层叠围观的士兵猛地一声大喝, 叫好声连绵不绝地炸开来,更有激动的,不住摩拳擦掌。
四周嘈杂的厉害,常歌原本放松的站姿却忽然收敛起来, 整个人沉寂下来, 轻低着头, 不知在思索些什么。
祝政站得近了些,此时包围圈中场景一览无余, 圈内有一胖一瘦两位士兵, 正举着木制兵械,你来我往地过招比试。
那胖点的士兵仗着块头大,将对手压制得紧, 略瘦些那个上下腾挪,左右周旋,场面煞是好看,二人缠斗一阵, 胖士兵忽然抢到个空隙,抡起木锤,直朝着瘦士兵脑袋砸了下去。
眼见比试就要“一锤定音”,围观群众急的直大喊:“小乔, 躲开呀快躲开!”
“你他娘的才是小乔!”
被称作“小乔”的瘦子嚷嚷一句,不仅毫无躲闪之意,反而豁出去了,直接冲上前去——木锤就停在他脑门上方,与此同时, 小乔的木剑也架上了胖士兵的肩膀。周围群众激动得大声叫好,直呼精彩。
常歌看得怒气隐隐。
自从楚军百人精骑大破奇门阵之后, 楚军从缩手缩脚的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横冲莽撞,这几天,他已经见着第八起不顾安危,拿直撞南墙当英勇无畏的兵士了。
“你。小乔是吧。”
常歌把点心背在身后,随口喊了一声。
他这声不大,也没扯着嗓子凶,却有股隐隐的压制感,镇得周围的喝彩声猛地停了下来。
小乔回头一看,惊地手上木剑都掉了,结巴道:“对对对,我是小乔。”
常歌仔细端详他的脸,而后慢声道:“三营百夫长,我记得,是叫……乔昭,对么?”
小乔显然没想到,大将军居然能记得他的脸,官职、姓名说得一丝不差,当即赶忙将手一合,讨好地朝常歌行礼:“正是骠下!”
常歌点点头,朝四周道:“劳驾,谁的木剑借我一把。”
他刚说完,人群就像被火星子点着了一样,一窝蜂朝他围了过去,递过来的剑柄重重叠叠,争相喊着“将军用我的,用我的!”
站的远的士兵艳羡地直叹气,还有人嘀咕着小乔真是好运气,还能和将军过两招。
常歌抽了把木剑,随手掂了掂。
普通兵士练习用的木剑和将领所用长剑不太一样,要显著短上一截,这木剑松木刨成,不仅软翠,剑身上还带着些未干的青汁。这东西,是没什么杀伤力的。
众人满眼期待地盯着常歌,只见他举起木剑——咔嚓给折去了大半。
“这……”
那木剑真正主人简直傻眼,练习木剑都是按人头配发的,一把折了,这以后他可咋办。
常歌似乎想到了这一点,回头冲他一乐:“莫担心,赶明让陆二哥赔你个长的!”
陆二哥就是散骑常侍陆阵云,这几天李守义和刘肃清都不顶用,他临时顶了差事,城西大营里一帮子老兵新兵,都归他管。剑主人听常歌发话,立即转忧为喜,乐得嘴都合不拢了。
常歌单手举着那柄断木剑,脚尖轻挑,将小乔掉在地上的木剑轻巧踢起:“小乔,接着!”
那剑在空中打了个旋,直接朝小乔门面飞去。小乔飞身,一把接住了剑柄。
“身手不错。”
常歌将拎着点心的左手背在身后,单手掂了掂断木剑:“来,我给你喂喂招。”
常歌话未落音,小乔举着剑就抢了上来,常歌见状,苦笑着摇了摇头。二人仅有一步之遥之时,红衣一闪,常歌居然旋身避开了这一剑,与此同时,那柄断木剑抵上了小乔侧颈。
常歌居高临下地盯着他:“怕么。”
小乔大喝一声:“不怕!”言毕,挥剑照着常歌的头砍去。
周围士兵看得胆战心惊,虽说是比试,就这么对大将军舞刀弄棒的,这乔昭的性子也是真的虎。
小乔那剑离得虽近,却砍了个空,甚至连常歌的发梢都没碰到。众人反应过来时,常歌已退至左侧,而小乔的肩膀、前胸、侧肋等处却噼里啪啦四处被断木剑击中,足足有十七八处之多。
常歌这才大退一步,看着摸着侧肋的小乔,轻声道:“这回怕了么?”
