着距江陵城不足几十里,常歌揣着仙豆烧,手里还捏着小麻糕,飞身上了屋檐。祝政虽然说着“成何体统”,还是陪他上了屋顶。祝政虽在瓦片上坐着,却比坐在书斋还端正,他一直短暂闭目歇神,不时以指按着额角。
常歌知他素来不喜乘船,见他这般动作,猜他政定是眩晕地厉害,于是抬手,有一搭没一搭地帮他揉着太阳穴。
先生倒不客气,悠悠偏了过来,唇角还有一丝淡笑,还说比什么安神茶都要受用。
忽然,常歌忽然发现些异常,手上的动作停了,也缓缓坐正了身子。
祝政抬眸:“怎么?”
他顺着常歌的目光看过去,眼下正值水师换岗,新到的带刀水兵列队,站了半下午岗的水兵收编,两队交替,换下来的队伍顺着甲板边沿退了回去。
“你不觉得,这个、那个,还有那边几个,有些太壮实了么?”常歌抬了抬下巴,给他随意指出来几个人,“前几天传什么女鬼故事的时候我就留心了,楚军水兵里面,很有几个虎背熊腰的。”
祝政撇过脸,懒得接话。
常歌见他没反应,拿肘撞了撞他,指着问:“你看那个,那位大黑脸的块头,连水师军服都要撑破了。”
祝政道:“北境之人皆是如此吧。”
常歌心下生疑,水师都是南方楚人,和北境有什么关系?
祝政目光垂落,装作平静问道:“达鲁什么的,也是这样的?”
常歌险些被一小麻糕噎着,祝政给他拍了半天,他这口气才顺过来。他被噎得心有余悸,捂着心口道:“哪个达鲁?”
祝政反问:“达鲁还有几个?”
之前他问过景云,达鲁在西灵话里是“太阳”的意思,经常会被拿来做男子的姓名。
他本想让景云查查常歌说的这个“达鲁”,结果景云摇摇头,说“达鲁这名字,在西灵大街上喊一声,说不定有上百个回头的,这没法查。”祝政只好作罢。
他本来快把这事给忘了,结果今天一提,常歌居然问是哪个达鲁——难道这达鲁还有二三四五六七八个?
刚为了帮他揉穴位,常歌距他坐近了些,现在他越想越胸闷,干脆一个拂袖,不动声色地挪远了,闹得常歌更加莫名其妙,不知道他怎么就生气了。
不过他生气归生气,仪容举止倒分毫不差,依是两袖飘飘、清风出尘的。
祝政等了半天,旁边仍是一点反应也没有,他纳闷是他生气生的不够明显么,为什么常歌还不来劝慰坦白?他悄悄朝身侧瞥了一眼,这才发现原本常歌坐着的位置,空了。
常歌早不知浪哪儿去了。
常歌浪那个黑脸水兵背后去了。
他在那排水兵身后,挨个打量,来来回回巡了几圈,水兵面上目不斜视,可被人盯着后脑勺看,个个都神色紧张。
常歌停在黑脸水兵身后,他记得,讲故事那天这人也在,似乎还是他起的头。常歌个高,斜着俯瞰这人,这黑脸的身子果然紧得发颤。
果然有鬼。
他点了点这人,稍退一步:“你,把衣服脱了。”
这下周围几个水兵都回头看了过来。
“看热闹是吧,正好。你,还有你。”他随手点了七八个人,让他们上前站成一排,“一起脱。”
那几个水兵你看我我看你,不知该如何是好。
常歌道:“怎么,还怕江风吹着冷么?”
那排水兵忽然齐整地低了头,常歌正疑惑着,听得脚步声渐近,回头见着祝政走了过来。不知为何,祝政看着心情欠佳,脸色都比平时沉许多。
祝政问:“怎么回事?”
一名水兵将情况大致说了。
祝政听完,眉目之间似乎更冷了,他勉强抑着怒气,只平静道:“脱。”
水兵无法,只得先下了软甲,再开始脱下垫衣,有个小个子水兵一看当前形势,居然咬牙,翻身跳了水。
上好水性是招募时的门槛,这小个子陡然入水,也没抽筋,在江里咕噜冒了个头,河豚一般鼓着腮看着船上。
船上水军只笑他:“小不点,脱个上衣而已,将军都没点你脱,你还能臊得跳水!”
小不点呸他一口,索性钻进了江面。
这段插曲没打动常歌,他依旧抱着双臂冷眼看着那排水兵,摸不透是什么想法。
很快,一排水兵上衣脱得干净,夜里江风刮着冷,好几个都抱着胳膊哆嗦。
常歌朝他们比划:“转过去。”
“啊?”
“转。”
这排水兵挨个背过身去。
常歌拿肘驾着祝政左肩,附耳道:“先生看出名堂了吧。”
祝政点头,神色也缓和不少。
常歌随手捞了个水兵:“把你们水师校尉给我揪过来!”
水师校尉不用揪,麻溜来了。
刚上楼船甲板,他见着一串七八个水兵押在地上,上衣都脱得精光。
这排水兵正对面,常歌坐在桅杆下的大酒桶上,正嗑着小麻糕;祝政则站着,白衣飘飘,出尘不染。
水师校尉把尖顶帽子一按,紧赶慢赶上前,慌忙朝常歌欠了欠身子:“先生,您找我?”
常歌将他扳着转了个幅度,朝着祝政:“先生在这。”
水师校尉头都没抬,又忙哈腰:“先生好。”
常歌失笑:“……楚国都哪儿找的糊涂蛋。”
水师校尉一听,谄媚笑道:“禀大人,小人确实姓胡,自今日起,依着大人之意,改名图旦!”
他弯腰鞠躬:“谢大人赐名!”
常歌的小麻糕,忽然就不香了。
*
作者有话要说:
[1]望月砂:干兔子粑粑,同时也是一味中药,白医仙骂人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