小乔还大喊:“不怕!”
“挺好,有骨气。”
常歌说着,一步上前,几下扯开了小乔的肩甲,惊得四周兵士瞪大了眼睛,小乔也被这莫名其妙的举动闹的一头雾水,顷刻之间,他身上肩甲、软甲、裙甲等被常歌剥了个干干净净,就剩下一身粗布垫衣。
常歌将断木剑举起:“再来。”
这回他主动出击,小乔一步都没迈出去,胳膊上已然挨了一剑,晃神之时左肩、背部等多处都挨了断剑,眨眼间,那断剑又停在他右颈处,常歌不知何时已转至他身后,以断剑彻底制住了他。
这一串动作速度太快,围观的士兵足足愣了许久,才反应过来,大声叫好。
常歌赢了,他却一点也没看出来高兴,轻皱眉,沉声问道:“你身上处处破绽,为何不怕?”
小乔昂头:“大丈夫保家卫国,当如将军一般,单人破阵,无所畏惧!”
常歌轻笑一声,收了断剑,冷眼看着他:“无所畏惧……这不叫英勇,这叫大蠢驴。”
士兵一时没忍住,发出一阵嗤笑。
小乔脸上有点挂不住:“我武艺不精,确实敌不过将军,这个我认。可上战场的人,蠢也好驴也罢,勇敢无畏,我不觉有什么错误之处。”
常歌转至正面,认真审视他:“剥了你的甲,你还没体会出来么?倘若今日不是训练,我手中的不是木剑,你早已死过多次了!”
“我武艺不精……”
“这和武艺没关系。”常歌直接打断了他,“武艺再精,谁能面面俱到无懈可击?你能么?在场谁能?上场就横冲直撞,就一个字,死。”
小乔不语,仍然咬着牙看向常歌。
常歌一把丢了木剑:“谁有真剑。”
断木剑过招,毕竟伤不着人,周围兵士看得也乐呵,常歌转手要真剑,周围人反而瑟缩着,不敢递剑了。
这时候小乔身上已经没有任何护甲,依常歌的身手,再真刀真剑下去,那可能真的会死人。
常歌见无人上前,瞬间撂了脸子:“快。”
一旁士兵这才不情不愿递了剑柄。
常歌一把抽出利剑,只听鍖一声割风裂空之音,长剑出鞘,寒光晃眼。确是一把好剑。
常歌横着剑,剔透的眼瞳映在剑身上,更显寒冷锐利。
他一剑指向小乔:“你也换剑。”
小乔换上了真剑。
刚才二人以木剑过招,大家完全是兴奋看热闹的态度,眼下真剑一上,整个气氛都紧张压抑起来,小乔也神色紧绷,脚下腾挪周旋,没像刚刚那样,直接挥了木剑就冲上来。
常歌岿然未动,仍是背着一只手站着,他的腰肢窄瘦,脊骨柔韧向上,肩背舒展,活像是撑开的火红风筝。
小乔围着常歌缓缓绕场,至第四圈时,他绕到常歌侧后方,趁他不备一剑抢了上来,眼见那剑正要刺入常歌左侧蝴蝶骨,忽而红衣飘动,空中一道刺耳裂空之声,小乔的剑被打得铿锵一声,瞬间脱手。
小乔握剑的右手被震得发麻,未及回头,常歌的剑立即悬在他咽喉正前方。那剑再进半寸,当下就能刺穿他的喉咙。
常歌的双眸平静和缓地眨了一下,方才的散漫一扫而空,剔透的瞳孔因为杀意变得凛凛透亮。
他轻声问:“怕么?”
小乔嗫嚅了一下,竟没说出话来,但四周围着的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方才他握着剑的右手,正在微微发抖。
常歌这才收剑:“怕就对了。”
“怕,不是让你做缩头乌龟;勇,也不是让你像蠢驴一样一通横冲。担忧受怕为恐,刚心勇气为恿。恿和恐一样,都自心而起。弱势之处,恐惧之心,没什么好丢人的,反而知难而上、知死不辟,知恐且坚,方能由恐,而生勇。”
听至此,祝政有所触动,低头温和一笑。
常歌让他捡剑:“再来。”
这一回合,小乔愈发认真,常歌让他数招,小乔却忽然一剑抢上,直指他左手中的牛皮纸,常歌立即大退一步,避开此剑,居然眉眼弯弯,笑了起来:“这个可不能乱刺。”
他趁小乔被手里的牛皮纸吸引,横剑便刺,两剑相抵,发出一声锐响,常歌明锐的脸庞近在咫尺。他忽而轻巧笑了一下,小乔脚下忽被一绊,猛地摔了个屁股蹲,而常歌的剑,也不出意外地停在他咽喉前。
小乔翻身爬起,拱手道:“谢将军指点。”
常歌终于收剑展颜:“指点什么。你不也差点戳中我的点心了么?”
他眯着一只眼,从牛皮纸里拈出块桃花糕咬了一口,被苦得眉头一涩:“要不是这东西难吃得跟上刑似的,我就分你一点了。”
围着的兵士被他的神情逗笑。
常歌嬉闹完,这才敛了笑意,抬眼看向小乔:“你上战场,你的命便不是你自己的,而是为家为国,为天下万民。死是要有意义,但活更要有活头——只有活着才能拼杀、才有成败,才能保家卫国,才有你那一大套大丈夫无畏无惧的东西。”
小乔体味半天,仍不信服:“将军领二百轻骑,不着铠甲,孤身入阵,难道也心有恐惧么?”
常歌被他逗得一乐:“怕,我怕的要死。当时心里净惦记着,我要是挂了,官署里备着的炖煮还没吃呢!都怪李守义这头大蠢驴,西大门不抗,非要跑去给魏军当蹴鞠!”
士兵一阵哄笑。
待众人笑毕,常歌问道:“乔昭,你有表字没有?”
嘴快的赶忙嚷嚷起来:“将军,小乔人粗,倒取了个雅字,称‘泽生’!”
“泽生。”常歌道,“还真是个好字。我问你,楚国中护军乔匡正是你什么人?”
常歌打第一眼就看这个小乔眼熟,里里外外长得都像之前跟踪过他的一位楚国密探乔匡正。
那时候他还在益州效力,这乔匡正兢兢业业跟踪他几个月,打也打过骂也骂过,被他揍得爬都爬不起来,拖着瘸腿还坚持跟,愣是把常歌折腾地没脾气,索性和他和平共处起来,有时候还喊乔匡正坐一起吃个面。
后来他转投楚国,听祝政说,他才知道,这乔匡正出身世家,是楚王心腹,担近卫中军将领。
乔泽生拱手:“禀将军,匡正兄乃本族本家嫡子,我与他虽为同辈,但乔昭出身外家,不敢随意攀扯。”
“——匡扶正道,泽被苍生。”常歌将手中的剑置于乔泽生手上,“这事,不分什么本家外家。你有个好名字,但愿不负此名。”
乔泽生接剑,当即大拜。
“行啦,热闹也看够了,都散了散了。”常歌道,“我听你们陆二哥说,他从汉水里头摸了不少嫩鱼苗子,今天晚饭有翘嘴鲢!”
正说着,炊官举着大勺出来吼“放饭”,军营里立即沸腾起来。
几个脸皮厚的,前后围着常歌,叽叽呱呱拥着他朝自己的营帐走,常歌倒也随意,一点架子没端,混在里头和他们称兄道弟的,不知谁讲了个笑话,逗得常歌哈哈大笑。
“先生。”陆阵云迟疑道,“要我喊将军过来么?”
祝政一直望着远处那抹亮红。
此刻常歌正出神地盯着手里的小点心,仿佛在思索它长得这么好看,怎么能这么苦。
“不必。”他轻声说,“我过去。”